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狼面面相觑。时值满月初升,屋主迁至小镇中心的新住所仅两个月有余,除去上学采购之类必要的出行以外长时间窝在沙发上看书,不曾招惹是非,结识新朋友,触怒陌生人,更别提一匹端坐着抬头一张嘴便可轻而易举撕裂猎物胸口的食肉动物,其双眼比昏黄灯光锐利数倍,在晦暗不明的衬托之下更显现威胁性。
恶兽神情严肃,端坐于门前不进不退地同少年对视片刻,见年轻的屋主迟迟没有反应,低下头,把门口地毯上散发严重扰民血腥味的一头年幼野鹿往室内轻轻地拱,接着仰起脑袋继续安静凝视少年,与此同时抖落前爪的灰。唐突造访的猎食者杜绝越界冒犯,始终以门框为基本底线如同恪守原则的士兵,似乎只纯粹希望少年能收下乔迁礼;当事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鹿尚未成熟的角时,狼转身离开,借走廊窗口投射的薄月光辉,少年清晰辨认出地毯上凹陷的爪印,一小撮潮湿泥土和细长的青黄色的树叶,不明的品类使得判断对方从何而来十分困难。
他耗费不少力气把狼赠予的猎物转移至室内,并且在这之后闭着眼睛睡意全无。窗帘没有完全拉合,留出一指宽的缝隙让风和光进入,桌子上的一张对折过两次的信纸上是工整的字迹,先前福利院的老师告知他旧房间的门口依然出现过两头死去的动物,最后被厨子利落地剥去皮毛,清除内脏,成为餐桌上的一锅炖汤,穿肠过腹消化殆尽。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乔鲁诺?」
乔鲁诺不是第一次收到类似的礼物。很多年前,大约是五六岁开始,他会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房间门口的小动静,当孩子蹑手蹑脚靠近门缝底流入的月光拧开门把,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地毯上一只奄奄一息的兔子或者鸟雀,死不瞑目,黑漆漆的眼睛反射叫人胆战心惊的绝望微光。每周隔三差五,毫无例外皆是如此,伴随他的年岁增长,地毯残留的爪印也年轮似的相应大了一圈,堆积在门前的小动物也逐渐沉得夸张,他无法搬动。
最初这没有源头莫名其妙的行为会让乔鲁诺做噩梦。少年向来确信童话故事里的女巫和吃小红帽的大灰狼,客观存在的不少事实巩固了这些成年人嗤之以鼻的概念,例如新住处隔壁年龄相仿的漂亮女邻居,他发誓曾看见其黑色长发轻松挽起了水桶,容器里的水面倒影犹似面目可憎的地狱三头犬,且感应到视线之后女邻居将扫帚往地上一杵,转身询问有何贵干,目光的利刃切碎皮肤的粉饰,凶相毕露。
那一定是从迫害女巫狂潮中幸存的厉害角色,背地里不知对窥见秘密的陌生少年施以多少次恶劣的诅咒。至于免费送货上门甚至能在他搬离原址后辗转找来的野生动物,乔鲁诺是第一次睹见其真面目。跨界的邮差神出鬼没一声不吱,他怀疑对方是为了确认收件人已妥善安置了货物才停在门口等待他出现。
少年蹲下身,小刀割开猎物的皮毛,死去的鹿脱下最后一点值钱的衣物供人卖去市场换取货币。乔鲁诺保留了它的一小部分,其余的则用废旧布料打包,塞几枚银币到车夫手中,请他送去边陲的福利院。
与其说那是他曾经依赖的避风港,他发现如今那更像是一间废品回收站,需要他归还人情撇清关系。乔鲁诺回信拼凑了三行再也编不下去,以生疏的问候语草草结束敷衍,封上信封交付于邮差。老师寄来的那张薄纸片化成微不足道的壁炉燃料,滋滋作响,火光中余烬闪现。
房间太小,所有被他认为没用的东西都要扔掉。
长久以来,乔鲁诺不曾细想有关于门口准时出现的动物尸体是谁所赐,更多的时间里困扰他的是来自同龄人和福利院的老师的目光。
少年对双亲没有丝毫印象,既不主动追寻亦没有人向他提及,然而在入夜之后阖眼,意识无法控制的梦境里,不期而遇在所难免。他见到一位女性漆黑一团的背影,鬼火那样无声自燃,被褐色木桌上的油灯拉长,在地面水草般摇曳生姿,随即锋利的刀刃将其斩断。女人转过身来,色块组成的冷淡的脸没有表情,但少年读得出凶恶阴险,心知肚明那是谁;他想后退,四肢被牢牢固定在餐桌上,银色刀面映出他同样模糊不清的面容接着猛然坠下,“噔”一声,害他心脏漏跳一拍。
手被切下沿着重力滚落污浊不堪泛起血沫的地面,乔鲁诺还没有感觉到疼已然张开嘴想叫,此时他的母亲举起一把叉子往他的舌头上扎了下去,餐刀不紧不慢地割开舌根,血哽在喉咙,这令他无法发出求救或讨饶的信号,或者呼吸。
他在母亲坐下生啖那块肉时惊醒,彻夜辗转反侧,其余细枝末节在滚动播放的脑海里逐渐回忆不起,唯独女人没有温度的眼睛被无来由的想象力反复勾勒出粘稠冰冷的触感,成为一对杀意浓烈又不含生机的弹珠,会跳动甚至发出诡谲的嬉笑声,烙印到深山沟壑里磨不平。乔鲁诺藏身于顶楼的图书馆里,课余休息时间全部浪费在意义稀薄的女巫知识和童话里女巫的行径上,对书中骇人听闻的故事咋舌惶恐,又不由自主地将其中的蛛丝马迹与自己的梦境连接,导致后者逼真得不容置疑。
消极影响支配他的情绪和生活,使得他在老师点名到他,请他分享读到过的童话故事时会脱口而出格林中食人魔的章节,四周哗然与窃窃嘲笑逼着孩子即刻低头坐下。
「你是在哪里读到的?」老师大惑不解道,「说谎可不好,我们的图书室里哪有那样的书籍?」
说谎的孩子会被送往西边的煤炭厂跑腿打工,染上肺病,然后死去,没有孩子知道那究竟是恐吓还是真实。于是乔鲁诺愈发孤僻,无论他的室友是谁,有他在的房间门口总会出现小动物的尸体,诅咒精准无误是冲他而来,这令他无处藏身。他不止一次听到有孩子悄悄议论他,笃信他的母亲是一名女巫,更糟糕的是乔鲁诺自己也深以为然。因此他学着把门反锁独自入睡,咬碎了无尽梦魇咽下去,夜间的小动静把他从浅眠里强行拽出时将被子盖过头顶自欺欺人。
一定只是风声罢了。
出生至今,少年最快乐的一天就是搬入小镇中心。公寓走廊里没有其他人的高谈阔论和足音,空气里没有风雪和腐肉的铁锈气味,待乔鲁诺整理完所有东西,虽然不多,夜幕业已低垂。
还没来得及清洗一天的风尘,抑或做好之后的计划,他丢下结算收支的纸笔裹着衣服蜷缩在沙发里睡着,汽油灯昏黄的光保佑他一夜无梦。整整两个月,门前再也没有动物尸体和苍蝇出没,乔鲁诺一度以为紧追不舍的诅咒血源早就被他甩开远远,到此为止,故松懈防备。
遗憾的是,躺在地面的幼鹿趁虚而入无情一脚踢碎他的脊梁。这是迄今为止乔鲁诺收到的份量最大的猎物,为此掠食者屈尊纡贵露了面,一副假如少年不愿收下贿赂就要把少年给活剥生吞的架势。恶狼个头极大,一抬头就能够到乔鲁诺的咽喉,咬断它易如反掌,因此少年失去拒绝的资格。
只要食肉动物尚没有将他开膛破肚的打算,乔鲁诺能接受新生活里的一块瑕疵,作为挣脱阴影的荣誉勋章。下回灰蒙蒙的阴湿天气里,他会把对方携来的全部都卖去市场,作为每月一次的天降午餐。
狼再度出现在门前,当时夜晚降温的空气以及月光从走廊的窗户一拥而入,乔鲁诺眯起眼睛留意到对方身上的皮毛是银灰色的,混杂着些许深色,伴随起伏浪涛般变化,层次分明。
先前他没有心思和余裕去留意掠食者的模样,只记得极具威慑力的高大躯体,尖锐得能轻松撕裂内脏的犬齿,还有看上去一掌能将他打得不省人事的前爪,此刻就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端正地摆在门前的地毯上,隔一会儿的功夫会拘谨地往掌心蜷缩。
当少年费力地把本次的赠品挪入室内,狼一反常态,大摇大摆地违反共识迈过门框。少年小心翼翼绕开好奇巡视中的猛兽,点亮一盏昏黄的汽油灯安置于桌面,目光紧随狼轻轻晃动的大尾巴,坐立难安。半晌他也辨识不出狼眼的颜色,细细一想并没有了解的必要,故靠在门边,确保危险信号出现时自己能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
狼不闲着,东闻西嗅,结实的身子从不够宽敞的缝隙中硬生生挤过,鲁莽地撞落堆放的书籍和杂物,望一眼声音源头又瞄一眼乔鲁诺,接着自顾自地探索起房间里有些许斑驳的墙壁,使劲嗅了老半天他的外套,长长的吻部深入口袋里捣鼓,片刻后转向床单被褥继续闻,末了又去拨弄挂着的拨火棍。
人和动物都偏爱温暖的位置,春日临近冰雪消融之际是最后一波砭骨的寒潮。狼结束巡逻选择了靠近壁炉的地方安然躺下,还不忘一板一眼地摆正前爪,注视跃动的火光。乔鲁诺不清楚谨小慎微是否当真有必要,对方在他的地盘从地面缝隙到天花边缘检查了个遍,期间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而这会是掠食者欲擒故纵的一种狩猎方式吗?
僵持了半个多小时,少年已然开始有些抵挡不住倦意。他用力揉揉眼睛,困惑地观察一动不动的狼,蹑手蹑脚地转移阵地,老旧地板无可避免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出卖他的所在和动向。而狼只是回头确认了这些动静是乔鲁诺所为便自认无需警惕地错开视线,低头一丝不苟舔舐前爪的毛。
年轻的屋主不明白这算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他急需睡眠,困顿令他迷迷糊糊地靠近狼,他们的距离缩到极短,短到一伸手他就可以触摸大片柔软的银灰色皮毛。
事实上,乔鲁诺确实犹豫地伸出了手,大约是冬末的凛冽寒意让人无法拒绝一团毛茸茸暖乎乎的活物,即使那是一头危险的狼——毕竟掠食者至多片刻打扰,不曾真正危及他的性命。
敏锐直觉感知到他的气息,狼又一次回首,双瞳还染着橘黄色的火光,寻不得原本的颜色。少年惊怕地收回手指往后撤了一步时狼忽然躺平,四只爪子朝上,向他露出柔软的腹部和脆弱的喉咙。
乔鲁诺读到过与之相关的内容,不少动物会对自己信任的人大方地展露弱点任其抚摸,以示忠诚,而教他着实想不通的是这算哪门子的信任关系。少年每个月单方面地接受一次来自狼的慷慨救济,此前他从未见过这匹狼,无瓜葛无恩怨,因与果云里雾里。倘若有过一面之缘,兼具巨大体型与凶恶眼神的掠食者必定会在他的大脑皮层留下阴影,叫他一见到就能条件反射地颤抖。
当他最终如履薄冰地又凑近几分,发冷的手指触碰到对方腹部的皮毛,随后出于不敢回绝示好而抚摸了一把。狼翻过身一本正经地坐好,乔鲁诺感觉对方的表情有说不上来的变化,而向一只动物讨答案显然是愚蠢的。来不及消化这一段无从解构和追溯的关系,狼湿漉漉的鼻子抵过他的掌心,两者的温差一瞬间让少年清醒分毫,手瑟缩回去的同时,食肉动物拱开门缝悄无声息地失踪。
在完全睁不开眼之前,乔鲁诺锁上门,取了笔在纸上记下了狼来的日期。
这是台历上的第三个红圈,规整的方框,挤迫晦暗的数字间突兀冒出的一抹色彩和转暖的天气一道赶跑潮气和黑白。窗口有生机勃勃的翠绿藤蔓沿着窗台探到屋内攀附,小虫顺势而爬,蜘蛛在天花角落织网虎视眈眈。铅笔尖端因一时发愣疏忽而被折断,乔鲁诺干脆扔下笔,走到那片色彩斑斓空气湿暖的地带。
体内个别陈旧而顽固的细胞似乎由于温度攀升开始和墙纸一样剥落死去重获新生,少年瞧也不瞧一眼地扫去那些颗粒,归入废纸篓。
等到生活更稳定些,他会愿意在窗台种下一盆植物。乔鲁诺有看到邻近的女巫——他坚持认为如是——在门口摆着一排细长的妖冶蓝紫的花,女人见他求知欲强烈地盯视,笑得十二分动听及恶毒:「你喜欢?」
他模棱两可地小幅度摇摇头,快速逃回室内锁上门。
无论乔鲁诺想要什么样的花,现在的预算内选择去市场购买显得不明智,偷偷摘取明摆着毒性猛烈的女巫之花亦然,或者待到某天他偷得半日闲,去谁家的后花园神不知鬼不觉地领养一朵明艳,一年四季望它开了谢谢了开。
大概狼也会喜欢。他莫名其妙地回忆起那一身被打理得服帖的舒适皮毛,有野生动物特有的血腥味,不算令人愉悦,仅仅处于可接受的范围内。
少年烦恼的不只是接下去一个月的开销。这回狼拖拽回来的那两只羊羔,他该同往常一样花言巧语哄抬价格的,却在天未亮透的市场里,心不在焉想着屋内从门口到房子当中的那一道不咸不淡的痕迹,没有为自己争取更多。
前夜,狼例行公事地来了,脑袋拱了拱地上败给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小动物。自从那次交出信任以来,狼一直没有过要留下的意思,乔鲁诺猜测是天气暖和,对方不再需要壁炉火焰,加之脾性独立疏离,骨子里排斥非必要接触,对这一点少年非常满意,距离是他们之间的平衡奥秘。
一切照旧,除了狼嘴里叼着的一个纸袋,表面已经沾满了动物的唾液,损坏的边缘有灰尘,底部还有三两个极小的破洞,他想象纸袋在掠食者的撕咬下垂死挣扎无果而终,多少惹人发笑。
狼把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有些脏污痕迹的纸袋往少年身上蹭,示意要他收下,且格外坚持;乔鲁诺细声埋怨自己没有能力对付纯粹强大的自然力量沦为垃圾箱,遂接过袋子打开。
一股陌生的味道发散,粘粘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气息。一些白色正方体躺在里面,小部分已经出现融化迹象,借着室内唯一的光源能看清有几只蚂蚁在上面咬噬。这让少年不由得皱起眉头,想要直接丢弃手中的礼品,而狼正紧盯着他,眼神在他的脸和纸袋之间游移。
乔鲁诺取出一颗在狼的鼻子附近晃动两下,后者嗅了嗅气味,伸出舌头舔了舔白色正方体以及他的指尖,动物不会在意那上面是否有爬虫。冲洗过双手,乔鲁诺又去拨弄纸袋里他从未见过的,似乎是可食用的小东西。
他挑出半颗碎开的白,没有虫没有融化,但愿也没有野狼唾液,进退两难了数分钟,最后决定就同送礼的家伙那般试探性地舔一下。
这是乔鲁诺第一次吃到糖,但舌尖和大量的多巴胺会立刻给出甜的定义。起初从外域输入的一种奢侈的调味品,有钱人会在午后红茶里放一颗搅拌至其溶解,他只见到过一次,同班同学趁着老师转身,打开一只掌心大小的纸包,迅速吞下一整枚白色的糖。
对的,是糖。乔鲁诺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狼,对方规规矩矩地守在门框外,复而嗅一嗅面前的两具尚未发臭的猎物尸体,大约是想提醒少年将礼物收齐。
他第一次真切有了解狼,希望狼能多留一会儿的欲望。
少年不记得阅读过的资料里是否曾详细描述过如何讨好一匹狼。乔鲁诺急需学会这项应用不够广泛的技能,来让野生的常客别杵在门口从拳头宽的门缝朝里警惕地张望,僵直的脊背像是被勒令罚站。狼眼紧盯他的一举一动,直勾勾的瞪视让年轻的屋主感觉到有不言而喻的责难的成分暗含于其中,说不上来具体原因,他就是知道,对方不高兴,尽管不会影响对方分享食物,但足以使其抗拒靠近。
无可厚非,乔鲁诺坦承是自己做得不对。他缓缓蹲下身去,地板发出轻微响动,大块头的动物低头查看声源后重新与他对上目光,此刻对方已经轻松高过他。少年与狼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对方不贸然接近,乔鲁诺也不会擅自改变他们之间的沉默,人与狼均选择不作声,可算多次相处的默契成果。
怎么办?乔鲁诺想到柜子里,牛皮纸还包裹着一些面包。他不太敢把那些用于果腹的救急干粮无偿赠与对方,转而想到对方每个月的行为又开始感到惭愧。
狼并没有要向他讨食的意思,乔鲁诺明白对方不高兴的原因。在上次尝到甜头之后,他萌生出歹念来,收起一小包白方糖,握住羊羔的耳朵,停在原地迟迟没有使力。狼坐在门口观察他片刻,很快乖顺地绕到室内,到他身边,潮湿的吻部轻轻拱了拱他的手,待少年放开后,张嘴咬住羊的后颈,尖利獠牙稳稳扎入动物的皮毛。猎物血液早已凝固,随着狼的拖拽只在地上留下一道稀薄的断断续续的褐色,干干的,边缘沾上少许狼毫,没有太多铁锈气息,更多的是奇怪的羊膻味。
趁对方专注于搬运第二头,动静顺利掩盖旧地板的抱怨时,乔鲁诺悄悄关上了门。隔了一会儿狼意识到自己的出路被阻断,并没有着急,反而就和那一晚大大方方地迈过门槛一样,在屋子里悠闲地探索新事物,甚至更大胆了些,开始把藏在口袋里的东西咬出来逐一查看钻研,爪子翻动物品的声响摩擦鼓膜。乔鲁诺在桌边写过两行便不由得分神去望对方下垂的轻微晃动的尾巴,白月光的笼罩看上去冰冷而窒息,他在想是否该做些什么吸引对方主动挨近这一片暖黄的灯光,手指指甲沿着桌面的刻痕漫不经心地滑动,复而指间夹起笔,在台历上画了一个圈——和先前数次均是满月,无法借口巧合蒙混过关。
乔鲁诺谈不上是在期待,更多是在确认某个被他忽略的要点。很晚了,虽说第二天是休息日,白天少年还是最好早些起床,打零工有利于收支平衡,充足的睡眠能维持身体健康,但是如若不解决狼身上的谜团,他说不准同样会失眠。
异常不负众望地出现。睡醒的狼爬起身,慢悠悠地往门的方向走,坐在门边侧过脑袋瞅瞅乔鲁诺又瞄瞄门缝,意思再明显不过。见少年不为所动,狼伸出爪子扒拉几下门框,粉碎掉落的木屑嵌入深不见底的间隙,食肉动物发出呜呜的叫声,尚不及凶狠。
耐心见底,对方的叫声频率和音量迅速提高,格外焦躁,瞪着乔鲁诺龇牙咧嘴,咄咄逼人地发出警告。一霎时少年想到的比喻是辛德瑞拉,庞大的掠食者竟然如害怕被目睹真容的灰姑娘,要赶在魔法失效前逃离,三分滑稽七分荒唐地拨弄门把手,那些响动令乔鲁诺莫名其妙地烦躁。
大灰狼依旧没有来威胁他的性命,在那种可能发生前,少年放弃探究狼的秘密放对方出去了。他走到门旁,“呜呜”的警告声戛然而止,狼坐正了抬头仰望他,那是一双没有恶意的眸子。门敞开了,狼一头窜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走道里,乔鲁诺能辨别出对方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门外黑黢黢的渊薮有两枚发光的石子闪过。
在今天见到狼之前,少年总怀疑也许此后狼一怒之下再也不会来了,毕竟无论理由为何,他破坏了约定俗成的条条框框,也损害了狼对人的信赖。当乔鲁诺打开门,狼嗅了嗅地上的猎物,快速扫了少年一眼,后者明白这次对方不会再帮他搬动赠礼了。
“别生气了。”他在门内细声哄一只合情合理闹脾气的狼,尽管双手空空如也。狼并没有离开,尽管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最后伸出左侧的爪子到屋内抵着门,空出一条人无法通过,而足够动物监视的缝。
思虑良久,乔鲁诺撇撇嘴站起身,回到桌边标记日期,开始写作业。油灯火光摇晃,当他停下笔稍微起身往远处投去视线,总能找到门缝暗处映得橘黄暖意融融的狼眼,多远他都觉得清澈。
晴朗的夏天晚上,狼跟着乔鲁诺去了户外。街道路灯稀疏,流浪汉睡倒于马车轮的侧边,少年往新发现的地点的方位走着,时不时回头留意狼是否还在身后,保持一定距离地依从。
富人的后花园里花开得热烈,白天经过几乎能听闻花朵之间的窃窃私语和调笑,马鞭的鞭打声和鞋跟敲击石板路的响声也不影响它们愉快畅谈,可惜天色一暗,即便高傲的头颅仍昂着,也感到安静异常。它们休生养息为下一回午后茶话会做准备时,少年悄悄翻过篱笆来到花园内部,狼踟蹰不久,亦紧随其后。
狼嗅起一排新生的馥郁又娇艳的花,由左至右依次,一朵不差。花粉遍鼻使得食肉动物连打两个喷嚏,摇了摇头,四处张望寻找少年的身影,接着小步快跑到池塘边。
乔鲁诺挽起裤腿赤脚踩进水塘的边缘,不深,趾间有淤泥滑了进去,相当凉快。狼低头凑近他的脚踝,转而去碰倒映水中的月,盈盈一轮,由荡起的涟漪圈圈扩大,打碎再粘合。动物围着水池绕一周后停下来慢条斯理甩干爪子,后退两步饮水,于是粼粼波光被对方吃到了腹内。
后门的位置理应有一只看门狗,既然他们还没有被发现,少年临时起意,决定选择一株植物带走,种到阳台上去。前几日同一楼层的一位老人过世后,一屋子死气沉沉的摆设没有亲属来认领,最终被路过的邻里瓜分殆尽,乔鲁诺挑剔半晌,只拿走了一个装着土壤的花盆,目前干裂的泥土已经被打碎,淋过一场雨后开始冲破闷热空气长出野草幼芽,为新住户腾出空间,乔鲁诺可以去除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绿色。
少年认得出其中一些花,另一些则生长在知识盲区,夜风中飘香,招摇得很。乔鲁诺将选择权移交于狼,默不作声地观察对方用爪子蹂躏那些娇柔花瓣偶尔还会咬一口嫩芽的模样,似乎动物对花并无兴趣和爱惜。
没关系,乔鲁诺的目的并不是非要一朵花摆到窗台上去同藤蔓上的白色花朵争奇斗艳。他晾干脚之后坐在一边注视月光勾勒的后花园和一匹与之不太相配的狼,后者从高处的花盆挑到了花坛的脚底,转过头,眼睛一眨不眨。
他走过去蹲下身,掠食者习惯性闻一闻他按在膝盖上的手,自觉移开半条手臂的距离。乔鲁诺将被夜晚浸染为青紫看不清本色的花连根拔起,花根由一大块泥土包裹,动物好奇地嗅一嗅,耳朵动了动,没有下文,只是密切关注少年的下一步举动。
“那就选这个了。”他对狼说,像自言自语,将植株捧在手心,叶片上凝结露水。乔鲁诺往回走,狼快步走到他的前头。
最初,少年一度认为狼把他的床当砧板,利齿就是掠食者的斩刀,而在下嘴之前,茹毛饮血的野兽嫌弃他的这具骨骼实在缺乏营养,于是频频赠送那些他一个人根本吃不完的食物。而当乔鲁诺跟随零散的笔记和思绪回溯狼与自己之间发生的小事,很难集中注意力思忖对方目的为何,反而总是在想,狼会不会有什么肉食以外的需求。
少年已经敢同邻居的女巫对话了。女巫吸吸鼻子,眉头轻蹙,随后挑起眉毛诡异地声称他的气味变了。他的屋子里沾染不少狼的气味,而改变的又何止是气味,当他没有选择回到房间把门反锁而是直视女人的眼睛,礼貌地询问具体细节,女人对他一反常态的反应发出不知是赞许还是怜悯的笑声,双臂抱在前胸,乔鲁诺遂注意到自己受过太多次偏袒之后,已然开始忘形。
假设眼前的女巫突然动手害他,那么狼会不会从暗处窜出咬断女人的喉咙?少年清楚对方迄今为止仅仅出现于满月夜,可白日天光也难抑制他那样想,继续对话的底气也是由此而来。
花被种在窗台上,少年盼它会在下次满月时绽开满盆。
天气转凉,初秋挨近,几场连续的降温雨中花成功存活下来,并且在夜里开了满盆金黄,月光底下显得尤为暖和。
不过满月夜的狼第一次缺席于少年的住所,如果说年轻的屋主循规蹈矩地写作业和计算收支,毫不在意掠食者的动向,那是拙劣的谎言。乔鲁诺从窗台往下俯瞰街道,点灯人恪守职责点燃了油灯,昏暗的石板路上有乞丐摘下一盏取暖,潮湿的地面有冷冰冰的露水沿着墙壁向上攀附,他伸手到窗外,掌心就察觉到寒。
也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乔鲁诺想,他并不是那么需要一笔猎物置换的货币来捱过接下去的一个月。临睡前,他钻进被窝里熄灭了灯,十五分钟后又睁开眼,掀开被子。冷空气顺袖口往身体皮肤侵袭,少年小心翼翼摸到灯,黑暗中手忙脚乱地点亮,提着光源朝房门方向走。
打开门时他意识到不对劲。走廊里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就同以往安放在门前地毯上的新鲜动物尸体一般的铁锈,假设将硬币含在口中,也会有相同的味道。乔鲁诺循着气味的线索仔仔细细搜索过楼梯拐角,检查是否有或干或湿的血迹,过道内贯穿的冷风却等不及,几乎把气味全然冲散。
没有猎物也没有狼,待到他一无所获别无选择,困惑地折返,已经基本寻不到那股教人难安的血腥气息。房门敞开着,乔鲁诺搓了搓降温到发疼的手指关节,不记得自己是否在离开前将门虚掩上。
一步踏过门槛,少年立刻关上门锁得严实,环顾四周。房间内的摆设有难以忽略的变化,屋子不大,故一丁点变动也异常显眼,尤其是位置有所偏移的床和愈发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不适。乔鲁诺很快检查过屋子,擦去地板上的几滴猩红液体,它们都指向房间的一个小角落。
由于连日阴雨,少年随意堆积了一些不便洗晒的脏衣物塞在旮旯里,打算等天气晴朗时再作处理。现在那些布料除了尘埃以外还染上红褐,更难清洗;一匹狼把脑袋埋在衣服堆中,几乎只有鼻子露在外边透气,凝固的血液把后腿的毛发粘在一起,腹部急促起伏。
乔鲁诺把光源接近对方的后腿,如履薄冰地翻动皮毛寻找伤口。那看起来像是犬齿撕咬的痕迹,拉出两道皮开肉绽,尽管失血的状况似乎并不算太严重,他也没有可供缝合的针线抑或消毒的药膏,只能点燃壁炉烧了些温水,洗净对方的伤口作为应急。水淋到伤口,引起食肉动物发狠的踢腿和低鸣,好在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损伤。
“打架了?”他小声问,没有打算得到回答。在少年的概念里,狼没有天敌也不会主动挑起与其他食肉动物的斗争,对方的体型虽不惧麋鹿,但遇上怀有敌意的本族群,单枪匹马毫无疑问会落于下风。
乔鲁诺试图伸手去触碰狼的鼻子,狼稍微抬了抬脑袋辨识他的气味,接着又有气无力地躺回衣服里。心理作用的缘故,晦暗的光线以及狼虚弱的状态添油加醋,当他找到干净的布料撕成条,预备替狼狈的掠食者包扎伤口,对方看上去居然缩水了一大圈,鼻尖蹭着满是尘埃的衣服迷迷糊糊打了个喷嚏,扬起灰尘。
似曾相识。
狼打了个喷嚏,那时比如今的一半更小,伤得更重。乔鲁诺大约六岁上下,在小镇的边陲迷了路,黄昏入夜,月黑风高,冬天最冷的时候风雪交错成细密柔软的网,在其中挣扎约等于作茧自缚。
孩子犹犹豫豫地折回幼狼的跟前。他本来是准备离开去找边陲的巡逻队带自己回福利院,在饥肠辘辘了两个小时之后漫无目的的走动会加大无谓的消耗使他精神恍惚。乔鲁诺想停在原地节省力气时遇上被捕兽夹捉住左腿的闭着眼睛不知死活的幼狼,而冰天雪地里冻僵的脑袋匀不出一丝额外的同情。
那是一款民间手作的粗糙捕兽夹,故狼还能苟延残喘,只是单薄的骨骼说不准是不是有断裂痕迹,会多大程度上影响动物的行动和生存。严酷的气候环境还要持续至少一个月,乔鲁诺断定那么脆弱的生命是没救了的。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可能有能力帮这只小东西?
他调头就走之际,狼打了个喷嚏。大约是昭示自己还活着的迹象,乔鲁诺回头望过去,漫天的雪害他看不真切,分不清对方腹部的起伏是不是幻觉。但那又如何,孩子不够力气解开咬合的捕兽夹,何况难保不被陷阱夹断手指得不偿失,再者,谁能保证狼不会因为惊怕警觉而反咬一口?
逻辑死路一条,没有一处行得通,乔鲁诺却冒了这个险,并且在双手渗出血,幼狼尝试两次都没有成功爬起身之后,他体会到真正的不值。孩子猜测自己刚才距离断手只差毫厘,而故事根本没有一个完满的饱含希望的结局,眼下他更累更饿了,体温下降,而狼也只能走到这里,不用特地去试探温度呼吸,他就是知道。
幼狼倏地睁圆了眼睛,准确捕捉到乔鲁诺,后者避之不及。地上这团带点红褐斑驳锈迹的银灰色毛球安静极了,没有哀鸣讨饶,没有愤怒警告,此前没有对上的视线,现在正在雪中悄悄燃烧,消融白色露出大地的面目。
这时孩子觉得狼和自己是一样的,独自离群,饥饿寒冷和疲惫拖累他们的步履,如果狼死了,他也走不远。乔鲁诺跨过雪地上的脚印到狼的身边,冻到麻木的手指被狼的温度灼伤。小动物勉强抬起头嗅闻他的手指,随后躺回去闭上眼,尾巴小幅度地抖动。
边陲巡逻队找到他的时候给他披上一件极厚的外套,问他自己的外套去哪儿了;乔鲁诺牙齿打颤回答不出清晰的句子来,作罢。
回到福利院后的一星期里,孩子高烧不退,没有空闲去衡量付出一件外套,挨了冻,还割破手掌的代价到底能不能让那匹幼狼存活下来,对自己的生活又有什么好处。乔鲁诺不得不食用流质食物,止不住鼻涕时不由得在心底后悔自己当时不成熟的决定,更多时间里透支的躯体会催他放空大脑入眠。
乔鲁诺从来没有想过那只被他搭救的动物有没有幸存,亦不觉得惋惜或者其他。自然法则会实施末位淘汰,没有例外绝对公平,假设他没能撑过那一周的发热煎熬,也会那样想。
指节碰到地板上的刺,乔鲁诺抬起手拔去一小片木头。咬破的伤口被妥善处理,狼在他的衣服堆里蹭了两下,舒舒服服陷入安眠。
乔鲁诺记得格林童话里描述的狼人,并对插图留有相当的印象。没有理智,残暴嗜血,文字记录满月夜的流言蜚语,那些神秘生物似乎都会掳走城镇的小孩子吃掉,使得其父母再也找不回。
要是少年当真遇上类似的不幸——他对于是否要用不幸二字存疑——倒也无妨,毕竟他没有父母,也与过去有恩于自己的老师断了联络,全身了无牵挂,如若霎时人间蒸发,恐怕激不起一丝波澜。
不过狼一定会找他的,乔鲁诺有时候会这样自以为是,那只大型犬科动物会抓着一点蛛丝马迹,固执地从城镇到边陲再到树林里寻得他,又或者,对方正是通缉令上悬赏的吞食小孩的罪犯,在某个月华如练的深宵引不设防的他进入迷雾森林,让少年即刻销声匿迹。
不是坏结局,说不定比现在的更好。乔鲁诺需要进食,但他卷着被子在床上坐着一动不动,不敢动,从天蒙蒙亮开始便是如此,眼睛关注着原本应该被脏衣服堆埋了大半的掠食者。一条手臂从隐秘的角落伸出,捞了捞掉出来的衣服就缩回,任谁都能看得出那不是狼的爪子。
像被陌生人私自闯入家中,少年是惊恐的,手指颤抖着想靠近了探究,而脚一着地,地板都来不及反应,他看不见的暗处便传出熟悉的“呜呜”警告。这教他不知所措,只得足底离地,蜷回警戒线外去。
衣服是脏的,难得的明媚天气里乔鲁诺应该把它们都洗净了晾晒窗外吸收热量。少年的视线转移至那些被揉蹭得满是褶皱的布料下边,一小段散落的绷带若隐若现。
由不得他信或不信,目前可搜集的所有证据指向格林童话的臆想形象,当然,他是愿意相信的,虽说对方的特征和书中形容的有太多出入,乔鲁诺不打算深究。当务之急,少年需要清理几日以来遗留的事务,开窗通风,刮走潮湿,还要按约定出门做些零工以便置办接下去的几日所需。
他忍耐到不得不出门的时刻才离开床位,没有听到警告声。离开之前,乔鲁诺鬼使神差地低声告知,关门前更是莫名其妙地对那堆裹着衣服的动物说:“别乱走。”
天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懂,他又为什么要那样规定。雇主清点了现金放进他的手里,被他拿去换了一小包消炎粉末。不值得,乔鲁诺将手搭到门把上,钥匙解锁时还在惋惜高昂的医药费,说不定他擅自作主要照料的对象已经理所当然地逃跑了。
也好,少年不清楚自己要用什么表情面对真相。门开了又关,屋内没有变化,昨夜位移过的床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回原来的地方,一小段灰尘露在刚点亮的汽油灯的黄昏,格外惹眼。他在待办事项里添加一条打扫床底,接着清清嗓子。
“我回来了。”
没有回音,有可能已经跑了,也有可能故意不理他,他刻意避开对方常驻的据点不去查看。乔鲁诺思虑再三,假装自顾自地把药收进抽屉,拨火棍撩起木柴,笔计算今天的收支,但年轻的屋主没有放过这一方空气的任何一点可疑震动。
“咕——”
“……”他停下书写以去除干扰以便听得更清楚,细声得怕惊扰落在花蕊的蝴蝶,“饿了?”
“呜呜。”
很快他听见回答,相比咄咄逼人的警告,更近似情绪低落的抱怨,从他还没敢夺去清洗的衣物那里沉闷传出。乔鲁诺还没细想是不是需要去裁缝铺为对方找一套衣服,那要花去多少钱,饥肠辘辘的泡泡咕噜咕噜地翻涌,少年分不清究竟是他饿了还是狼饿了。
心情穿过一个白天的曝晒和消化,剩经已没多少沉淀的惨淡份量。乔鲁诺一步一步走到那堆虚高的山丘,一层一层揭开,每取走一件,那团东西就往早就容纳不了分毫的角落倔头倔脑地徒劳躲闪,闷闷不乐的咕哝不具备攻击性。
“吃东西吗?”他柔声哄着,掀开面纱一角。
手指缠上了银灰色的长发,一双凶狠眼睛充溢未驯化的危险,犹似那夜他故意关对方在房内不准离开时。狼或者说人,攥住被挪开的布料盖回头上,与此同时胃再度哭诉长时间的未进食。
乔鲁诺不知道对方现在会吃什么,是要生吃新鲜的猎物还是更接受烧熟的肉,实际上,他没有再提问而是停下了动作,理由是他不想逼迫对方面对自己。乔鲁诺回到桌边继续未完之事,日历的前一天被画上一个圈,他吃掉一块面包和一瓶牛奶,煮熟的半只兔子被他挖走了小半吞下,剩余的被毕恭毕敬地放到狼的新居。他猜这些不够对方吃,不过聊胜于无。
少年洗掉了其中的两件衣服,晾去夜幕里;期间狼——或者说人,到现在乔鲁诺都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名讳——没有丝毫动静,一心一意地面壁思过,不去动食物,也没有看他一眼。
说不定半夜就会走。抱持如是想法,乔鲁诺熄灭油灯后照常休息,眼睑阖紧了心眼又按捺不住睁开,留意陌生呼吸的动向。走了也属于相安无事,他可以把衣服洗干净吸收太阳的味道,余下的肉可以用来犒劳自己,消炎药可以束之高阁,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睡过多久,少年一夜无梦地清醒过来,有大半个盖着他的衣服的脑袋倚在床边,眼睛放松地闭着。毫无疑问是个人,他触摸对方的发肤,睫毛,略有发红的鼻尖透着凉意。乔鲁诺支起身子,发现饿狼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份晚餐,地板上有一卷绷带被遗弃,不知当下伤势如何,他考虑要替对方重新上药包扎。
少年后悔自己没有给狼赋予一个对方认可的名字,不然他现在就要念出那几个魔咒般的音节,来看床边的家伙会不会对此作出反应。
夜晚,人形已经相对活泼些,在不大的房间里披着一条被单四处翻找不厌其烦,也不知目的为何。乔鲁诺藏在书后偶尔好奇地观望对方与人近似的举动,这几天他一直暗自揣测着对方平时会做些什么,怎样融入人类社会生存,闲暇时间也会试图缩短距离测试对方的反应。
动物的戒心已放下了大半,不过对少年的动作仍旧敏感。人形维持着狼性,当乔鲁诺把手里的一把梳子递过去,对方会凑上来嗅两下,接着皱眉扭头。
可能是因为有陌生人的气味。这把梳子的原主人是邻居的女巫,断了两根梳齿就要丢弃,乔鲁诺认定那过分奢侈,女人无所谓地耸耸肩,把镶嵌了亮闪闪的石头的物件抛到他手中。
「既然如此,你拿去用吧。」
他摘去了梳子上残余的黑发,人形沉默地注视他,瞳仁里清晰倒映了少年,当他谨慎地探出手去抚摸对方的头发,意欲梳理,对方还算领情地没有作出反抗接受了这份亲昵。
他们花了不少时间来适应彼此。乔鲁诺没有再听到过对方饥饿的讯号抑或不愉快的警告,想来对方会趁他不在时离开住所,少年好奇对方如何换取货币如何觅食,怎样像普通人类一样生活,又有多讨厌穿衣服。
先前被狼蹭上了野兽气息的衣物已悉数洗过,对方被迫穿上从裁缝铺讨价还价得来的那一套衣服之后还在熟悉的角落里生了半晌的闷气,直到乔鲁诺开始进食,人形的野生动物才蓦然从桌旁探头,自然光线下,眼睛是日暮黄昏的天色。他把盘子推到对方面前,动物眸子倏地一亮,仔细闻了食物的味道,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狼不会爱吃粗粮的,乔鲁诺想象对方即使是人形也一样茹毛饮血,不过至今他都不曾见过对方进食的模样。如若将生熟的两份肉食端到跟前,人形会把熟的那份推还给他,然后瞪着生肉发呆,即使乔鲁诺重申数次表示绝对无毒。放下餐具的清脆动静总能使得野生动物抬眼望他,他把沾着食物残屑的手指送到对方嘴边,忍俊不禁地任对方从指缝到手掌一丝不苟舔净。
满月来临前,对方会发出与平时不太一样的叫声,拉长的低鸣像港口轮船的汽笛。乔鲁诺没有机会见到对方变化的全程,野生的家伙总有意图避开他;他尽可能安静地回到住所时,月初升,屋子里没有人,金黄色的花又迎着夜开了,一盆已开不下。他上前去摘取,借了月光照明,和着窗外常青的藤蔓一道做成花圈,门外也有了熟稔的爪子扒拉的声音。
狼立在门口,就同过去如出一辙,唯一的缺失是猎物。对方在他脚边快速绕了两圈又走到门外回头瞄他,于是乔鲁诺拿走钥匙跟了出去。花圈大了些,被他挂到狼的脖颈上,狼不拒绝,轻摇着尾巴带路。
他们走了不少里路去最近的树林。在那里,靠不稳定的萤火虫光源,乔鲁诺捡了满满一口袋的栗子,而狼总共狩猎了两只野兔和一头鹿,其中的一只兔子被直接丢到乔鲁诺的脚边,另一只则很快被对方开膛剖腹消灭干净。
银白色的皮毛上沾了猎物的血,肉食动物守在今日收获的旁边,不紧不慢地舔舐爪子,清洁嘴边乱七八糟的血迹。乔鲁诺坐在树下唤一声,随便什么,休憩中的掠食者还没有收回舌头便转过头找声源,接着舔一舔鼻尖快步小跑过来。
有点冷,少年稍微坐起身,往温暖的狼身上倚靠以抵御深秋寒夜,张开五指轻轻理顺对方的毛,捉走两只难缠的小虫,待到对方端正坐好之后,他展开手臂用力环住对方的颈部将骨骼关节里的疲惫都发散出去,又揉揉狼的下颚以取悦。
对方不会说话,一切故事仅靠乔鲁诺凭空想象。例如,对方舔舐他手指时表达的意思,为什么讨厌看见镜子里的人形,梳毛梳理到死结会不会很痛,这都要靠少年察言观色获得答案。
他打了个呵欠,起身打道回府前,狼舔了舔他的侧脸算作示好,然后拽着那头鹿折返回去。它每次都要费那么大劲才能把猎物送到他住所的门口吗?狼会不会吃栗子呢?乔鲁诺困倦地跟在对方身后,想些有的没的小事,不觉月西沉。
又一年春季莅临天气转暖,夜里的微风与皮肤温度十分契合,野生动物结束了换毛,整个躯体非常蓬松,从脑袋抚摸到狼尾,乔鲁诺的掌心里全是银灰色的狼毫。
于是梳毛活动毫无悬念地展开,狼在被少年揪住了耳朵且连打了三个喷嚏之后放弃挣扎,嘴里咕咕哝哝不知在抱怨些什么。乔鲁诺替对方把所有毛发都梳理过一遍,掉落的大片白色间时有看见躲藏的小虫,跳到地板上被狼爪子泄愤地一拍,光荣牺牲。
活动尾声时梳齿断了将近一半,寿终正寝,而狼的周围地面上也留下一圈蓬松的毛发,被月光洗得又白又亮,甚是惹眼;其主人大幅度摇晃脑袋和身躯,抖落遗漏的尘,扬起周遭的雪,这让少年又禁不住打了三个喷嚏。
“别乱动。”他命令说,与此同时拾起对方那些害人不浅的狼毛。意料之外的是对方的身上非常干净,他想起对方进食后会花费不少精力打理自己的一身皮毛,除去沾了受害者血液的吻部和爪子,能清洗的部位也都不会放过,只是难免还有死角。被他以责难语气约束的家伙果不其然不愉快起来,侧过脑袋盯着他的眼神亦微妙变化,乔鲁诺拍一拍对方的头顶,狼不乐见他似的扭过头。
假如说独自生活教会少年最重要的事,大约就是学会接受在身边保留一些没用的东西。此举起初实属无奈,无论是人形还是狼形,家里说不来话的哑巴时不时往他的床头捎点兴许在对方审美中属于好看的小物件。闪光的小石子,港口沙滩的海螺,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肋骨,鸟雀的羽毛,这些他不知该用来做什么的小玩意儿塞满了乔鲁诺的抽屉,可能容不下新收集起来的一捧暖融融的雪。
乔鲁诺想过要扔掉这些奇奇怪怪的无用之物,每当他意图这么做,趁着狼或人注意力集中于别处时推开窗户,手指却由于负罪感不自觉收紧,礼物又攥回到掌心。对方喜欢把这些不值钱的小东西放到枕头的边缘,他需要伸手往下摸索才会发现线索,转头就会撞见对方期待的视线,正在他的脸上和礼物之间游移。说实话毋论人还是狼都保留着蹲坐于他床边的习惯偶尔会有点难以言喻的惊悚,不过乔鲁诺猜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狼心狗肺甚至比不上狼。
罢了,他叹口气,同野生动物道了谢,抚摸对方的脑袋,而后者会轻咬他的手指。少年可以更进一步,凑近对方,用衣袖擦去对方脸上的尘埃,随后学着狼的示好习惯舔一下侧脸,引起肉眼可见的雀跃。野生动物从不会爬到他的床上来,只喜欢待在床边望着他,即便乔鲁诺给出过允许,尤其冬季他当真用得上另一人的体温,对方不曾那样做,狼的行为严格遵守着某种他摸不透的准则。
相比之下乔鲁诺可能没有那么单纯,迄今为止他还是会好奇对方在满月夜转变的过程,甚至为此有将对方以绳索困在屋内的行为。那天临近满月,他们翻天覆地地闹,人形挣扎无果之后安静下来,乔鲁诺心虚地嘀咕是对方太过小气,而小气鬼望了他那一眼,他竟感到害怕。他是不是胆大过头了?
没有怒火中烧,没有难过委屈,他竟读不出一点情绪来,于是心慌了。对方会不会失望透顶,感到被背叛,然后永远离开?少年手心冒汗发痒,差点想解开束缚,从此将这个疑问抛诸脑后不再回忆,然而先前同对方折腾消耗了大半体力令他睁不开眼。翌日,乔鲁诺醒得很早,昨晚的不愉快似乎就发生在一分钟前,绳索自然是困不住狼,现在这只小气鬼正和平时一样倚靠在床边呼呼大睡,眼睛放松地闭合。那天起对方送的无用之物愈来愈多,狩猎后赠予他的动物尸体亦然,以致于他分不清这算对他的惩罚还是单纯在赔莫须有的罪。
好吧,少年放弃了探究童话生物的秘密,也不考虑丢掉对方放在枕边的任意一件东西。
“那我就把你的毛做成毛毡球。”他对狼说,“然后我把它丢出去,你必须像狗一样把它捡回来。”
第二天,乔鲁诺侧躺在床上,挠着人形的脸吵醒对方,在小气鬼即刻不满皱眉的时候曲起手指弹中眉心。
“我要给你起名字。”少年离开自己的床位,稍微弯下腰去,给还没清醒的,披着一条单薄旧床单窝在侧边的人形一个拥抱,而态度语气不容置喙,“你爱吃什么以后我就叫你什么——怎么了?不服吗?”
乔鲁诺松开半放养的野生动物拉开距离,意识到后者盯着他的眼睛情绪捉摸不定,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展开五指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又去轻戳对方的喉结,人形忽然往他的脸上舔了一下。
这倒是新鲜事,皮肤的感知上也与狼的舔舐相差甚远。少年好奇询问对方是什么意思也是白费力气,除了沉默地背过身去,对方连沉闷的哼声都欠奉。乔鲁诺从后方伸手去揽时,对紧张僵硬的脊背莫名其妙地想要叹息,想要抚平看不见的褶皱放到太阳底下晒干,这样的心情他断定是种无家可归的离群动物间笨拙的共情在作祟。
这天花开得明媚,少年和先前一样撷取一部分缠绕成花圈,摆到人形的狼面前。对方张嘴小心翼翼地衔住它,然后安放到乔鲁诺头上。
DLC I
少年把一张濡湿的软布端到狼的面前:“感冒了吧?”
难得的满月夜里没有出门打猎,趴在地毯上无精打采,双眼半闭不睁的狼有气无力地呜咽一声认栽。乔鲁诺挪了位置来到野生动物的正前方蹲下身,双手手掌垫在对方的下颚使劲抬起,仔细查看对方的脸色。狼费劲地抱怨,少年不能听懂,只能注意到凉凉的鼻子又冒出了涕水,便又嫌弃不已地擦去,顺手揪了揪对方的胡须。
“明天自己洗好不好?”
“啊啾!”狼条件反射地甩起脑袋,耳朵快速晃动,与此同时连续发出“噗噜”的怪声,少许唾液溅到手背。少年将其行为定义为叛逆,皱着眉站起身,洗过手之后手指捏着洗脸布一角丢进了水桶里,又洗了一次手指。天尚有寒意,他不想被冷气入侵关节,于是回到狼身边推搡几下,降过温的手顺理成章地埋入腹部的狼毫中,擦干取暖。
大块头的狼巍然不动,毫无警觉,任乔鲁诺随意折腾脚掌的肉垫或翻动尾巴,一声不吭。少年想起狼一整日都没有好好进食,而恰好目前储备的肉食早就被掠食者在此前消耗殆尽。于是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卷起袖子,把裸露皮肤的右臂递了过去:“喏,只有这个了。要吗?”
过去约五秒,狼懒洋洋地抬起脑袋,凑上去浑水摸鱼似的嗅了嗅,态度敷衍地舔了一下,头便不敌感冒病菌的重量再度摔下去。食欲不佳精神不振,而年轻的屋主不会因此高抬贵手,拽住对方的耳朵往自己的方向拉动未果,拍了拍狼的腿,引得后者不自觉蹬了蹬。乔鲁诺挤到对方温暖又结实的躯干上,回暖的手指时不时戳对方的肚皮,意图惹是生非。狼似乎没有额外的力气同他计较更多细枝末节,咕噜咕噜的声响不知是来自饥饿的胃部还是对方的愤懑咕哝。
少年翻遍了屋内狼会悄悄藏零食的地点——过去他曾破获赃物,并为掠食者这种不动声色藏私房钱的不齿行为揪着狼的脸皮来回拉扯语气惊讶地也不知是赞叹还是批驳,尽管他知道对方最终会把那些东西悉数分享,即使他不需要。只是这样的坏习惯到了夏季就会变得令人苦恼,乔鲁诺不喜欢房间里有不干净的味道。
他找到小半截被啃咬过的兔腿,提着剩余的一点肉弯下身,放到狼的鼻尖下边。狼睁开眼,鼻子明显抽动,仔仔细细地嗅,显然这比他的手臂要令对方胃口大开。遗憾的是不明原因教掠食者沮丧不已,扭过头把吻部埋入前爪中间时几乎是叹了口气。
也罢,乔鲁诺把零食放回原处,洗了洗手,故技重施且变本加厉地往狼身上挨近。棉被覆盖过蜷起的身体,一动不动的天然热源被他缠紧了也不挣扎,阖起眼,腹部安稳地起伏,似是睡着了。受到困意的传染,少年也不愿动弹,借穿透眼睑的一簇昏黄的光提起最后一点精神去摸索狼的前爪,数对方掌心的肉垫。
一二三四五六,他模糊地勾勒爪子的轮廓。梦像他清晨用来洗脸的那盆水,又浅又凉,当乔鲁诺想翻身,腰侧结实有力地被人形的手臂压制,故他得知月亮已经下山了。他稍微花了点力气,张开手掌,黑暗里摸索着去迎合对方的五指,随后贴合夹紧。尖利的指甲划到虎口不免刺痛,少年打算等天亮透就替对方修剪,防止对方无意间抓坏布料。
五四三二一,他又数了一遍手指,颈后轻巧掠过一片质地温软潮湿的触感,霎时间少年清醒了。他狠狠夹了夹人形的手指,夹到痛得互不相让两败俱伤,后方闷哼一声意图抽回手时,才放松了劲。
“你没有往我身上擤鼻涕吧,阿帕基?”乔鲁诺翻身向赤身裸体的移动热源发出理所当然的质问,以现在的天气,衣物未必能及时晾干。后者不乐意地龇牙咧嘴以示抗议,抗议过程草草了事不值一提,结果是往少年脸上力度适中地咬了一口,警告,示好,或者两者兼有,乔鲁诺不确定能不能信任主观臆断。
“记得洗干净你自己的毛巾。”他拍拍对方的脸颊,“早上好,饿吗?”
棉被由少年折叠整齐放在地毯一角,鉴于最近的气候,它不能浸水洗涤,只得离开床暂时安置于地面。乔鲁诺去捏人形的脸,宣称这一切麻烦都要归咎于对方的感冒,而阿帕基却对这项陪睡服务很满意,入了夜就盘坐在地毯上瞪着他,不停扒拉棉被暗示,直到沾满狼毛的被褥一团糟,直到少年无可奈何披上外套。
幸好他提前修剪过对方的指甲。乔鲁诺贴近过去汲取温度,复而嗅一嗅对方锁骨位置的气味,仿佛与狼同行一年多染上了恶习。人和狼稍许有些不同,会缺少野外积雪,露水,泥泞,树叶和猎物血腥的味道。少年不多干涉平时在他掌控范围外的对方会做什么,只是总难免好奇,即使不能顺利狩猎,对方也总能带回些什么。
阿帕基无法回答任何问题,因此乔鲁诺没有问,他的求知欲还没有旺盛到能逼死自己的地步,倘若当真有一天他一定要知道,狼也必定会允许。没什么理由,不需要证据,少年就是知道。
DLC II
人不似动物单纯,欲望是无底渊薮,当温饱被满足,人会愿意追求智慧,亲密关系,以及更多只有精神慰藉而无实际意义的事物和举动。时间与金钱是等价的昂贵,故它们合力能改变的事实远超人类的想象。
放在一年前,乔鲁诺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有心情研究怎样烤出黄油饼干,清晨那些摆放在面包店里的点心总能教人食欲大振,而归根结底,食物的样貌和味道,出自谁手都没有其实用性重要,他不需要购买原材料来计算店家的收入。
不过既然有免费的面粉和黄油送上门来,少年则理所当然地动起歪脑筋。阿帕基一如既往猫在桌边好奇地盯住他拨弄那些店家女儿赠送的多余的一小部分原料,偶尔双手搭在边缘支起身体凑近嗅一嗅乔鲁诺脸上的一点面粉痕迹。少年张开五指把粘在手上的黄油抹到对方侧脸,迫使人形蹲回去做片刻自我清洁。
若是狼形如此,倒是合理的动物行为,由人形做出不免显得滑稽可笑。乔鲁诺费了不少劲把注意力集中到铁盘的面团上,手指捏一捏消遣零食的雏型,三下五除二地打造出一张狼的脸来。作者端起半成品仔细端详,不满地摇摇头,弯下腰继续进行修改;期间,阿帕基忽然跑出门去,隔了不知多久,湿漉漉的鼻子拱开虚掩的门,狼探头探脑地折返回到专座,少年才意识到今夜是满月。
黄油饼干最终被炉火烤成了莫能描述的形状,降落在狼的吻部。狼瞄一眼少年,一动不动地等待一声令下,任由乔鲁诺揉耳朵扯脸颊捏后颈都不为所动,玩够了的主人满意地取下饼干往狼的嘴里塞,狼缓缓张开嘴留出一道缝隙,咬了一小口。
“我不吃。”乔鲁诺拍拍对方的脑袋,抓走饼干残屑,“你负责把它吃完。”
狼的双眼凝视他,于是他感到有一股异样于皮下沉默涌动,某种比溪水质感粘稠又比血液气味温和的物质,在血管里流淌。须臾,猎食者凑近过来,伸出舌头舔去他脸上还没有来得及擦去的面粉痕迹,这股异样又被放大到无法忽视的境地。
这不是他初次体验到无法被归类定义的情绪,事实上前一次就发生在一个月前。
冬天即将离去,树林尚有薄雪覆盖,而猎物和猎食者的追逐不分四季。这天晚上,乔鲁诺心血来潮要学绘画,练习对象自然就近取材于狼。而模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左顾右盼,因此少年迅速起草了协议书勒令对方不许动并且让狼画了押。
他趴在地上画一会儿,又仰躺在狼身上画一会儿,狼维持着他要求的动作没有移动,不过眼珠会朝他的所在若无其事地瞟。乔鲁诺揉揉对方毛茸茸的脖颈,对方不为所动履行协议书内容,五分钟后少年说:
「出去走走吧。」
要说阿帕基有什么兴趣爱好,那应当是狩猎。乔鲁诺碰巧撞见那些上级市民带狗出街的威风模样,难免在心中嗤笑,相比之下他认为带着一头狼去树林打猎要比贵族遛狗更体面。他们会遇到些野兔,野山羊,未成年的鹿,也会有个头极大的成年公鹿,狼会紧盯它如同鉴赏一幅作品,但通常不会动手——单打独斗的猎食者再如何凶猛大约也是不敌健壮的食草动物。
只有那一次他们遇到了狼群。乔鲁诺庆幸大自然的法则,庆幸所有动物无一例外地畏惧火。巨大的狼及其暗影将他笼罩于身下庇护,他能听见狼警惕而愤怒的嗥鸣随腹部剧烈起伏朝树林深处倾泻,并且与回音一道此起彼伏难分难解。少年手足无措的原因却和性命无关,反倒是瘙痒难耐的软毛,闷热潮湿的黑暗,对方的浓烈气味漫溢在这一片狭小中令他不适而紧张。
乔鲁诺试图推开狼,而那既不符合当前状况的逻辑也不符合自身的愿望。他的手露在外边抓着灯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周遭安静下来,狼松开他,他气喘吁吁地想说些什么缓解仅属于自己的尴尬时,猎食者的鼻子碰了碰他的。
薄雪化成水,皮肤却不觉寒冷。他僵硬地爬起身,手忙脚乱地捡起油灯,狼静静地挨近他,舔了舔他掌心的雪水和薄汗。亲昵的举动累积次数太多,乔鲁诺早该习以为常,最近却频频思虑,过度解读,把取悦示好和抚慰一股脑儿都当作居心不良的前戏。相比凶狠不会说话的狼,少年更像是动机不纯的存在,他沮丧地想,也许自己是那些传教士口中被恶魔附身的人,不然为什么会一闪念,愿意同野性未泯的掠食者有更深的牵连?
那日的协议书被乔鲁诺拿来当作警示,但似乎并不起作用。眼下的狼吃完饼干,唇边食物的残屑被舌头卷走,不一会儿便蹭过来,仔细舔舐少年的脸,而少年并没有理由躲闪,只得胡乱地将剩余的干粮往狼口中放,思绪摇曳于冬末春初的风中,床头的捕梦网拢起飘散的碎片集中,在枕边静候。
数天前乔鲁诺整理过对方拾来的小物件,清洗干净,挂在了以细麻绳粗糙编织的网上。少年不懂异乡传闻中的信物的具体构成和制作方法,因此可以猜到作品与真正的捕梦网大相径庭,但是他乐得如此,阿帕基亦然。后者细细嗅闻缚于其上的无用之物,跨越穹顶的羽毛和白色海岸的海螺,气势磅礴的天地展开在这一张细小单薄的网中,狼毫组成的云捉住梦魇吞食殆尽,那双眼替艳阳破云而出。
壁炉旁他已经赤足一夜不觉寒冷,仅仅是皮肤干燥得如沙漠,需要汗以外的水分浸润。少年双臂环绕狼颈汲取温度和气味,缓缓降下身来,拉开距离,然后小心翼翼地去吻狼冰凉的鼻尖。
乔鲁诺记得那家面食店老板的女儿将少女初熟的双唇贪婪依附到另一名陌生男子的嘴角,随后偷偷顺走一些原料和工具赠予他,希望他能保守秘密。少年对那秘密的细节没有兴趣,但在此前他从未见过接吻,两副被晒得发红的面孔肌肤贴合交换温柔。
女孩羞涩地说这是只能与最喜欢的人做的事时,少年只想起了狼,他不记得具体是人形的脸庞还是银狼的模样,唯一记得的是无法理解和自剖的沮丧。
他不喜欢这位情绪化的不速之客,于是自暴自弃地倾下去好远远离开。狼大惑不解地注视他,仿佛在消化信息的当口遇到困难,当炉火滋滋作响挥洒橘红余烬,猎食者迈步缩短距离,乔鲁诺猜测对方想照旧舔舐外露的皮肤以示亲昵。
动物的行为具有固定公式,遗憾的是不可在每月仅有半天时间四肢着地其余时间则直立行走的生物身上套用。通常选择亲近脸颊和手背的家伙忽然换了口味,转而去轻咬少年的耳朵。乔鲁诺承认这举动令他感到诧异,而更多的茫然和紧张随之笼罩,狼的习惯他太熟悉,一丝细小的变化他都能感觉到——例如这次对方的速率显著降低,并且时不时地啃咬耳垂和耳廓,吻部的绒毛蹭着皮肤,痒得难受。
温度攀升,他想后退离开炉火,双手支撑身后的地面挪几分,沉默的狼便再接近几分,从耳后开始标记的地盘逐步扩张至颈侧和项背,少年确信那些部位正恐惧地充血,底下突突直跳的动脉快把他惊醒,对方的犬齿紧贴致命弱点叫人神经紧绷。直至他退缩到狼喜欢盘踞的角落里,自讨苦吃的侵略仍未叫停,野生动物的唾液渗透衣物浸润皮肤,而他仍然口干舌燥。
于是乔鲁诺又去吻一次狼,动物顺从地接受示好,且变本加厉地拓展疆域。温热潮湿的舌头踏足裸露的每一寸皮肤,衬衣的领口不知不觉松开两颗扣子,当对方在他胸膛呼气,胡须撩动锁骨,少年便蜷缩一团战栗不止,需要紧紧抓住狼的皮毛才能停下彼此。
而这被狼视为愿意亲近的举动,故叫停已无可能。他的手心沾着不化的白雪,焦虑置换了骨髓,即使在离开火光的阴冷暗处,移动热源依然固执地将四肢百骸灼得滚烫。半透明的布料成了束缚,和食肉动物的粗重呼吸一道粘腻地贴在身上,令微不足道的挣扎也显得费力,手指沉得无法抬起,双膝抵住胸口遮掩红痕,狼的脑袋想要钻过来,软毛隔着湿透的衣服骚扰依然颇具成效,乔鲁诺低着头,偷偷去瞟正意图攻克的掠食者,把喘息留在身体暗处。
如果野兽想要摧毁虚张声势只消一使力,少年不会白费力气地推拒,从不强迫要取得任何结果是对方作为动物的优点之一,狼找不到下口的位置,舔去额头的汗,转而去啃咬裸露的脚踝。犬齿的尖端摩擦在凸起的踝关节引得羞颤。若是对方齿关闭合,地面会血肉模糊,乔鲁诺攥着袖子,意识在浅海中浮潜恍惚,一会儿对凶兽的行为感到恐惧一会儿又渴望更多触摸,伸出手去索取之后瑟缩着背过身去,自相矛盾。
狼咬下了乔鲁诺的发绳,犹如打开泄水闸的开关,不对劲的小动作接踵而至:少年背向着食肉动物,对方便隔着衣服舔舐啃咬肩胛骨,皮革质感的肉垫贴上来,领口被狼向后扯下拨开。半潮的皮肤接触到空气轻微打起冷战,被逼到死角的人正想兴师问罪,狼细声地哼,冰凉的鼻子划过颈后,接着张嘴咬了下去。
对方先前从未触碰过的这一寸领土被利齿磨得忽疼忽麻,乔鲁诺想制止,担心对方会咬破皮肤,而食肉动物的喉咙里破天荒地发出了违抗的声音,加大力度压住他,痉挛的指节再也抓不住什么认命地垂在身侧,任狼是否匀出气力来按着,他也绝无逃走的可能。
片刻后,凶兽松了口,继续未完的工作,将后背也横扫了一遍。由于缺少燃料,火光减弱,狼巨大的影子黑黢黢的,气味浓烈地覆盖在乔鲁诺身上。少年咬着牙,没有发出多余的动静,声带的震动被强行压抑下去之后意识变得更模糊,任由对方向下行进,毛茸茸的爪子开始肆无忌惮地扒裤子。
“……只有这个不行。”年轻的屋主战栗着勉强从齿缝间挤出完整的句子,遗憾的是狼似乎不乐意给这个面子。
他想要抓住窗台站起身,而冒汗的躯体一早被食肉动物抽取力气,当他深呼吸意欲借力,对方便伺机去触碰腰窝,大腿内侧流下的汗也被对方悉数用舌面温度遮盖,害少年全身瘫软,眉头紧皱伏在地面墙边,忍受动物鼻尖带来的温差和麻痹。
这趟情欲色彩过重的洗礼不知持续多久,窗台和月见草爬满了月光。乔鲁诺睁开眼时朦胧地察觉到一点异常。他的手腕被牢牢扣着,有茧子在腕骨处摩擦,裸露的肌肤失温很快,迅速划过的舌头触感与之前有所差异,很快,扫过皮表的发梢证实了这份异常不是幻象。
少年开口,细声而沙哑地唤:“阿帕基?”
手腕被松开,随后腰肢被稳稳地揽住,乔鲁诺想要转过身去确定,对方咬着他的后颈不放。人形的犬齿不如狼,可威慑力依旧足够令他不敢动弹,身后的异物感教他紧张得不行。少年想扭转脱缰的状况,让他自己啼笑皆非的是,他的嘴里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地咕哝出一句:
“衣服……在那边,去穿。”
乔鲁诺没有阻止阿帕基的力气,阿帕基也没有听从乔鲁诺的意愿。发软的膝盖堪堪支撑,对方的胸膛贴合他的后背传导热量,钝重的吐息在耳畔火热厮磨,当尖锐的犬齿再度找上耳廓的麻烦,少年感到那异物不问许可长驱直入。
对低等动物交欢的知识再匮乏,也不会放任事情进展到此田地,乔鲁诺既不能说自己毫无预料和责任,也不能说讨厌这场虚伪的意外。冲击来临前他甚至提前咬住了手背防止不受控制的痛呼和呻吟引起邻居的疑问,而躯体青涩懵懂,强烈的疼痛刺激以及不具名的酥麻快感代替了情绪成为矛盾两端来回拉锯,生理泪水溢出眼眶。
野生动物不懂迁就少年,咬紧后颈持续不断地撞入尚未成熟的体内。细碎隐忍的呜咽连成一片,水声溅起,近乎窒息的漆黑中,猎物抓不到任何触手可及的支援,转而向身后的捕猎者讨饶。那不算什么明智的方案,却是一团浆糊的大脑屈从于本能给出的唯一选项,过狠的力道让乔鲁诺的骨骼关节趋近散架,孱弱的五脏六腑被激起混乱,他朝后方伸手,指甲嵌入对方的腿部,不自量力地去阻挠入侵者。
不自觉分泌的唾液刺痛手背的咬痕,少许铁锈的味道飘散,在难以描摹的荷尔蒙气味里迷路。少年头昏脑胀地喘气嘤咛,肢体忽而失重忽而超重,无法设想自己身上的哪些部位有着什么颜色的痕迹。
阿帕基掐着他的腰放缓了速度,他不知道是不是自投罗网的举动取悦了对方,但减速没有带来臆想中的缓冲作用,反而放大了某些全然陌生的知觉,疼痛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些新的感官体验。像是魂魄不全,乔鲁诺想要说的话在脑海逡巡颠簸,又被那一点温和缓慢的摩擦抽丝剥茧地击溃,噎回食道里。柔软的无人触碰过的区域现在可耻地收紧,攥着对方的性器,他有冲动喊阿帕基的名字,又惧怕自己无法控制音量。
没过太久,野性的本能驱使这项夜间活动照常加速,意识还有半分清醒的少年喘息的频率极高,犹如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动物,唾液流向地板缝隙。猎食者围困他,咬向脉博飞速的颈侧,像要咬断动脉,于是少年不可遏止地颤抖,愈来愈吵闹,忍耐和羞耻被抛诸脑后,直到阿帕基钳住他,发出低鸣,滚烫的精液涌入后庭,被堵在甬道里,滋生出的未尝亲历的快感逼着他手足无措做出高潮的反应。当性器突兀地被移出,粘稠的液体流出沿着大腿向下滑,他已经不能辨别是烫还是痒了。
刺激过后疲软和倦意拽着乔鲁诺直接昏厥。他步履轻盈地踏在梦中的雪花上,跨过半冻结的溪流找到自己的狼,为对方戴上硕大的项圈。野生动物抖落一身银灰色皮毛上沾满的雪,模仿他早前的行为,轻咬他的鼻尖,口腔内充斥猎物血肉的味道。
待到少年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乏力酸软急需进食的肢体根本无法支撑他做出正常行动。他注意到自己不在地板上而是在床上,被子将他裹得严实。捕梦网在他的右侧,阿帕基在他的左侧,和以往一样在床边蹲着,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观察他的反应。其实相比睡床,乔鲁诺更喜欢睡在阿帕基身边,人也好狼也罢,乐于奉献热量是不可抹杀的优点。他经常裹着外套或者床褥缩到对方钟情的角落里做任何事,吃饼干,画画,或者——
少年赧然地想,午夜的意外需要被排除。被对方舔舐啃咬过的部位透出酸胀和疼痛,他猜现在自己的模样活像从虐待中逃脱的奴隶,因此生起气来,向阿帕基展示手背上刚刚结痂的咬痕,换来后者不明所以的反复舔舐。乔鲁诺缩回手,细声咒骂之际,人形挪了挪位置更靠近,然后轻咬他的鼻尖。
“……午安。”少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道歉,既往不咎,聚集力量伸出手去勾住阿帕基的项背,苦恼着接下去的日子里如何回避邻居的小事来。
DLC III 狼吻
贸然开展一项没有物质回报的副业似乎不是什么理性引导的选项,资源匮乏的底层社会的百姓自然也不会有意愿对未知的领域浪费时间与精力。而乔鲁诺自诩颇有些真知灼见和投资眼光,以及相对乐观积极的心态,因此他一本正经地用拨火棍轻轻敲击挂在墙面上的,日前在后巷拾获的废旧木板,进行无偿的一对一授课,严肃要求台下唯一的学生认真听讲。
阿帕基揉揉眼睛抬起头来,眼皮不受控制地被重力拉扯着向下拽去,日暮黄昏里没精打采地打着不尊重新人教师的呵欠,遂被少年揪住耳朵严厉批评斥责。晚风吹送窗台上绽开满盆的金黄色花卉,若有似无的微甜香气飘渺于挤迫的小屋内,虽不比富人后花园的馥郁芬芳,亦可教人心旷神怡。新人老师回到小木板前,不知所以然地用炭笔勾勒出不属于人类语言的鬼画符,身型高大的学生集中精神正襟危坐,紧锁眉头试图阅读,歪着脑袋努力辨别那些横七竖八的笔画未果后,两条撇开耷拉的脸去发出咕哝声,一半是抱怨一半是安抚需求——对方快速地往少年的方位瞟了一眼,再度以狼的语言重申不满。
乔鲁诺无法对一只心性与动物别无二致的家伙置气,也不可能要求对方埋首于青灯黄卷之间发奋图强,于是暗自发笑起来,放下临时教具绕到吊车尾学生的跟前,摸摸对方长长的头发,捧起对方困惑的脸,提出实践出真知。
新人老师需要承认,彼此之间已然尝试过太多事物,允许的和不允许的,有违伦理道德的,以狼能够理解和热衷的形式在工厂烟囱排放的黑烟中,看不清楚的月光下尽情尽兴地跳着无法被解读的舞蹈。然而探索的足印步步深入无意在何处驻留,乔鲁诺将大拇指紧紧按压在阿帕基的唇角,耐心地连续发出指令,待到对方大惑不解地微微启唇,便狡黠地让指关节滑入口腔打开足够的空间,食指与中指夹住了对方温热的舌头。
阿帕基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人类语言系统性的缺乏导致其对指令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只得茫然地一次次重复实验做出反应,根据主人的表情来确信自己做的究竟对不对。尽管教授的过程并不总是让人愉快的,而乔鲁诺不得不承认对方木讷的一举一动都煞是有趣,地面上被昏黄的灯光照映出晃动的影子正亦步亦趋地拷贝夜幕降临的第一出名不见经传的哑剧,此刻被两人秘密包场,他被其中剧情逗得乐不可支之际,阿帕基只会茫然失措地以目光锁定他,沉默不语直至戏剧落幕,在演出结束后小心翼翼地松动一下发潮的关节,凑近过来舔舐他的鼻尖和脸颊,像是双方情绪无法互通理解的这段时间里,对方竟感到寂寞与想念似的。
接着少年缓缓松开对方的舌头,转而紧紧钳住了对方的下颌,值得表扬的是,略带挑衅的大胆举动并未遭到阿帕基的明显抗议及反对,故乔鲁诺亲昵地蹭一蹭对方的鼻尖,以对方喜欢和习惯的方式表达爱意作为奖励的信号,顿了两秒之后再度贴近,挤掉唇齿间剩余的空气的同时探出舌头胆怯笨拙而义无反顾地去寻找对方的。
这个动作早前乔鲁诺撞破面食店老板的女儿与陌生男子之间的地下恋情时已见识过,也并非没有想过在彼此之间立下这样一个小小的试验项目,填补一些课外的闲暇,偷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快意。而细细想来,那些亲密接触和耳鬓厮磨似乎自始至终都由面前维持着狼的秉性的人形主导,乔鲁诺很难找到恰适的时机反客为主,像现在这样,于温热柔软的口腔内追逐嬉戏。
也许少年做的并不对,所幸阿帕基对正确而纯熟的接吻技巧亦不甚了了。他们便如是亲吻,相互模仿,依存,直到需要空气来保障肉体凡躯的生存才不得不松开开,金黄色小花的淡淡香气肆无忌惮弥漫在方寸之间,对方的眼眸忽而变得格外明亮,少年才惊觉天已经彻底黑了,不知黑了多久,虽则他还没感到饥饿,也应当进食了。
课程不得不随之一起匆忙结束,而他唯一的学徒显然对此项课程有浓厚的兴趣。自从对方总在地毯上抱着棉被锲而不舍地暗示在更贴近大自然的地板上同床共枕,单人床长期未使用被竖起倚靠墙边,盖上遮尘布闲置起来,而小小的屋内多出一片活动区域,满月夜的狼形热爱在那里活动,整理皮毛,享用零食或愉悦打滚,他总能从那里扫出不少狼毫来,偶尔还会有掉落的一两根胡须,被他仔细挑拣出来存放在透明玻璃瓶内。以往乔鲁诺同对方蜷缩温暖一隅,通常是他趴在地毯上,靠着提灯阅读借来的旧书,阿帕基在一旁听他念晦涩难懂的文字,时而意图攥取关注那般用鼻尖蹭蹭他泛红的颧骨。
而在接触了此次课程之后,对方表达亲昵的动作从舔舐和轻蹭变为了紧紧钳住乔鲁诺的下颌,打开老师的口腔反复实践着那堂课上所学来的内容,不断地温故而知新。舌尖愈演愈烈的奔逐竞技令得少年每一次都会比上一次更快感到憋闷窒息,在棉被和对方偏高的体温下大汗淋漓地半推半就——乔鲁诺可没有相应的力气去与比自己结实了一圈的家伙抗衡,也不那么乐意打断对方热情的讨好。因此每一份作业他照单全收,热汗涔涔的每一场随堂考试之后他会临难不屈地夸奖对方认真的学习态度,不惧对方得到鼓舞的下一回会呈上什么样变本加厉的答卷来。
与狼同行的时日久了,衣角上来自边陲的雪早已升华进入大气的水循环,伴随突如其来的绵密细雨一遍遍冲刷着城市中工业化的浓重痕迹流向没有终点的渊薮,潮湿的石板路犹如一块天然的巨大异形黑板,当月圆之夜狼抖落皮毛上脏污的雨水兴致勃勃地邀请他出门,爪子踩在那样的路面上,似乎有偷偷地向他传达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只是他未能提供及时的关注和解读。一路上少年耳染目濡地拥有了和狼近似的气味,有时是雨后泥土,幼草新芽,有时则是猎物皮毛,内脏和血液,一些放在过去本能会让他深感恐惧试图逃离,而现今却能带来意外的精神慰藉的神秘大气粒子,就这样均匀散布于他足下倒映的没有星星的夜空里,像明眼人无法识别,而瞎子又无法触摸的盲文,怀揣洪荒之初的奥秘。
当乔鲁诺埋入对方温暖舒适的皮毛内又很快将这些杂乱无章的语句抛向肉眼不可辨的银河,未知的星光送他一夜安眠,翌日赠予他难能可贵的遗忘,让少年心无旁骛地行进,那些偶发的拼图空缺和胡思乱想被捕梦网捉住,就这样明晃晃地挂在床头,每隔一段时间那上边就新下榻一些零碎无用的珍贵物件。新人老师匪夷所思地望着那些狼拾荒而来的贿赂,提高音量问阿帕基怎能做到从一堆无用的东西里找到最无用的来进贡。
褒奖也好揶揄也罢,对方完全无法听懂,对方渺小的世界仅围着他一个人转,环绕四周的星环是一些能被识别的指令和自己的名字。阿帕基学会的唯一的词语是乔鲁诺的名字,念得生涩又拗口,听懂了老师评语中的嘲弄笑意后钻到墙角里去生闷气,于是少年不得不放软了语气和心肠把亲手制作的黄油饼干递到对方的鼻尖下。
毕竟一人一狼同住一屋檐下,乔鲁诺怎么也不能让老实巴交的室友满腹委屈地离家出走。他捧起对方不耐烦的脸,把对方的人形脑袋权当狼的毛茸茸脑袋一样揉搓,直到对方发出满意的咕噜声。少年啼笑皆非地摇头,不知嘲弄的是格外好糊弄的狼,还是心甘情愿地对一头狼注入了过多投资的自己,不过眼下这并不是什么必须辨别清楚的问题,他阖起眼悠然等待学生提交今天的作业。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