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的睡衣是太阳味的。这符合逻辑,阿帕基每天都费劲地替伤员将洗净的衣物晾晒在阳台吸饱了一整个白天的日光与烟霞,即便心中抱怨这些没完没了的琐事的尽头在前方哪一站抵达终点,也已然适应了一个月有余,连腹诽都显得浪费力气,自讨没趣。
他的住所没有适合对方的睡衣,因此直接找到了两年前的白色旧衬衫和裤子,被揉作一团压在抽屉最里面的布料展开,散发浅淡的湿气。他甩了甩手里的衣服,抖去褶皱,将它们搭在椅背上,待其当前的所属者在浴前取走。
阿帕基时常会翻看少年换下来的衬衣,对应伤口的位置检查衣袖和左腰的布料。最初的几天那块区域总沾染着药膏的浅黄色和一些有点类似化脓的痕迹,阿帕基不便确认,遂观察乔鲁诺的脸色。伤口愈合中的金发少年胃口还算不错,也没有针对消遣的甜点提出额外需求。他记得对方刚醒来的那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地板上方形温和的光里,拖着脚步移动缓慢,影子亦随之晃动,阿帕基认为将少年形容为一张单薄没有血色的纸毫不夸张。
前警官格外在意对方的伤口。那是道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裂口,尚未伤及内脏,而止血依旧存在难度。对方昏迷时,血随着呼吸匀速往外渗,阿帕基不能带着少年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以免留下线索,因此他不得不动用自己的经验临时处理。
他将消毒酒精倒在伤口上时,少年失声喊了出来。对方没有醒,汗湿的碎发粘在脸颊和颈侧,阿帕基按着乔鲁诺发抖的四肢没有时间犹豫却还是不禁迟疑。伤口血肉模糊,他不能为照顾对方的感受而使用酒精棉花减缓进程,那样对伤口无益,也会损失更多血液。
阿帕基再次倾斜酒精瓶子,少年的剧烈喘息害他生气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往急救箱里搜索,最终找到了相对温和的双氧水。药物倾洒在伤口上泛起白色泡沫又被新鲜血液迅速染红,旋即化成液态,被衣物吸收。
乔鲁诺擅长忍耐,阿帕基猜即使是昏迷中,对方的习惯和特长不改以前,一如既往的令人生厌。在伤口缝合的过程中,少年双目紧闭鲜少出声,垫在对方身下的大衣沾满了红色铁锈和被对方无意识抓出来的层层山峦。他咬断黑色线头,动作轻缓地把皮肤残留的血迹擦拭干净,抬起对方的腰小心翼翼地包扎,与此同时想不明白像这样单薄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参与黑道,纵然对方有多端诡计和从容不迫。
金发少年醒来前,他洗净双手和指缝的血,脏衣服被送去洗衣房。他如坐针毡,想睡一会儿又辗转反侧,干脆在超市关门前买了一箱巧克力味的布丁,一些医疗用品,药膏,辅助消炎药,想了一会儿还是取了些退烧药备用,以及乔鲁诺八成不会主动提出要用的止痛片。
阿帕基回到公寓,购物袋被丢在地上,他率先确认了少年是死是活——体温正常,呼吸平稳,他又解开衬衫扣子,谨慎地拆开绷带和纱布。少量的脓水使得这一动作有不小难度,阿帕基查看由他粗鲁缝合的伤口,黑色的棉线牢牢接合裂开的皮肤,日后那里会留下一道丑陋顽固的疤痕。他取了酒精棉花和药膏再做一次简单处理后慢慢换掉有一小部分粘在伤口附近的绷带,回到客厅,做贼心虚地将那一堆巧克力布丁以黄色封箱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直至包装上的一个字都无法被辨别,塞进冰箱里冷藏。
所以第二天乔鲁诺醒来,阿帕基并不高兴。少年自说自话地在冰箱翻找食物,幸好是冷冻层,幸好就算是冷藏室,被黄色封箱胶带层层包裹的内容物不可见。对方若要多管闲事地问起,他打算冷漠疏离地答,无关紧要的东西,小鬼不必过问。
他们相安无事地进行千篇一律的休养作息。阿帕基醒得早,下楼慢慢享用一支烟,目光警惕地观察搜寻任何形迹可疑的行人,中午询问少年需要吃什么,即使答案大同小异,他还是会问,并且好奇对方在哪天会提出要吃布丁。他督促对方在饭前服药,清洁后换药,天一黑便尽早回房睡觉,减少不必要的接触,能睡着就别醒,拆了线就离开。
乔鲁诺不经常和他说话,他们的视线会短促交汇后沉默错开,少年歪头略一思索,说些不痛不痒的,前警官记不住的事情。阿帕基想他们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不得不建立起来的关系犹如对方身上那道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裂口,现如今被止血缝合,年轻的细胞再生,过个几年也许连疤都能淡去七成,化为一条普通的印记。
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里,阿帕基在不开灯的前提下频频检查少年的伤口。绷带已经不需要,他的手指从覆盖创口的纱布边缘探入,以确认伤口情况——指尖碰到一块坚硬的,像是长着角的金龟子一样的东西,寄生于光滑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剥落,怪异感笼罩于他体内的某一个器官,他有冲动想剪去那块不属于对方的死物。少年不会轻易醒来,之前根据对方所反馈的糟糕睡眠状况,他去备了足够的安眠药,入夜便掰给少年半颗。
房间里太暗,有月光和路灯光透过窗帘变得细腻柔滑,他看不清乔鲁诺的脸色。前警官不得不蹑手蹑脚靠近,手背贴合对方的额头试探温度,相距一条手臂,他仍然能闻到太阳和洗衣粉的味道,只有这两种味道,和过去稍有不同,阿帕基想少年是太久没有吃过布丁了。
他缩短距离,手指不自觉地整理对方的头发,垂在脸颊侧边的几缕被阿帕基轻缓地拢到少年的耳后,露出完整的轮廓线。总能轻而易举惹自己生气的金发少年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熟睡时不声不响也不会失礼地盯着他瞧,这让月周的大气粒子停止震动,凝固半空成为云,整个地球都因此变得安定。离开时他小心抚平床单的痕迹,确保没有证据万无一失。
几夜以来一直如此,直到最近的那一次,指腹摩擦过少年的颧骨,乔鲁诺睁开眼睛。那是一双聚集折射黑夜里所有微光的祖母绿,质地优良,有极其瑰丽的火彩涌动其中,阿帕基却听到了窃窃嘲笑,以及这一方密闭空间内突兀混乱的心跳。
理所应当的,夜里他不再检查对方的情况。阿帕基不排斥照顾乔鲁诺,但他恨被捉弄,尤其是比自己小了六岁就精通察言观色的小鬼。前警官咬牙切齿地埋怨自己掉以轻心,埋怨少年为什么不能好好睡觉。他不再同少年对话,反正对方对午餐的需求大同小异,问了也没有意思。
他想找个机会把巧克力布丁全部扔了以绝后患,又担心会惊动对方,因此只能在阳台多抽两支烟排遣消极情绪。天晓得他有在努力克制烟酒的习惯,好免去伤患前来投诉,礼貌而温和地解释,他越想,青筋越跳得起劲,火无情地将内脏烤得焦黑,一碰就碎。
前警官长时间留在室外,刻意忽略对方的伤口,饮食情况,衣服的味道,黑眼圈。少年恢复得很快,即使有那么一段时间睡眠不足也不会产生太大问题,事情转眼即可落下帷幕。
但少年开口对他说话了。乔鲁诺摊开掌心,半颗安眠药奄奄一息地躺在命运线上,等待另外一半。阿帕基抗拒得很,一整颗成人用安眠药首先会对少年的身体产生负担,其次能确保对方熟睡,呼吸平稳安安静静一动不动,那么他就不能留在这里。
他不想听对方说话,遂了对方的愿把药丢过去,转身出门。阿帕基知道自己矛盾,一方面认为年轻的身体有能耐降解一切毒物,另一方面又担心安眠药的副作用会侵害对方的身体,崩断黑色的缝合线。那是不切实际的杞人忧天,阿帕基心里清楚,所以想去喝酒,却只喝了一杯威士忌,沾染一身的二手烟,不多时别无选择地回到公寓。
他一头栽到沙发里,烦躁不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立刻不可抑制地想到桌子上的安眠药,作为成年人服用一颗没有害处。阿帕基坐起身,找到玻璃杯倒了大半杯水把药送服下去时,他想起每晚乔鲁诺吃药的模样。
如果药没有作用,他明天一定去把便利店老板打一顿;如果药有作用,他就去少年的房间检查一次伤口;如果少年醒着,他就把对方丢出窗外。
为自己的性命着想,最好别给我睁开眼睛。阿帕基想着,将门把手拧开,进入后虚掩上。金发少年看起来睡得很沉,他掀开被子和衣服查看伤口时巴比妥药效就冲到了头顶,害他险些摔倒,砸到对方未愈合的创口上造成二次伤害。
前警官摇摇头,将衣服的纽扣重新系好。他的衣服对于少年来说大了整整一圈,锁骨裸露在空气里,衣袖完全遮住纤细的腕骨,每当他意图回避视线往下看,会看到裤腿拖在地面上。他还是搞不懂这样的小鬼为什么不能待在学校里好好读书。
阿帕基坐不稳了,想躺一会儿。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示弱地躺下,但也许没问题呢?
也许少年睡得够死,能让他心无旁骛地试探体温,整理前额碎发,甚至揉捏耳廓,亲吻鼻尖。太阳和洗衣粉的味道缠得他脱不开身,缠得他想延迟拆线的时间,缠得他阖了眼就睁不开。
他在梦里等第二天。如若乔鲁诺表现差强人意,前警官可以考虑把冰箱里的巧克力布丁拆了奖对方一个,不然过期了也是浪费。什么东西过期了都是浪费,巧克力布丁,玛格丽特披萨,狗屁不通的太阳情结。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