游客(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19-02-27




旅游大巴真可怜,速度比不上飞机,舒适度不如轨道交通。它带着一车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群体在高速公路上卯足了劲,隔壁车道的小型汽车载着一家三口轻而易举地超过了它。在日落黄昏后,小汽车可以回到小房子后边的车库里休息,而大巴则在旅人不留一声告别地归家后,于不属于自己的加油站小憩,换个夜班司机关上车门一脚油门,被迫继续漫漫路途,四海为家。

而阿帕基也与那些冷淡的陌生人别无二致。每次车驶入终点站,步下旅游大巴的时候,他提着一个不重的双肩包从不回头,从不与短短几日相伴的那一车喧闹的旅游团以及费心解说景点历史的女导游告别。那是些日后不会再见的人,只消一周便没有人会记得彼此,不必在多愁善感的离别之时浪费可贵的脑容量去记住那一张张千篇一律的脸。

而这次,有个未成年的孩子在他一如既往地离开时拉住他,塞给他一张纸。阿帕基把卷起的白色便签打开,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眉清目秀得与其主人一样,没有写上名字。几秒的时间不够他读懂这其中的深意,回过神来,视野里只余下走出很远的金色残影。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到再也见不到那个背影后,阿帕基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驰,从口袋里摸出那包从未开封过的烟盒。

人生有起点和终点,充其量一条微不足道的线段,其中的分割点就是邂逅和离别。经过抽丝剥茧,阿帕基发现人生是不断相遇与告别的小线段组成的,人持有的一截一截深刻的珍藏片段落进浩淼宇宙里连半个瞬息都不算,尘埃一样渺小,风一吹就散,轻轻一阵足矣。




阿帕基计划了一场旅行。他想了很久,或许又没有那么久,毕竟他对于旅行的目的地或其他都没有要求,仅仅是想要离开熟悉的那不勒斯,愈快愈好,即使目的地是他全然没有兴趣的类型他也可以欣然接受。他干脆地辞了工作,简单收拾了自己的物品,盘坐在地上细细辨别哪些是身外之物扔了也没有关系的,而哪些是他必须要带在身边的。

离开之前,阿帕基提前一周知会了房东。天知道他完全没有去找下一个住处,也没想过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在长廊里点了烟,烟雾沉入肺叶的尖端后从鼻腔喷出,在空气中盘旋成不规则形状,很快四散开来寻不着踪迹。他也想渺小轻盈到成为大气粒子,自由移动,没有人能切实地看到他,触到他。

他把琐碎分拣为两堆,一堆打包丢到楼下的垃圾桶,另一堆拾掇进行李箱。阿帕基花了一晚上,最后需要放进行李箱的东西少之又少,他曾经珍视的个别物件现在之于他已经什么也不是了。眼下是最好的机会——扔掉吧,脑海里的声音不断催促他,扔掉吧,没有了念旧的引信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永不回头了。

于是阿帕基遵循直觉,带走了部分衣物,证件手机金钱银行卡,以及酒壶烟盒打火机。而其他的,包括没有摘掉标签的礼物,一台没怎么使用过里面还存了几张旧照片的相机,买错了颜色的昂贵唇膏,都是他不知如何处理但又深感排不上用场的小玩意,统统塞进了行李箱。勉强把箱子拉链拉上,他将所需物品丢进背包里,拎了拎,不沉。背囊被阿帕基甩到后背上驮着,他弯下腰提起箱子走下楼梯,毫不留恋地把箱子甩进垃圾桶。

这声闷响说不准会成就流浪汉的美梦,改变个体的命运,他想。住过很多年的房子在身后离得遥远,他在车上给几个关系亲密的友人发了消息做了简单的通知之后,打开手机后盖取出磁卡,扔出车窗外。




阿帕基握着一次性的纸质咖啡杯,走到车上找了靠后的位置坐下。他不喜欢苦涩的意式浓缩,喝了两口便放下了。提神醒脑的话少量酒精其实也有不错的效果,不过阿帕基忍住了。他正在经历不少变化,适当减少酒精依赖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必须让自己适应。

不多时,外面开始下雨。人自车门鱼贯而入,朋友间的玩笑和情人间的低语混合在一起格外嘈杂,幸好全部都能被他隔绝在耳机之外。更让他放心的是,所有人结伴坐在一起,加之不是旅游旺季,大巴不会满员,哪里都有空位与和善的笑脸,因此没有哪个不识时务的看到他僵硬板起的面孔还敢坐到他身边的。

差不多人到齐了,导游已经在介绍旅行的目的地。阿帕基自己亦不记得预订的是什么行程,耳机里的美声浅吟低唱着歌颂圣母玛利亚的仁慈,他看着导游的嘴唇翕动,困顿得半句话都没听进去,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合上眼抵着车窗玻璃睡着。他知道自己不该在凌晨还喝威士忌,那对他身体没有好处,他模糊地想,从今天开始可以慢慢把旧时恶习翻篇。

这时,身边的空位坐上了人。座位上环绕的空气被挤开,阿帕基闻到一股蜂蜜与杏桃花的清甜,在咖啡的苦味里着实过于高调张扬。他并不想了解具体是谁那么不识相,仅仅是沉默着往窗户的方向移了几公分。咫尺之遥的对话声能盖过音乐,他的手移动到音量调节键的位置准备调高。

邻座的旅人可能是淋湿了,阿帕基能听到雨点拍打在窗户上的节奏每分每秒都变得更为激烈。对方向导游道了谢,他模糊地听到彬彬有礼的年轻声音,却想象出对方冷漠疏离的脸,依凭惯性弯起嘴角的虚伪模样。大巴发动了,在抵达目的地之前,阿帕基可以借着车辆舒适的颠簸好好补个眠。

他猛然睁开眼,稍稍直起身子,看向愚蠢地选择坐在他身边的邻座。别误会,阿帕基不觉得对方身上的味道或者说话的声音之于他有多大吸引力,并且事实证明,他这个举动是正确的。邻座的陌生人,看起来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金发少年,头发湿漉漉地垂着紧贴脸颊,现在手里正拿着他的半杯咖啡。紫色的唇膏印背离少年双唇的方向,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困惑地看他。

阿帕基才是应该困惑的人吧。他不可思议地小幅度摇了摇头,与此同时寻找起被埋藏在不解和疲倦底下的适合反应以对付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未果。阿帕基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对方不落世俗的眼睛似曾相识,但死活记不起自己有认识金发碧眼的小孩,这理应只是恍惚间的一个错觉。他看着对方有意试探般举起杯子啜了一口,并且下一秒旋即由于苦涩而蹙起眉。

车在开,大雨未歇,雨刷咯吱咯吱,乘客们窃窃私语,导游在说耳熟能详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他也总算想起自己第一站是意大利北部小镇维罗纳。阿帕基不爱喝咖啡,本没有享用余下半杯饮品的打算,任何人拿去也不会对他造成分毫损失。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可以,但没有像以前那样站起来据理力争,狠狠教训邻座的少年。他说不上来缘由,即使他翻脸,阿帕基确信对方会有让自己显得分外无辜的借口,而他本人,居然没有怒意聚集起来一点火星就燃,甚至在他尝试要这么做时失败了。

毕竟是在下雨,柴薪都潮透了,而且阿帕基现在很困,他想,大概是这个原因。似乎是为了协助证明这一点,对方突然伸手过来扯掉他左边的耳机,阿帕基合上眼睛,在睡着前,手上的动作及时把音量重新调高了,高到可以淹没脉搏。

如果没有一时冲动把头戴式的耳机给扔进垃圾桶里就好了。




大巴马不停蹄地开了五个小时,抵达维罗纳。雨早就停了,阿帕基也精神了些。在用午餐之前,导游带着奔波了半天的一队人马入住酒店。在前台沟通了半天,导游面露难色,回过身来看看阿帕基,又看看金发的少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知该如何开口,向谁开口。阿帕基不想遇上什么麻烦,也不想凶神恶煞地恐吓初出茅庐的女导游,便背过身去想要抽烟,而一抬眼就是禁烟标识,他只得闷闷地把已经叼在嘴里的烟取下。

也好,这个习惯同样需要稍加遏止。他环顾酒店大堂,导游在和金发少年对话,阿帕基可以猜得到对话的内容。无非就是酒店的房间问题,大部分人都是结伴而行,恐怕他和对方都是单独一人,旅行社没道理因为这点小事争取两个房间,这不符合他们的利益。阿帕基看到少年顺从地点了点头,导游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暗暗指了指后,在少年的目光投向他之际及时移开视线,盯着大厅中央的装饰雕像意图放空。

他听见脚步声穿透了耳机里不间断的音乐,水面泛起涟漪。手臂被轻轻拉扯,他镇定地循着力的方向转身,并厌恶地咒骂起自己莫名其妙的行为。少年告诉他他已经知道的那些前因后果,阿帕基看着对方的唇一张一合什么也没听见,愣了可能不止半分钟,由对方耐着性子等待回音。

调整过焦距,他看清了对方的脸和眉目,又望了一眼在远处瞄着观察情况的导游,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似曾相识的错觉没有因搁置而消失,甚至病入膏肓,持续放大,但阿帕基没有时间端详对方翻开记忆寻找对应的相片。他并不介意与对方共处一室,他确信那是一间双床房,同为男性则免去不少麻烦,然而这份不介意才是让阿帕基不安的根源。

时间不容许继续拖延。阿帕基首肯,导游见状松了口气,回到前台。而不知名的少年跟上去两步,又回头望他。阿帕基装作没有看见,仰视那座雕像,披着素纱的女人抱着瓦罐,有泉水喷涌而出。




阿帕基没有多少随行物品,除了早上临时随意购买的一支唇膏,背包里已经是他全副身家了。他还没想过旅行结束之后去哪里,要不要往更远的地方颠沛流离,离开意大利,又或者整理好心情,找新的住所和工作,踏踏实实按部就班。但这是至少一周之后才会变得迫在眉睫的决定,阿帕基不需要逼迫自己思考。

同住的陌生少年像个初次离家旅行的孩子,好奇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蹲下身查看玄关柜门里的保险柜。若不是地毯将跫音尽数吸收,耳机里的女声让房间如此安静,阿帕基或许愿意试试自己会不会因此而生气,对素未谋面的,未成年的旅人。

浴室的浴缸正对着透明的玻璃,阿帕基坐在雪白的床上能将卫生间里正打开抽屉的穿着雪白衬衫的少年一览无余。他咋舌,即使分床的房间也安排了情趣的设计,该酒店的思路当真令人费解。他起身来到门口抽走了房卡,少年听见响动,跟了上来。

阿帕基等对方离开房间,关上门,希望对方千万别要与他交换姓名才好。他不想,至少暂时不想结识陌生人,他没有心情和时间开闸泄洪似的交流感情,或提及过往的糟心事,即便他眼下有空闲,也懒于忖度。

餐厅在酒店的二楼,他们乘电梯下楼去,一路上少年都很沉默乖巧,这倒与对方在旅游大巴上得寸进尺的行为大相径庭。不过到了用餐的时候,他会选择跟着阿帕基。阿帕基考虑了须臾,认为无可厚非,没有必要在这样的小事上浪费精力婉拒对方。他在自助餐台前取了些吃惯的食物,由着少年尾随,与他于同一张桌子旁落座。

维罗纳云雾散尽,太阳冒了出来,光从窗户那里落进来,正巧洒在少年的身上,碎发,眼睫的轮廓,衬衫附近漂浮的细小尘埃都一清二楚。阿帕基的视线经过对方握着刀叉的修长手指又立即移开,即便那只是淡然扫过的目光,并不露骨,没有目的,也不会被对方发现。无意中膝盖相碰,阿帕基小心翼翼地回避,低头风卷残云。

让人分神的,似曾相识的,若即若离的,镇定自若的陌生少年。




导游说朱丽叶的阳台是维罗纳最热门的景点,而阿帕基不以为然。维罗纳作为旧时军事战略的重点,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注定不凡,竞技场有累累伤痕和暗藏不羁的蚀骨风沙,老天主教堂有虔诚信徒和提香绘制的圣母升天,并非莎士比亚提笔镀金后才有了被参观朝圣的价值的。

游人们在底下拍摄那个旷世爱情的诞生之地,情侣在阳台底下的红砖墙用口香糖粘上自己对情人的忠诚,或者仅仅是写封信给并不存在的朱丽叶。阿帕基不清楚朱丽叶本人会不会认同这个不太文明的举止,他侧过头去看立于庭院中央静默不语的朱丽叶铜像,又不自觉地寻找起金发少年的身影来。

他们已经走过小镇的很多景点,几小时里没有对话发生,如阿帕基所愿。少年只是跟在他身边,抵达了景点又会四处乱跑不见踪影,而导游喊集合时,他必然会出现在离阿帕基一步之遥的地方,像个怕走失的谨慎小鬼,又不至于紧追不舍。

夜间回到酒店,趁对方在楼下附近的超市买甜食的时间,阿帕基默不作声迅速回到楼上房间,扎起头发卸掉妆洗了个澡。他擦擦被水淋湿的发梢坐到沙发上,拿起摊开的旅游杂志随意翻阅。

约莫过了半小时,期间阿帕基每隔两分钟看一眼纹丝不动的门,险些就打算披上外套去外头找这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少年,好在开门的声响将他按回了座位,按回了杂志枯燥无味的景点介绍上。他偷偷关掉耳机音量,能清晰听见塑料袋的摩擦声。阿帕基猜对方可能买了不少会导致蛀牙的甜食,鉴于今晨他从对方身上嗅到的味道。

他不是对方的监护人,他不需要管那些有的没的。窗口黑洞洞的没有月亮,房间的昏黄灯光黯淡地映照在对方的白色衬衫上,却足够眩目。少年走到阿帕基身边,然后落座。地面有震动,沙发有凹陷,阿帕基不用分神去看就知道,对方拆开了甜品的包装,八成是布丁之类的。

然后,恍若白天发生过的那般,少年扯掉他一侧的耳机。阿帕基不明白,他以为这一路上对方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他只有一首歌,并且是古典宗教音乐风格,他不信小鬼头会欣赏那样的乐曲。或许对方会问他缘由,只有这一首歌的缘由,然后做些小孩子气的评价来,但是没有。

少年只是坐在他身边安分地享用甜点,与他听同一首歌,一句话也没有说,而阿帕基的心里有个人在搔抓门板留下称不上疼痛又恼人得很的累累痕迹,以示抗议,要求自由解放,逼得心脏发痒,频率失常。




早上阿帕基醒得稍晚一些。他揉揉眼睛,下意识侧过头去看同住的少年,隔壁床上空空如也。他瞪着天花板深刻反省自己的异状后起身,去洗手间洗漱。他拿着唇膏涂抹的时候听见了门打开的声音,以及不少小动静。他知道是对方,但不能确定对方出去做了什么,半恼地又多涂了一层,好像颜色越深就越能掩盖情绪似的。

他走出来,沙发前的茶几上摆满了食物。阿帕基稍微有些惊讶,弯下身查看,估计对方是把二楼可以拿的自助早餐全部都拿了个遍,分量很足。

为什么拿了这么多?阿帕基可以问这句话,又或者可以问对方为什么不直接在楼下吃——毕竟他们之间除了在酒店大厅中央的雕像前,还没有发生过对话,且阿帕基当时完全没有听清对方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对方话里的内容,甚至没有开口应答。

然而不必了,这些问句,阿帕基有擅自的解答。拿了这么多的原因是对方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也不知道他早餐需要吃多少;而不直接在楼下吃的原因是,少年喜欢与他共同行动。起得早些的小鬼不会扰他清梦叫他起床,余下的选择自然是把餐点取上楼。纵使他不确定答案的正确与否,阿帕基都不打算再问,他几乎可以想象对方这样向他解释的模样,刨根问底就显得多此一举。

少年像昨夜那样坐在沙发上,把餐盘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那份是给他的。那双眼睛直勾勾地凝视他,他不好拒绝,便无奈地坐到对方身边。阿帕基注意到手边的一杯意式浓缩,心里暗自好笑。嗜甜的少年大约是以为他喜欢这样苦涩的饮品才给他倒的,阿帕基没有余地去辩解自己并不钟情咖啡的事实,在对方的注视下缓缓把咖啡喝干,努力眉头不皱一下地适应这味道。

如果在这之后几天都是这幅光景可就麻烦了,阿帕基应该早些起床去餐厅用早餐,避免少年每天清晨都给他端意式浓缩。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吃,阿帕基时不时分神去瞄身边的少年,这可能是他最新的,不痛不痒的恶习,眼下正争分夺秒地疯狂生长。




到达科莫的时候,天气阴沉沉的。待到在酒店放下行李,风声变得格外吵闹。阿帕基关上灰蒙蒙的窗户时,已经预料到下午的行程恐怕是泡汤了。

阿帕基认为旅途中的意外难免会留有遗憾。他踏足过意大利很多地方,著名景点或不为人知的小角落,但来科莫湖还是头一遭。不过当然,这些小意外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留在酒店里浏览床头读物等待放晴也能让他放松,心平气和。

尽管与导游无关,负责整个旅游团的年轻人仍是在门口怯生生地细声道歉,阿帕基谅解地点了点头。关上门,洗手间的水声渐弱,雨声渐强,令他有点头疼地思考起另一个问题。看雨势或许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接下去或许几个小时,他都要和不曾对话的少年一起被困在这里,没有话题说不准会有些尴尬。

阿帕基不确定应该是谁先开口,说什么内容,又抑或是否像这样不言不语才是最好的。思索了半天得不出结论令他开始生自己的气,在背包里没有目的地胡乱翻找,打算实在没辙就戴上耳机睡个午觉。

这时他摸到了陌生的包装盒,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阿帕基知道那是什么,在等待人到齐的大巴边上,他留在外边打算透会儿气,克制住强烈的吸烟愿望,拐进就近的商店转移注意力。

完全是巧合,商店里的布丁买一送一,但烟酒都没有这样实惠的折扣,况且这些不良习惯阿帕基正在改,他不可以买。接着他咬牙买了两盒布丁,丢进包里回到车上,一直都不记得要把这甜腻的不合胃口的东西交予少年。

这谈不上是什么话题,阿帕基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紧接着他抓到了在脑海里梭巡的各种理由其一——这算是少年替他下楼取早餐的酬劳,合情合理,合乎逻辑,让他如释重负。

金发少年走出洗手间,阿帕基把一整袋甜食全部丢进对方怀里。对方打开袋子,阿帕基戴上耳机背对着对方,不想知道少年的反应,佯装午睡。他没有打开音乐,以防错过对方的任何一句捉摸不定的耳语,遗憾的是没有,依旧没有对话发生。




最后一夜在米兰,阿帕基两年前就来过的城市,实话实说并没有多少好感。参观过圣玛丽亚修道院的名作《最后的晚餐》,对于他和少年也即将迎来最后的晚餐这一巧合,阿帕基感到五味杂陈。他试图像分拣行李一样把心绪剥开,一缕一缕整理,丢掉一些保留一些,又质疑自己应该对不值一文的东西不屑一顾全然摒弃。

短短数日的旅途,即便灰色的陌生人也会焕发生机染上温度。他们难得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甚至在此刻产生了些许留恋不舍的幻象。阿帕基则没有这样的感触,经过这几天他的心情的确有所好转,手机换了新的号码,唇膏换了新的色号,衣服新添了几件,烟只动了两支半,还差点遗忘他仍随身携带的酒壶里余有威士忌。

他正在戒掉不良嗜好,这是个好兆头,阿帕基这么告诉自己,把音乐音量调至静音后侧过头。金发少年跟在他身边,一如既往地亦步亦趋,无论是在城市里游走还是坐在餐馆里吃饭。

可能是红酒迷醉香气的缘故吧,成年人们没有预兆地提出最后一晚去酒吧狂欢。阿帕基愣了愣,想要回绝,想回到酒店房间小憩。他现在能不去想衣服口袋里的威士忌,但把深水炸弹端到他面前,无疑极具诱惑力。他才戒了没几天,现在让他去酒吧,仅仅是酒的味道估计就够他重拾恶习了。更何况,身边的少年是未成年,不应该去那样混乱的地方。只要阿帕基不去,对方想必也不会去。

但是,阿帕基不想和对方在封闭的空间独处,不想对上对方波澜不惊的眼睛,不想暗地里捕捉对方的只言片语。他并不讨厌对方,而这才是最令人讨厌的一点——无解的命题。

米兰的夜生活很丰富,导游挑选的酒吧格调并不算糟糕,也没有过分的吵闹。人围坐着面对堆叠在桌面上的酒杯,相互斟酒吹嘘着酒量,并热烈探讨玩什么样的游戏好。阿帕基目前的处境不上不下相当尴尬,一方面他不想听这些人正在商议的内容,一方面又不想错过金发少年可能会说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摘下形同虚设的耳机,任由要求玩俗套的真心话大冒险的女声灌入耳朵。阿帕基一时反应不及,几秒之后才发现是他们巧舌如簧的导游。他坐在房间靠近角落的位置,手里只拿了一瓶开了封没动过的啤酒。至于少年,被他审慎地隔离在成年人拼酒的区域之外。对方在最边缘,假使有人酩酊大醉,冲动地指手画脚地让未成年饮酒,阿帕基也能挡下来,顺带满足自己这么久以来的酒精需求了。

他如此善意,偏偏天不领情。阿帕基抽中了鬼牌,全体人旋即吵闹地起哄要他选择大冒险,男性们一边灌酒一边红着脸提出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惩罚。其中一人拍着大腿笑了好半天,笑到阿帕基快要久违地被鲜明的情绪找上门,恼羞成怒。

“你,去跟他舌吻!”

他指着阿帕基身边正在喝无酒精鸡尾酒的少年,寥寥话语匕首似的割断了大脑里被酒精麻痹的全部神经。霎时的安静过后是震耳欲聋的掌声和煽风点火的欢呼,分贝数愈来愈高,阿帕基开始耳鸣,欲指责这群喝高的成年人太过出格,而想必他们一个字都听不到。他深呼吸,房间的空气太浑浊,他很不喜欢。

阿帕基觉得难堪,僵硬地转过身去看那位少年,而对方显然要比他从容得多。少年放下喝空的酒杯,转过头大方正视他的双眼,这个举动让周围的音量降低了,又或许只是阿帕基本人产生的不可救药的错觉。对方依然不说话,暗淡的灯光在对方的绿眼睛里闪烁,鸡尾酒果汁的味道萦绕不散。

阿帕基抬起少年棱角尚不分明的下巴速战速决。唇覆上去,呼吸交错,对方顺从地松开齿关邀请他进来,舌尖点触迅速完成任务。太久没有饮酒,所以阿帕基格外清醒,他记得回去要收拾的行李,记得要借给少年卸妆水把对方染上的唇膏印迹拭净,记得今晚过去之后他们未来不会有任何交集——不会有绿色湖泊那般的剪水秋瞳,不会有蜂蜜与杏桃花的馥郁,不会有无论他去哪里都会跟随的金发少年。

无外乎一枕黄粱博得的满堂喝彩作为终幕,如是而已。




归途上,阿帕基头靠在玻璃窗上,困得睁不开眼,却睡不着。大巴上没有人说话,耳畔只有轻微的音乐,女声低吟浅唱着歌颂圣母玛丽亚,以眷恋的口吻,与离开那不勒斯时分毫不差。他皱着眉放弃休息的打算,打开手机通讯录,搜索过列表的每一个名字和号码,回忆完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找不到可以对应身边似曾相识的少年的那一个名讳和那一串数字。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徒劳地摩挲了片刻,理不出头绪。是因为他之前匆匆丢掉的磁卡里还有什么他遗漏的号码没有转移到手机上吗?阿帕基知道自己不该想那么多,深究无意义,纵然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可以浪费,可以作茧自缚。车继续颠簸,阿帕基重新阖上眼,隔了几秒钟,一边的耳机不出所料被人取走,好在阿帕基不着痕迹地及时调整了音量。

听了这么久,也不见少年问他这首歌的名字。再不问就没有下次了,粘人的小鬼。他模糊地想,只是想,随便想想。

离那不勒斯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他打了个呵欠,决定不去等少年开口说话,又或者观察对方的其他小动作,而是在睡眠中消磨这最后的时间。

这才是最正常的,阿帕基与金发少年没有半点关系,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不了解对方的过往,一无所知,仅仅是命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过客,用再漂亮的形容词描绘,本质上仍旧是过客。他们在我行我素的人生路上相遇于交错的节点,随后分道扬镳互不打扰再也不见,仅此而已。

人可以看电影,但不能停留在电影里不出来;电影只有有限的两个小时,留不住时光;时光向着前方义无反顾地飞驰,如同这旅游大巴;而旅游大巴是人类的心,有过载客满员的拥挤热闹,有过寥寥数人的和气安宁,而更多时候,上了客又下客,到最后只剩下司机把着方向盘,不挽留任何人,挽留不了任何人。

在他看来独一无二的金发少年实际上就与那些千篇一律的人大同小异,充其量是阿帕基人生大巴上的一名游客。他在那不勒斯上客,陪阿帕基走过维罗纳和科莫的黄昏,惋惜没能去西尔米奥奈和贝加莫,最终回到起点,不声不响地离开,抵达一个影子和因缘都延伸不到的地方。




旅游大巴到站了,熟悉的那不勒斯,下午阳光正好,灼得人头顶发烫。乘客简单道别后陆陆续续往车门的方向走,原本就不多的人很快散开,朝着不同的目的地走去。

阿帕基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因为另一侧的少年也没有动,他在靠窗的位置走不出去。他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的下一步计划,没什么急着要去的地方或急着要去见的人。一曲未终,大约还有三分钟左右,他允许少年听完之后把再耳机归还。如果阿帕基把克劳迪奥·蒙特威尔地所作的所有黄昏祷歌都塞进随身听,对方驻足的时间可以再延长不少。

但还是不了,幸好阿帕基只录了一首歌颂圣母,最后一个音符坠落地面的脆响无形间中止了他的危险想法。在司机催促之前,少年把耳机摘下,站起身。阿帕基将被递回手中的小东西塞回耳朵里,关掉音乐,跟在对方身后步下旅游大巴。

午后艳阳在烧,而他却能感觉到自己在车厢外逐步冷却,冷漠,逐步变回对方的陌生人。说到底,他们并没有深入彼此的世界太久只是在彼此世界的边缘擦肩而过,现在全身而退并非难事。

而金发少年在他一如既往地离开时拉住他,塞给他一张纸。阿帕基把卷起的白色便签打开,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眉清目秀得与其主人一样,没有写上名字。几秒的时间不够他读懂这其中的深意,回过神来,视野里只余下走出很远的金色残影。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到再也见不到那个背影后,阿帕基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驰,从口袋里摸出那包从未开封过的烟盒。

烟被他咬在齿间,打火机点燃烟草,令人怀念的味道四散开来,阿帕基偏偏想起蜂蜜与杏桃花的清甜。以一个新恶习覆盖另一个恶习并非明智之举,他心知肚明,又免不了仗着人身自由的权利,心安理得地落得如此愚昧。

吞云吐雾了十秒有余,烟的寿命减去三分之一,阿帕基把它掐灭在垃圾桶上,手心里攥着的白色便签被揉作一团,与烟蒂一同掉入坟墓。号码他最终没来得及记住,阿帕基一路走一路念着号码,到了第四遍时他意识到自己记忆力衰退,把号码少背了一位。

也罢,即使他记住了,也不知道应该在通讯录上给这个号码作何命名,不如不记。




阿帕基计划了一场旅行。他想了很久,或许又没有那么久,毕竟他对于旅行的目的地或其他都没有要求,仅仅是想要去旅行,愈快愈好,即使目的地是他全然没有兴趣的类型他也可以欣然接受。或者不需要费神想去哪里,他在灯火通明的候车厅里,看着显示板上跳动的时间与终点站,几分钟后随机选择了一个陌生的地名。

距离发车的时间不长,他握着一次性的纸质咖啡杯,走到车上找了靠后的位置坐下。阿帕基并没有在逃避什么怠倦什么,当下他有很纯粹的旅行欲望,仅此而已。他还是戴着耳机倚着车窗,但他不困,睁着眼,想要把一路上的风景都尽收眼底。

邻座有人坐了下来,阿帕基从车窗玻璃的倒影中看到模糊的侧脸。他沉默片刻,主动摘下一侧的耳机塞到对方的耳朵里。他没有吸取上一次的教训,随身听里还是只有歌颂圣母的黄昏祷歌,而金发少年可没有资格抱怨。

几分钟后,对方自说自话地顺着耳机线取走随身听查看歌名,阿帕基有想要责难这个不礼貌的行为的冲动,但没有加以阻挠。他知道他正在改掉些恶习,包括情绪上的问题,而需要承认的是,那股冲动推动灵魂回到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找回自己。

少年拉过阿帕基的左手,指尖在他的手心里写字。实际上,对方不是第一次那么做,只是阿帕基刻意忘记了,就像刻意忘记便签上的号码,刻意忘记手心里的名讳。他翻过手掌扣着对方的手腕,在少年的掌心划着,又忍俊不禁。

两个能正常沟通的人非要像哑剧演员似的,做着拙劣的自我介绍——可是言语如此单薄,要如何将信息完整表达,让对方了然?即使是卑微如尘埃,最终要回归真空宇宙的人生片段,阿帕基也想拥有眼前人余生的每一个瞬息,每一个与他绞缠的瞬息。

大约同样忍受不了这般愚蠢,少年先开口了,第一句清晰传到他耳朵里的话,和他想象中的高度重合,那么接近:

“我知道。”

在米兰的酒吧里,明灭的霓虹灯光里,陌生人的喝彩声里,温软的唇齿交接里,在心里,阿帕基唤过他:

「乔鲁诺。」


O Fim

圣母的晚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