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露拉发现自己在海边。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右手提着一双装模作样的皮靴,左手掌心是被浪打磨得棱角全无的一枚海玻璃。如梦初醒般,迟钝知觉由心脏涌上指尖和脚趾,凉意泛起,咸味发散,太阳悬在地平线上,海面波涛被其浸染金黄色泽,她一时间分辨不出是日出还是日落,又感到饥肠辘辘。
在她试图回忆起自己上一次进食的时刻之际,有人柔和而热切地唤她,塔露拉。雷厉风行的领袖此时眯起双眼显得迷茫,日光实在是过分强烈,以至于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貌。塔露拉伸出手想触碰到些什么,皮肤,头发,任何可供她确认的具有实感的细节,又听闻窃窃一声轻笑。
奇怪。为什么她会在海边?为什么周遭没有雪花和战士们的遗骸?她统领整合运动横跨乌萨斯的严寒记忆似乎就在一分钟前,为什么突然造访安宁祥和得不真实的温暖地带?
塔露拉不敢认真体会温度,这么忽冷忽热,她担心自己的脊椎会软弱地断裂。而面前毫不知情的埃拉菲亚正向她举起一支她此生未曾见过的聚集了一捧白雪的物件——塔露拉决定要这么称呼,没有人能让她改变主意——要求她尝一口。
“这是吃的?”
塔露拉尝试开口说话。仿佛有两条粘连的声带原因不明地剧烈发抖,没有痛感地错开,以毫秒计算的瑟缩被抚平之后,领袖感到自己的灵魂正逐渐回流四肢百骸,麻木感失了踪。
“是呀。”女孩微笑着回答她,手坚持着没有放下来,空余的另一只手轻轻撩起耳畔的小部分头发,有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混入苦涩的海风之中,“快尝尝吧。”
为了提高话语的可信度,埃拉菲亚转过身指了指不远处,白沙滩上的一个摊位,不知为何,那里站着的正运用法术制造不合时宜之景和商品的白色卡斯特远比眼前的一对鹿角清晰。
塔露拉没有掩饰,大笑起来。趁她毫无防备地咧开嘴,埃拉菲亚立即往她口中塞那些白雪。
“是霜星做的冰淇淋。”嫌疑人揭晓了答案,语气携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刻薄,“是辣味的。”
味觉缓缓揭晓答案,是咸辣的,德拉克在心中补充,她咽下了真实灼烧喉咙的辣糖霜,甚至咬到了海盐和沙粒。塔露拉虽不紧张依然困惑,拉住正沿着海岸线往前走的陌生而熟悉的女孩。
“我们之前不是在雪原上吗?”
埃拉菲亚转过身,手中的雪糕开始融化流粘腻的泪:“你忘了吗,塔露拉?我们已经抵达南边,不在雪原了。”
对,好像确实是这样,女孩亦真亦假的话粉饰四围晦暗的色彩,塔露拉眺望远处港口,兀自确信那是龙门的海港。她走到女孩跟前去牵起对方的手,赤脚踩在沙滩与贝壳上。
汽笛声于耳膜轰鸣,所幸没有掩盖埃拉菲亚的问话。
“我们现在去哪儿玩,塔露拉?”
记忆中的龙门早已破败,大门封上黄色的封条,灰尘密布,而德拉克尚能挥去落下的尘埃,找到一颗颗白砂糖大小的晶莹,散落在儿时的蜿蜒石板路。路的尽头她认得,她的妹妹扎着两条低低的蓝色辫子,问她去不去夜市吃东西。
“我们去夜市。”
迷雾散去,塔露拉能顺利勾勒出狭窄的街道,挤迫的楼房和错落的霓虹招牌,嘈杂的叫卖,商家与顾客的大声沟通,食物的热气蒙住她的眸子。埃拉菲亚女孩紧随,说想要吃更多甜的,于是德拉克掀开糖水铺的帘子,抽走一张菜单放到身后人的手中。
她们分食一块九寸大小的金黄马拉糕,一碗杨枝甘露和姜汁撞奶,临走前,店主赠送了一包深褐色的糖。
“在我小时候,大人会管这叫做猫屎糖。”
正跃跃欲试的埃拉菲亚愣住,紧接着嗔怪塔露拉坏心眼,手指沾少许糖粒,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舔舐。
整合运动领袖心血来潮,在即将打烊的菜市场买了一支生的甜玉米,一颗颗黄色星星被耐心地剥落到一个空的椰奶盒子里。塔露拉取出一粒略施小计,恒星骤变超新星,“噗”一声爆裂开来,露出内里。
对方满意地吃下大半爆米花之后,塔露拉递过去一块芒果糯米糍,跨上一辆没有上锁的单车,示意女孩占领后座。
风很大,她也骑得很快。陈在港口执行公务还没有下班,或许再过一会儿她会带上女孩去见陈,把对方介绍给自己的妹妹。塔露拉甚至没有探究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却笃信自己做得没错。埃拉菲亚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要求去热闹的商城见识八百万的钢琴,德拉克耸耸肩膀,答说那里熙熙攘攘都是人,并没什么可看的。
“橱窗里有很多漂亮衣服。”女孩羡慕道,风把话语刮得粉碎。
“我可以给你买。”
“谢谢你,塔露拉。”对方的脑袋倚靠上她的后背,“帮我挑袖子最长的吧,把我的上臂遮去。”
塔露拉猛然怔了怔,踩踏板的双腿僵住,而车轮停不下来,即使她拉回扎入虚空的思绪握住刹车,多舛命运也没有停下来。她低下头,惊恐地察觉红褐色的车辙一往无前,不可置信地回首,第一次看清埃拉菲亚灰色泛青的脸庞,以及没有血色的双唇。
“为什么盯着我的嘴呢?”对方故意讪笑,流露真假难辨的腼腆和赧然,“难道你想要吻我吗,塔露拉?”
一双衣袖空空如也地摆荡。德拉克拼凑起碎片,回忆起对方修长灵巧的指节,拿着针线拿着笔,翻动书页搅动糖水,举着怪味儿冰淇淋放到她的鼻尖,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她的胸膛里也什么都没有。
“真想活得再久一些。”
别说了。
“这样我们可以吃遍龙门的糖水铺。”
别说了。
“你的衣服若是破了,我也能帮你缝好。”
求求你别说了。
终于,车轮无情带她冲下了坡,撞向终点。期间,没有双臂抓不紧她的埃拉菲亚脱离了后座消失不见,而塔露拉见证了一场旷世日全食,黑洞那般吞噬她仅存的一点希图。天色渐黑,马拉糕上长出霉斑,苍蝇叮咬着西柚和芒果,猫屎糖成了一包铁锈,让她的内脏溃碎,而阿丽娜的脸也与之一起腐烂了,大地坠入永夜。
塔露拉在战场营地的篝火旁醒来,吐了一地胃酸,喉咙灼烧,又苦又酸涩。这个动作让整合运动的领袖想起了一些又忘记了一些,不够具体,难以描摹的东西。
雪细密地下,爱国者坐在一旁的枯木上,不知是否对她的松懈和狼狈不堪有些失望,而片刻过后,温迪戈省去说教或指责,只是告知德拉克,她在梦里狠狠咬破了嘴唇,现在血迹皲裂又在风雪中冷冻。
塔露拉没有答话,起身暂别,寻到霜星,讨要那些辣到不行的糖果。她注视白色卡斯特的白色斗篷,平静而由衷地说道:
“真羡慕啊,我也想要这样一件斗篷。”
她的手指悄无声息划过衣物上阿丽娜缝补留下的针脚。霜星把糖放入感染者领袖的掌心,对其呼之欲出的秘密守口如瓶。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