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SIDE B(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0-12-25


午夜十二点三十或三十五分,雨停了。朦胧厚重的雾气抹去月亮的轮廓,鲜少几户人家栽种的植物的叶片尖端正滴着水,大约一秒一滴,啪嗒,啪嗒。街灯一盏盏向后走,昏黄的光晕揉碎散落在屋檐,又和水一起降落地面,溅起的星屑很快被黑夜吞没。

乔鲁诺不戴手表也能自己计算时间,像是通过看月亮当前的位置,光线角度,综合行人以及亮着的窗户数量。这确实很无聊又没用,但鉴于他拥有漫长到望不见尽头的寿命和不死的躯体,多一项无聊的技能亦无妨。

落日余晖彻底消失的时候他会醒来,然后去市中心买走一堆甜食一路漫无目的一路吃。身为吸血鬼,乔鲁诺理论上不需要这类零食,不过需要承认的是从口味到口感,这些东西都比血液讨人喜欢得多。

绕了两圈,绝大部分的店铺打烊,他提着空空如也的甜食包装,抛进街角的回收站,随后摘掉兜帽抖去雨水。他不怎么喜欢潮湿的空气裹挟着不干净的质感,假使他动用形同虚设的肺部呼吸,就能闻到巷子里铁锈混合着青苔和腐朽垃圾的臭味。视线向下瞟,还有苍蝇嗡嗡作响地围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垃圾袋,下面流出黑褐色的粘稠液体,乔鲁诺可以猜得到那里面是什么——有相对温和也有异常残忍的答案,他思考了两秒,选择移开目光。

他不怎么喜欢吸血鬼优秀的夜视能力,把一切都看得过于真切确凿带来的并非是绝对的优势。他应该离开,随便去别的什么地方打发余下的时间,然后在天亮前回去睡觉。

他离开巷子口,两步之后又折返,钻了回去,小心翼翼避开那滩诡异的液体,往深处去。余下的时间充裕,够乔鲁诺在这里迷路好几次也能顺利返航,既然没有其他打算和计划,随便走到哪里都一样。

十分钟后,他发现了自杀专卖店——当然已经打烊了。透过黑黝黝的窗口,乔鲁诺差不多能看清里面不祥的内容物,兴致盎然。

永生,永生这样的能力,现在连人类都不愿多看一眼。活够了就去寻死,这是合乎逻辑与情理的思路。与之相比不够合理不够体贴的是,像这样的店铺应该二十四小时开张,或者在夜间营业,因为夜幕降临时通常会有更多迷失的灵魂想寻找返乡的车票。

乔鲁诺想了想,曲起手指,指节礼貌而契而不舍地叩响了门。他有足够的耐心等楼上的脚步声慢吞吞地靠近门口,门闩被移除的声音,铰链转动的声音。

他走进去,店长点了灯。乔鲁诺往面积不大的店内扫视一圈后在柜台边落座,打量起店长来。对方似乎精神不好,眼窝有点深,在柜台后方瞪着他,神色不耐一言不发,浑身散发睡眠被打搅的愤懑。

那是乔鲁诺第一次见到阿帕基。




吸血鬼会被阳光灼伤,乔鲁诺还能回忆起他第一次见证这个原本只存在于艺术作品里的场景的时候是很多年前,当他发现了关于生父的真相。

那不勒斯五月的明媚阳光和咸涩海风一同潜伏到掌心,在皮肤下面大肆破坏蚕食,他还记得皮开肉绽的组织,还有那痛觉,附在骨骼上时刻不忘剜着,历历在目。即便凭借吸血鬼的恢复能力,一道烙印也没有留在手心,但视网膜上总有隐隐约约的残像。

阿帕基打了个呵欠,蹲下身在柜台后侧翻找合适他的自杀道具,没好气地提议乔鲁诺去大太阳底下曝晒。小吸血鬼耸耸肩婉言拒绝了,手上的小动作不停,在玻璃药瓶间挑来拣去,指间拈过潦草的使用说明仔细辨读。

毒药约莫是没什么用的,尤其是对于上至内脏下到神经大面积罢工却依然行走世间的生物来说。乔鲁诺以前从没有想过要尝试这些,主因是那一樽樽颜色看上去就很难以下咽的液体要从喉咙那里滑进体内,他怀疑自己会吐出来——他想起巷子口回收站角落里的那袋垃圾下面的一滩恶臭,暗自皱了皱眉。

乔鲁诺不喜欢苦味,也不喜欢疼痛,在可以避免的情况下,他鲜少接触与两者相关的任何物件。在百般聊赖地把所有药品的成分表和道具的使用说明书全部通读一遍之后,他抬头望了一眼时钟,时间接近凌晨三点。

阿帕基递给他一瓶没有任何标记与标价的,看起来相当可疑的毒药。他晃了晃瓶身,液体表面的气泡消失,颜色是近似矢车菊的蓝色。

乔鲁诺没有开口问价,抑或询问相关信息,留下钱没有道别,便推门离开了。这不礼貌,也不符合他的行为习惯,不过店长看起来更愿意他能不要说话,他就顺从了对方眼神里传达的意思。

这是无用功,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大约当真是太无聊了。乔鲁诺拔开瓶塞,滴了一滴药水到前两天刚被砍去的枯树所留下的树桩上,毒药在那里快速而无情地腐蚀出一厘米深的坑。他立在一旁发了会儿呆,把剩余的液体全部倾洒上去,一圈圈密密麻麻的年轮刻痕逐渐模糊消失,沿着表面流向边缘的腐蚀药剂啃咬出一条通往树根的路,没入泥土,悄无声息。

乔鲁诺把空瓶收回口袋里,在日出前回到阴影里。

第二天同一时间,他莅临自杀专卖店,生动形象地描绘了那瓶不知其味的毒药如何将他的扁桃体,食道,五脏六腑悉数烧了个洞来。他说谎,字面意义上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并且进一步以虚假广告为由,提出了要对方免费服务直到他成功赴死为止。

而阿帕基蹙着眉没有抬头,右手握着笔在空白的页面上写着,左手把才享用到一半的烟碾死在烟雾缭绕的烟灰缸里,漫溢的烟丝与店长对他毫无根据的满腹狐疑不相上下。

乔鲁诺好心地提醒道:“阿帕基先生,吸血鬼是不需呼吸的。”

阿帕基不置可否地哼了声,丢给他随意取用商品的许可,转过身去整理物品。

但是都没用啊,乔鲁诺趴在桌子上,慵懒地抬眼看着对方的后背。

室内有玻璃瓶的清脆碰擦,灯的嗡嗡作响,店长的呼吸声,以及时钟指针一往无前的跫音。




乔鲁诺发展起了难能可贵的全新爱好——观察阿帕基的一举一动。这很荒诞又妙趣横生,至少他这么认为。

他会在午夜十二点五十分左右抵达自杀专卖店的门口,没有例外。时间是否精准无误可以通过晴朗夜间月球的位置来判断,多云的时候则可以透过窗玻璃查看挂在墙上的时钟。

他背靠着门沿,街灯的剪影错觉般走马而过。夜里寂静到连时间的流逝都不是无声的,耳畔有沙漏里细沙扑簌簌地顺从引力的感召往下跳的细碎动静。

到了一点整,乔鲁诺转过身抬起手腕,敲了五次。不多时,木质台阶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脚步声由远及近,光线从片片透明后穿刺而出。犹如初遇重演般似曾相识,阿帕基解开锁拉开门扉侧过身示意他进去,接着不轻不重地甩上门,刚好的力度里有发散的怒气。

并不是每次都是这样,也有过几次他刚在门外站定两秒都不到,灯光就依次亮了。这说明阿帕基醒得比平时要略早一些,眼见接近约定俗成的时间点就提前下了楼等他,而他必须立刻离开玻璃门闪身到墙后以免不慎被对方撞见。

乔鲁诺猜如果他堂而皇之地把这个行为举止称之为“等他”,阿帕基会恼怒到以后都不会再提前下楼开灯了。对方可能会早几分钟睁开眼,瞪着天花板在床上一边挺尸一边恶毒地咒骂他,直到他的敲门声如期而至,才忿忿不平地离开被窝。

因此乔鲁诺决定防患于未然,无论他是何时抵达,需要等多久,他会确保不到点不去打扰对方,也不会占据对方一天里这两小时之外的生活。

凌晨一点到三点,他们并不总是有对话交谈的。乔鲁诺在手里捧着翻来覆去都找不到标题的书心不在焉地浏览,向阿帕基提起曾经的经历,都是一些死亡尝试。

模糊的回忆像染了水汽的镜子,待人拭净。他说的那些自杀过往大多数都是真的——当然,他会存心在不影响故事真实性的基础上进行少量添油加醋,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观赏店长神情中的细微变化。

对于死亡的种种话题,阿帕基看起来异常麻木不仁——这也难怪,店长每天都会与将死之人打交道,早已司空见惯了吧——但对于乔鲁诺在白天打着伞跑到市中心买了八盒焦糖布丁犒赏自己的行为,他明确而响亮地嗤之以鼻表示了不屑。

乔鲁诺将视线从书页上转移到对方的脸上,阿帕基正垂着眼叼着烟,手中的笔按小吸血鬼的要求工整机械地记录下他所言。

他放下那本仅读了两页的诘屈聱牙的猎奇辞典,挑衅宣战似的,把今天份的毒药一口全部饮干,味道有点像咳嗽药水和核桃混合的产物。神经毒素对乔鲁诺的肠胃没有多大物理伤害,指间麻痹无法动弹也只是一分钟以内的症状罢了。

而阿帕基探究地盯着他的眼睛,不避讳时间长短,不介意距离远近似的,故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缓漫长些,缓过指针的移动,长过对方的头发。

凌晨三点到了,乔鲁诺可以在他们任意一方因不适应而意图逃避之前站起身道别,如往常般推门离开,以便他们下一回自然的共处一室。




乔鲁诺在货架上找到了一枚很小的十字架吊坠。他提着线晃了两下,耶稣歪着脑袋被钉在上方,悬在半空。从其粗糙的做工,可以想见这位手工艺者随性洒脱的个人风格;而黑色裂痕则彰显这不起眼的小东西所经历过的岁月打磨。

这应该是店长不小心遗落的所属物。乔鲁诺暗暗咋舌,他不认为阿帕基信教,甚至不认为这是阿帕基的东西——无论是亲手终结性命还是间接教唆自杀都属于宗教的大忌,上帝可不会要信徒如斯。

不过这个小东西很重要,它揭晓了一个关于吸血鬼的秘密,或许有些同类也不甚了了的重要信息。

他把十字架攥进手心,感觉更像是握着一簇跳跃的火苗,一捧沸腾的水,又不尽然——滚烫的灼伤沿着肌肤纹理拓展蔓延。乔鲁诺犹疑地摊开五指,十字架烫出了焦黑的燎泡,深入地下的血管和组织持续腐蚀。他拉着绳子取走几乎陷没于惨白掌纹间的受难者,凝视缺少部分皮肉的伤口将近半小时,不见有任何复原的迹象。

吸血鬼不能接触银制品。长期以来的谜题有了确切的解决方案,他回头往柜台的方向张望,阿帕基背对着他,不知是在做什么。

乔鲁诺坐回到他一贯的座位上,没有说一句话。阿帕基把崭新的一支药剂搁在他右手附近的位置,成分表和说明书都是不完整的。在对方能落笔补充之前,吸血鬼伸手去把那根试管夺去,收进了衣袖里。

“你抢做什么?”

这一鲁莽的举动果不其然招致了店长恼火的责难。乔鲁诺面露无辜,以“这是接不是抢”孩子气地敷衍搪塞过去。离凌晨三点还有半小时,这是他迄今为止体验过的最难熬的半小时,房间内每一声最细微的响动被虚伪的安逸无限放大,震耳发聩。

与眼下手掌正经历的痛觉类似的是多年以前,他遇到过一位新人吸血鬼猎手。乔鲁诺尽可能展现友善,恳切希望对方能拿稳了枪支对着他的要害开枪,好让他干脆利落地堕入地狱里去。遗憾的是当时那个四肢瘫软的胆小鬼不愿意靠近他一步以瞄准目标,枪声有两声,其中一枪轻微擦伤了他的手臂,以致于他都不曾注意。

他卷起衣袖,左上臂有一道不起眼的伤疤。那道子弹擦伤的口子不在吸血鬼引以为傲的恢复能力力所能及的范畴内,而是顽强地凭借人体机能缓慢痊愈的,乔鲁诺甚至差点记不起那种非高温引起的烫伤感。

新药剂和十字架,还有一颗他偷偷拿走的银质子弹,他都收在了口袋里,成分表上未干的字迹应该已经被衣物不慎擦出几条不和谐的晕染墨迹。月西沉,他意识到他自己的情绪变得潦草,变得难以辨认,变得匪夷所思。

大脑的致命缺陷是会思考问题,而问题就是被思考出来的,不去思考自然不会有问题;然而不去思考的话,颈部以上的这个器官又是缘何诞生?

他尝试往哲学的方向去诡辩此议题从而转移注意力,最终又因毫无意义而不了了之。




乔鲁诺有一把枪,是一个人类匆忙逃跑时无意弃置在树林里的,当时匣内一发子弹也没有,现在里面有一发银质子弹了,而枪迟迟没有上膛。

他记得弹药的口径是四十四,那是他印象最深的数字之一。其他无关紧要的数字则是,凌晨一点,凌晨三点。柜台上有两包万宝路香烟,阿帕基手里有一瓶喝到一半的威士忌,衬衫上有从未系好的前三颗纽扣,因厌恶而皱起的眉心有两道沟壑。以及,他有一个月没有去过自杀专卖店了。

这一天,乔鲁诺又遇见了一位猎人。他不自觉向后撤了两步,当对方镇静又果断地举起枪,面对黑洞洞代表着解脱的枪口,他竟转身就跑了。

风在耳畔猎猎地呼号,他一直闷头往森林边缘跑,一直跑到了熟悉的那条马路上,再跑下去会看到那条街,一千五百米后往右拐,是巷子口的回收站,再往里就是自杀专卖店。

乔鲁诺停下来,思绪也适时配合地戛然而止。身后的穷追不舍早已被远远甩开,他却依旧想逃,有预感需要逃。

他开始时不时地回忆过去,那些他避之不及的段落,有阳光的和没有阳光的,喜欢的和不喜欢的——这不是个好兆头,这说明毋论好歹,他在产生没用的牵挂和留恋,而这些心绪正把他往阿帕基的方向引。而在乔鲁诺绕过那个遭遇过无数回的垃圾箱时,没能明智地,没有及时地把它们尽数遗弃。

现在好了,他到自杀专卖店的门口了,是午夜十二点五十分。乔鲁诺可以选择不敲门就这样原路返回,他想了想,没能想清楚,于是他踢开一块碎石子,如履薄冰地倚在门上,继续想。

没有他的频频打搅,阿帕基肯定睡得很安稳,他闷闷不乐地想。

十分钟过去,他焦虑于做出一项决策来把这些苦恼都一次性处理掉的时候,店内传来动静。

很细碎又明显的动静,令他疑心是不是有冒失的小偷闯入。乔鲁诺好久没有想过关于死的事情,取得了有效的道具后亦没有使用束之高阁,自杀专卖店之于他已然失去必要。

而今晚的可能性算得上是个不偏不倚的借口,是个足以让他敲门打扰的借口。

在这一刻前,他从不喜欢吸血鬼的夜视能力。

灯没有开,他也习惯黑暗,有没有照明对乔鲁诺而言差异不大,他仍然能辨认那片黑色剪影。与他时常在在凌晨一点到三点的时间里温习的轮廓多么相似,如此重叠,虽说看不到正面,还是有可能是个贼,但更可能是阿帕基,在这个时间点,没有过约定但双方都习惯并接受的时间点。

吸血鬼的心脏唐突地跳了一下。它本不需要这么做,本不需要把血液输送至冰冷的四肢百骸,乔鲁诺也不希望它这么做。

那不勒斯入春了,晚风还是凉的。他呼吸一口冷空气,像个普通人一样使用肺部冷静下来。他屈起手指不紧不慢地敲了门,五次,里面的动静也随之消失。

乔鲁诺没有听见与一个月前一样的脚步声,他能听到些不确切的声响,紧接着灯亮了,眩目到他不得不眯起眼。

门开了,像一个张开的怀抱,光线义无反顾地从那里刺进黑暗。阿帕基站在门口,没有披外套,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个幻象。

按照普通爱情小说里的情节,乔鲁诺认为接下去他们就该接吻了,可惜对象是阿帕基,店长总能把发生浪漫的契机一把扼杀在萌芽中。




乔鲁诺跟阿帕基打过招呼,错开视线,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习惯的位置落座,随机取走一本不知命名的书翻开自顾自地阅读,好让一切看起来与一个月前的场景分毫不差。

阿帕基迟迟没有出声,门还没有关上,他维持着拉开门的动作令夜间的冷风肆无忌惮鱼贯而入卷走温度,而他的目光在乔鲁诺身上的某一处聚焦,效果甚于透过凸透镜的阳光,小吸血鬼怀疑自己的后背被对方盯到烧伤了。

“不冷吗?你的外套呢?”于是乔鲁诺转过六十度左右,面对店长不知是由于恼怒还是春寒而僵硬的脸,小心翼翼地友情提醒,依旧没有得到回答后,细声唤他,“阿帕基?”

闻言,阿帕基从疑似梦游的状态中迅速醒来。门被对方迁怒似的重重甩上,附近的玻璃药瓶左摇右晃阵阵悲鸣,险些遭殃。

“臭小鬼,敬称呢?”

啊,是的,他几乎不记得了。乔鲁诺乖顺地按对方所要求的添上了“先生”,又辩称自己更为年长,阿帕基经过他身侧走到柜台后方,一把夺走了他手里没看过几页的书,告诉他这里就要停业了。

没有发生什么事,乔鲁诺也并没有期望发生什么事。那本书页张松散地立在台面上,阿帕基的左手手掌搁在书的脊梁顶端,右手拨弄着几张泛黄的说明书,任他抱怨着精神损失费和虚假广告的诉讼状。

越过书页,他平静地望着对方的侧脸,锋利的轮廓以及若隐若现的黑眼圈,那都不像是有安稳睡过一个月的样子。对方不再多看他一眼,埋头专注于手上的理应不存在的工作,对小吸血鬼而言无疑是一纸逐客令。

待到凌晨三点,他就不再有理由在此处逗留,也不可能再度光临,这里的灯不会再为他点亮,而这让乔鲁诺很不甘心,让他决意要刨根问底。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阿帕基停下动作,瞟了他一眼又看向别处,眼神飘忽不定地似是在忖量一个合适的答案。

“甜品店?”

语毕,阿帕基撕去欲盖弥彰的表面,双眼正视他,像是在征求他的建议又或者观察他的反应。

乔鲁诺将手掌张开,覆盖到书的空白封面上,把它合上抽走,放回原处,随即提议了他最喜欢吃的那些甜食。不耐烦很快显现于阿帕基的眉间,店长出言打断了吸血鬼层出不穷的主意,离开柜台去他身后清理不祥的自杀道具。

乔鲁诺翻着书页,蚂蚁一样的字迹正四处乱窜令他抓不住重点,与此同时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阿帕基,例如这些东西丢掉不会很亏吗?要丢到哪里去呢?巷子口的回收站吗?

不是他当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答案,只是他想问,想听听对方的声音。阿帕基会简短地回答,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起伏,偶尔也会干脆无视一些无从说起又极其无趣的谜题。

乔鲁诺侧过身注视阿帕基时留意到,店长把一些银质的杂物装进了空玻璃瓶里集中收了起来。对方的手搜索过货架上的每一寸平面以确保滴水不漏,那个装满了能杀死吸血鬼的物质的瓶子躺进了黑色垃圾袋里。

阿帕基也知道了吗?还是仅仅是一个偶然——乔鲁诺愿意相信答案是前者。阿帕基从不把他当一个吸血鬼来看待,既不是嗜血成性的魔鬼,也不是刀枪不入的怪物,有过怀疑,却未曾畏惧。

玻璃瓶的叮当作响在安静的室内格外嘈杂,于是他趁此良机轻声问道:

“阿帕基,有想我吗?”

没有回答,店长专注于处理商品,问话也被其他声音淹没。

真糟糕。乔鲁诺把脸埋进书里,觉得他自己和阿帕基都蠢透了。




“然后再多放两勺焦糖。”

“太甜会蛀牙的,小鬼。”

说着,新晋甜品店店长把布丁推到乔鲁诺的鼻尖下方,把烹饪书翻到下一页继续研究。

现在是下午一点,以往这个时候,乔鲁诺通常会避开烈日在阴影里休眠。吸血鬼并不需要多少睡眠,他在白天休息纯粹是因为出门太危险。好在阿帕基这里位于小巷深处,鲜少阳光能通行进入,异常安全。

勺子挖下一块蘸着焦糖的布丁塞到嘴里慢慢融化,他风卷残云一样把甜食消灭干净,一滴糖液都不剩,敲了敲空碟。

阿帕基把过去的绝大部分痕迹都清理干净了,除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乔鲁诺的口袋里,还留有一个空的玻璃瓶,里面的银质子弹和十字架上的受难者被残余的些许毒液腐蚀,还有一剂一滴未动的试管,一纸字迹被晕开的说明书。

乔鲁诺有想过他是不是该把这些东西丢掉——他知道连人都会把纪念品丢掉,而保质期之于吸血鬼过短的物件,终有一日会腐朽,留着也没用。但他想了解,他很好奇,在某一天,当阿帕基无意间发现他保留的秘密,无意间翻到他掌心不会消失的伤疤,质问起来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神情。

吸血鬼寿命很长,他有耐心也等得起。

阿帕基把空盘收走,掌心向上摊开,示意付费。

“好了,结账。”

“好吃。”

“我知道了,拿来。”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这句台词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我没钱了。”

“是吗?”

听闻他挑衅,阿帕基不客气地抬起乔鲁诺的下巴,一时间自欺欺人的距离被缩短,挨近到他无法分辨对方是在盯着他的眼睛还是嘴唇。

有几秒钟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地定格于原处。阿帕基或许会由于尴尬难堪而火冒三丈地退开,凶狠地数落他几句;又或许会善心大发地结束这场庸人自扰的等待游戏,利落地给乔鲁诺一个吻。

“别总让我等着啊。”他含糊不清地嘟哝。

阿帕基没有听到这声抱怨。他的手顺着下颚的线条滑到喉结,再微微展开五指揽在吸血鬼的后颈。吻落在嘴角遗留有焦糖的地方,舌头轻快地带走了甜味。

“吃相真差。”阿帕基这样说,每个字母间都是笑意。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