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习(Kasspasia/ Aspasia)

2019-12-05




先前,卡珊德拉从不曾留校到下午五点之后,即使是进行必要的摔跤比赛的准备也不会浪费游戏时间。除了一次学校后门的空隙里窜入一条蛇闹得满城风雨时,她折断一根食指粗细的长树枝为宝剑,众目睽睽之下与之斗智斗勇难分胜负,直至天黑了,蛇倦了,她才急匆匆跨上自行车赶回家,同正等着她用晚餐的母亲讲述当日的新发现,阿列克西奥斯则一如既往表达不满。

卡珊德拉不会参加不具备娱乐性的课后活动,不会接受去学生会帮忙这样枯燥乏味的任务,更别提补习科目。她对自己当前的成绩很满意,不需要通过打败自己一板一眼名列前茅的弟弟来证明自己是身为年长且经验丰富的独立女性。

卡珊德拉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派,能任由邻家小妹妹福柏骑到双肩上蹬起山地自行车在郊区越野的年轻冒险家,不可能被凡人的困扰所束缚。

她一边写课外作业一边把过去的这番豪言壮语在心底反复翻阅以巩固其地位,以免人生信条被颠覆。眼下低头飞快计算出每个公式的正解绝非她对凡人疾苦的无奈妥协,甚至和叛逆期中难以沟通的阿列克西奥斯达成的一项期末成绩比拼的赌约没有必然的联系。众神在上,卡珊德拉之所以在漫长的义务教育中突然做出了少见的好学生行为,也称得上身不由己。

教学楼的这一层已经连欢庆周五来临的飞奔脚步声和社团活动准备的嘈杂都消失,连回音都不剩,偶尔的,教室后面的饮水机咕咚咕咚地冒泡,卡珊德拉看似苦思冥想实则瞪着题目发呆的漫长几秒钟,一双手把盛了大半杯水的一次性纸杯放在了课桌上。

那是一个非常巧妙的位置以及恰到好处的水量,即使她一时失神轻轻撞到,那纸杯中有足够的水可以稳住杯子不会打翻,而又不至于撒出太多浸湿书页。卡珊德拉在心里哼着歌,鞋底不自觉地打着节拍,水面便随着震动泛起圆形的涟漪,像霡霂丝丝的湖泊,像弓箭练习场三米开外的靶子,像电影《侏罗纪公园》中凶兽来临前的警报。

卡珊德拉不该把阿斯帕西娅比作恐龙,或者进行与之关联的愚蠢比方,她在心里由衷道歉。若可以,她能退回到第一个比喻里,将对方描绘成纳喀索斯的水中倒影,虽然不是最恰当,但阿斯帕西娅的确配得上。

那尊精雕细琢得堪比阿芙罗狄忒的女神像回到距离卡珊德拉不远不近的位置上端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食指搭在书脊上。

卡珊德拉格外欢喜对方眉间大理石雕塑般艺术又柔韧的神态和垂着古铜色流苏的古典耳饰,再过一会儿,再没有笔尖在书页上划动的声响,神像就会侧过头垂怜,流苏摇曳的幅度近似古时雅典的蓝色旗帜,盛着光的琥珀眼睛朝着她的方向望,恰如桌面上对方放置的那杯水,水轻吻过杯缘,没有溢出。

“难住了?”

阿斯帕西娅会这么问,然后放下手里的书走到卡珊德拉身边,稍微弯下腰查看她正在攻克的难题。很多时候不是卡珊德拉当真不会这些题,而是莽撞又固执的斯巴达血统敦促其主人及时行乐,行尖子生免费辅导之乐。

她不会否认自己享受阿斯帕西娅的专业指导。毕竟对方连续两年毫无悬念地被选为学生会副会长,在教师电脑的成绩单里稳稳地坐在第一位,还能游刃有余地为其他琐事忙碌,且除可靠之外,阿斯帕西娅有一副适合出演希腊戏剧的好嗓音,即使是倒背化学元素周期表卡珊德拉都愿意听。

于是她故作沮丧,不在乎阿斯帕西娅会不会看穿她愉快的心情,心安理得地让对方接过她手中的铅笔,在草稿纸上进行演算。到太阳彻底落山,卡珊德拉会收起那些废纸抚平边角,跟那些迷恋副会长而不得的家伙们炫耀上面娟秀的字迹。




卡珊德拉就是这样的人了。考试前一天她会偷偷起个大早,骑着车迎着风去海边,给福柏挖一桶形形色色的贝壳,找出一把短木刺追逐浅滩的游鱼,待到水壶里空空如也,就去舀半瓶咸涩海水,抓一只寄居蟹丢进去拧上盖子。

那只无辜的小家伙最后会出现在阿列克西奥斯的被窝里,姐弟俩在客厅里扭打起来直到母亲解下围裙厉声制止这出闹剧。两个人哼哼唧唧地抱怨对方性格小气或恶劣时,卡珊德拉还有六十分钟可以翻翻书装模作样地复习,又或者选择挑衅胞弟,获得一次联机昆特牌并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的机会。

旁人若是问起卡珊德拉的风评,那至少是“不算差”。她的交往对象之多之杂,维系时间之短暂,连意大利的学弟都望尘莫及地摇着头,并冠以“希腊风格”的名号,而她足够绅士,巧舌如簧,最后都能与前任们保有同学之谊。对于自身名誉,卡珊德拉一直以来确信两件事:第一件是全校散布有关她的谣言的相关人士主要是被她捷足先登泡了妞的同学和她弟弟,第二件是无论男女都对她在床上的表现很满意。诚然,他们若是口无遮拦地谈起这个话题,阿列克西奥斯会毫不犹豫让他们闭嘴。

卡珊德拉不能理解。阿列克西奥斯在学业成绩方面已然揽获老师的所有褒奖和他人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她身为年长的姐姐在其他领域先下一城挽回颜面,也不算违反常规吧?

言归正传,如鱼得水的斯巴达勇士现在遭遇了非来自纸面上的难题,便是阿斯帕西娅。她曾请对方去她家里用晚餐,作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的礼尚往来。那天福柏和马可斯都在,阿斯帕西娅就和卡珊德拉想象中的一样会主动去厨房给密里涅帮忙,她探头探脑观察一阵,折回客厅时与阿列克西奥斯擦身而过。胞弟丢来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劝你不要随便对副会长动手免得全校男人追杀到家里来。

这叫什么话?卡珊德拉两手一摊翻了个白眼紧挨着福柏坐下,茶几对面的马可斯握着几张可能调包过的扑克牌,坏笑着盯住她,又是口哨又是啧声连连,这让卡珊德拉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那时候除了连着好几场考试纷沓而至,还有地区级的摔跤比赛,卡珊德拉的大脑成了游客中心不断有人造访咨询。即使是自由自在如她也在所难免的神经紧绷,家人的唠叨以及阿列克西奥斯时不时的挑拨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她甚至在自己的房间内解着题目时突然愤怒大骂阿列克西奥斯是只会死读书的呆子,后者不甘示弱也在自己的书桌前咆哮着说全班同学都在问他敬爱的姐姐对隔壁班的琪拉做了什么。

在家里和弟弟打架充其量被母亲举着菜铲从卧室赶到后院,在校遭到挑衅按捺不住后果则需要更服帖地处理。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何种真相的萨洛塔斯,本着同为斯巴达人的骄傲和原则,要与卡珊德拉决斗。胜者的奖品应该是荣耀以及琪拉——卡珊德拉不太确定后者对这出闹剧持什么态度和见解,她不喜欢卷入与情感有关的纠葛中。

一再推拒无果后,放学后的操场成了奥林匹克体育场,如果马可斯在场一定会守在校门口宣传并贩售门票和瓶装水。

阿列克西奥斯乐见卡珊德拉遇到麻烦,尤其当亲姐姐经过几回合的艰苦试探与借力终于成功扳倒萨洛塔斯,不由自主扬起拳头欢呼时,阿列克西奥斯笑得特别大声。

卡珊德拉疑惑不解地递上目光,往距离他半米不到的距离瞥了一眼。阿斯帕西娅,阿斯帕西娅正在那里看着她。如果那副表情是在为她庆功,副会长恼火的模样一定是凶得像要吃人。

举在半空中的拳头识趣地松开,灰溜溜跑到后脑勺的麻花辫那里挠来挠去缓解尴尬。一般的女生会赞美她的肌肉和格斗技巧,称她为英雄,而卡珊德拉可不想从阿斯帕西娅口中听到这句话,那一定是集结讽刺,批判主义以及冷冰冰于一体的评价。

好在阿斯帕西娅没有那么做。她礼貌地请吵闹的人群散开,蹲下身对萨洛塔斯说了几句,失败的男生站起身掸去裤子上的灰尘向副会长毕恭毕敬地道歉。那是应该的,卡珊德拉想,整件事都是琪拉的狂热爱慕者一手挑起的,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作出了完美的正当防卫。

「卡珊德拉。」围观人群散去,阿斯帕西娅转向她,语气里的嗔怒显而易见。卡珊德拉脊椎一个激灵,眼神开始心虚地往红色跑道上飘。阿列克西奥斯站在副会长身边一本正经地数落她惹出的祸,她不悦地瞪了一眼,严肃地考虑起下一回的决斗对象来。

那是阿斯帕西娅第二次给她上药。




卡珊德拉还记得阿斯帕西娅第一次帮她上药时的情形。

她和阿列克西奥斯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大约是九岁那年,她在家里和阿列克西奥斯玩捉迷藏时,躲进衣柜里把身体埋在一堆衣服底下,摸到了一本陌生的册子,封面质感很奇怪,边缘也有些锋利。在黑暗里卡珊德拉忍不住纳闷是什么东西会被父母塞进不见天日的棺材里,于是阿列克西奥斯一拉开衣柜门还没来得及宣告胜利,她就掀翻衣物干脆地认输,跑到客厅的角落里打开那本册子。

那是尼科拉欧斯和密里涅的离婚证,卡珊德拉趁阿列克西奥斯躲起来的空闲手忙脚乱地把离婚证丢到了沙发底下,只留了一个颓然的矩形印象在脑海深处闪闪发光警钟长鸣。

这解释了她的父亲总是不在家和一年到头出不完的差,每年一次的见面总有令人质疑的虚幻感,还有多到夸张的圣诞礼物。

卡珊德拉藏不住事。她能守住秘密,但要她对母亲保持沉默是做不到的。密里涅在一次普通晚餐时完整交代了离婚的真相并诚恳道歉,卡珊德拉和阿列克西奥斯也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

这个群体所伴随着的各种传言让他们承受了更多的令人困惑的目光,无论是关心还是怜悯都避之不及,更别提出言不逊嘲讽的个例。从小到大卡珊德拉针对挑衅的策略一贯是使用暴力,因此荣获的伤不去处理,疤也不去遮盖,光天化日之下四处显摆。

阿斯帕西娅第一次替她上药就是在一起类似的纠纷中。卡珊德拉一如既往地赢了,手臂上青一块颧骨边紫一块不影响她雀跃的心情。

在阿斯帕西娅把消毒药水擦到她嘴角产生刺痛之前,卡珊德拉还不清楚自己的嘴角和下颚都有伤口,她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不是因为惧怕微不足道的药水刺激。即使是密里涅的上药都敷衍了事,阿斯帕西娅对她不够熟悉才会温柔地放轻力道,减缓速度。卡珊德拉向来怀疑是这个良好开端导致她对对方的印象一直排位居高不下,即使对方一边粘上一层薄薄的纱布一边叮嘱她下不为例,她都不觉得烦,有关打架的警告和批评也不打算回嘴,乖顺得福柏小声问她的脑袋是不是被打傻了。

或许是存在一点轻微脑震荡的可能性,卡珊德拉乐不可支,淤青不能阻止她嘴角大肆上扬,而且新伤可比不上副会长的亲自包扎那般招来所有同学的艳羡。在那之后她还第一次去学生会的办公室找对方,提着一袋密里涅坚持认为要赠予对方的回礼,让卡珊德拉自认成了个村里长大的野孩子。

还好没关系,对方是阿斯帕西娅,那张嘴能把什么都说得很动听。她把袋子里的玻璃罐子取出一个来放到对方的桌子上,难免好奇对方的反应。阿斯帕西娅也不会让她失望,道谢,微笑,打开金属盖尝了一口酸奶。

众神,她的副会长实在是太可爱了。卡珊德拉记得一清二楚,放下玻璃罐的阿斯帕西娅嘴角留下了白色酸奶的印记,虽然对方立刻抽出一张纸巾擦干净了,那两撮小白胡子让卡珊德拉忍俊不禁,任何时候想起都会心一笑,不是笑话的笑嘲笑的笑,只是笑。

学校干巴巴的课程表,家庭问题,找上门来的打架,恶作剧的弟弟,考前的临时抱佛脚,只要阿斯帕西娅在就能调和好这一切,卡珊德拉只需要做自己。




更进一步推动关系——通常情况下卡珊德拉这么说意味着巫山云雨,而对象是阿斯帕西娅的前提下,这一步指的是在重要的节日邀请对方去自己家里用餐。

副会长已经亲自替她上过两回药,调停多次纠纷,协助她提高了不少成绩。阿列克西奥斯仍旧赢下了赌约,但谁在乎呢?反正即使弟弟出言嘲讽,阿斯帕西娅也会不着痕迹地替她说话,不如说,卡珊德拉期待着阿列克西奥斯一脚踩进捕兽夹的陷阱里,她会坐在最好的位置上欣赏弟弟的表情。

阿斯帕西娅在她身边落座,倾斜身子凑近过去,右手轻拍了一下她的大腿:“听说你昨天翘了一整天的课?”

那是当然。卡珊德拉的成绩破了自己的纪录,值得好好庆祝一番。她在海边玩了一整天,回家前已经抓了一桶的鱼,给福柏串了两条贝壳项链准备送出手。不过最后她犹疑不决了半分钟,将两条成品比对了一阵,挑了一条更精细的保存下来,现在就躺在阿斯帕西娅的手袋里。

受礼人还不知情,这招是昨晚她和福柏排练了三刻钟的成果。另一项已经公布的成果是由于她懒得擦防晒霜,晒成了古铜色的皮肤,阿斯帕西娅注视了片刻声称那样长时间的曝晒会导致皮肤癌。

卡珊德拉很快买账,并戳着左侧肱二头肌挤眉弄眼地痛呼。管他呢,无论是皮肤癌还是别的毛病,她都已经不可救药了。

再过一会儿,阿斯帕西娅就会去厨房帮忙,就像对方之前习惯做的那样。副会长揉捏着卡珊德拉的手臂上出现少许晒斑的一块皮肤,提议为她擦一些晒后修复。

卡珊德拉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一时没有想起护肤品的黏腻有多招人恨。她任由阿斯帕西娅掌管一切,掌管她的皮肤状况,成绩单,指甲的长度,圣诞夜的盘中餐,伤口的护理。她因此感到更加自由,山林里的狼一样沿着溪流迈腿。

阿斯帕西娅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又来查看她脸颊上的伤。血痂早已剥落,没有淤青残留,卡珊德拉嗤笑一声,差点准备把自己形容为一颗泡在酱油里两天两夜,透着深色又光洁的煮蛋。

她还是忍不住意图分享这绝妙的形容,副会长抢先一步,往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得去厨房帮忙了,酱油蛋。”阿斯帕西娅说,眼神亮晶晶的,抑或整条银河都是从对方眼底诞生的,“一会儿见。”

卡珊德拉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生平第一次她发现自己也不是什么情场老手,心思也容易被看穿。反观阿斯帕西娅倒是经验丰富,耐心充足,犹如一只不知何时开始织网的蜘蛛,卡珊德拉由衷希望对方不是黑寡妇那种品类的动物。

她在原地来回踱步,脚步声甚至引来了阿列克西奥斯。弟弟上下扫视她两眼,不留情面地说:“你的脸红透了。”

“你只有嫉妒的份。”卡珊德拉没有反驳,扮了个吓人的鬼脸,扭曲自己面部的每一个角落以避免阿列克西奥斯又揪出某个微表情细节挖苦个没完。

圣诞夜真好。卡珊德拉最重要的人都在身边,一起装扮圣诞树。福柏骑在她的肩膀上要亲手放顶上的星星时,阿斯帕西娅靠过来,神秘地指向自己的脸颊。

卡珊德拉花了点力气控制自己,以免把无辜的福柏从肩上摔下去。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