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拉着你的,不会有事的,上来!”
“正因为是你拉着我才会担心,下来!”
煌站在天台的栏杆上,一个箭步上前,左脚一蹬,右脚踩上的铁质栏杆发出年久失修的危险讯息。倘若煌辩称自己没有听到这开裂的信号,灰喉是不相信的,实际上,截止至刚才为止,她甚至不相信自己会那么大声地对学姐喊话。
煌要做什么,灰喉从来参不透。热情四射活力满满,看起来没有烦恼无忧无虑,即使老师们期末考试小组作业双管齐下,也抑制不了大黑猫的天性贪玩。煌的种种行为在安静本份的灰喉看来,不仅是离经叛道得离谱,更是在找死。
现在,对方跳到天台的栏杆上就是一项确凿无疑的证据。什么样的傻子能在放课后两小时,星星都挂上夜幕了还一个人开派对似的大呼小叫,操场和教学楼都回荡着煌兴奋的意义不明还有点跑调的歌声。若不是灰喉临时决定完成作业后再回家,就不必来参观这只被动物园不慎放跑的野生动物,在岌岌可危的栏杆上做出令人心惊肉跳的举动。
她出于好心才会向煌伸出手。灰喉和煌相差一岁,大黑猫是左右逢源在每个年级都如鱼得水的热门人物,灰喉就和很多其他同学一样,被动认识了身为学姐却没有以身作则的煌。对方多么大方积极奔放热烈与灰喉无关,她不喜欢这样吵闹的人,而煌却总乐于招惹她,一寻到机会便出手,搅得灰喉一整天心神不宁。
泄气的灰喉把自己堪忧的睡眠质量归咎于煌,总是从背后猛拍她肩膀的煌,在她专心攻克难题时不懈打扰的煌,出现在梦里向她挥手要她跟过去的煌。眼下还有两个月就会毕业离开的学姐,像一把圆规,以左脚为定点转了半圈,右腿飞快换了个位置在栏杆上立定。
灰喉倒吸一口凉气,惊恐的气流堵在嗓子眼里呼之欲出,与栏杆的吱呀惨叫进行不谋而合的交响乐协奏。煌伸出的手是致命的邀请函,灰喉不可能被热气冲昏了头脑,愚蠢到接下这死亡裁定书。她迅速丢下手里的辅导书,任它们在夜风里振翅欲飞,紧紧扣住煌的手腕。
“快下来!”她尽可能严肃又不显得过分紧张地说。
如果煌一时大意摔了下去,恐怕会上演取消毕业典礼将葬礼提前的悲情戏码。就算灰喉并不喜欢煌,她也没有恶劣到需要诅咒对方英年早逝的地步。煌有扎眼的缺点也有突出的长处,瑕不掩瑜,灰喉心知肚明。
煌安静下来,明亮的碧蓝眼睛直勾勾地凝视她。灰喉不免心生反感,但现在不是别扭地退让的恰巧时机。她双手并用攀上对方的手腕攥紧之余,思绪却悄悄开了小差,探测起对方较一般人偏高的体温究竟出于什么因由。
“灰喉。”煌说,“上来,放心,我一定会拉着你的。”
说什么傻话,灰喉在心中不屑又气得跺脚,怒其不配合,又哀自己正在不自觉地放松警惕,手上施加的压力慢慢地减小,她不想承认原因是眼前人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且充满安全感;煌维持着原本的动作,一点点引导灰喉向自己的所在靠近。
不能这样,灰喉的大脑清醒异常警铃大作,遗憾的是麻痹的神经反应来迟一步,灰喉的躯体已然做出代表信赖的举动。她站到了煌的身侧后惊醒,源于骨髓的惧怕使得她开始了能让整副骨头散架的战栗——灰喉并不恐高,但这么不要命的冒险之于她,的确是头一遭。
煌遵守约定,没有一丝颤抖地,牢牢地拉着她的手,手掌的薄茧轻轻摩挲她僵硬的拳头,待她稍有松懈后捏住她的手掌。不知缘由而汗湿的掌心相对几乎要粘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晴朗夜晚的冷风亦吹不散的温度。
“灰喉,别看下面,看天。”煌说,伸出右手指向天边遥远的星宿。被柔声唤起名字的学妹缓缓抬头,循着对方的手,星星纷纷砸进她的瞳仁里如假日烟花般盛开,被照相机快速捕捉下来,永远定格。
她们面朝教学楼的外侧在天台边缘一动不动站了很久,灰喉没有提出异议,毕竟她今晚不需要赶作业,不急着回家,甚至不觉得冷。煌也没有再开口说些教人讨厌惹她生气的话,灰喉稍稍侧过去观察对方时,对方的碧瞳里,烟花大会正如火如荼,她不便打扰。
再过两个月,煌就会毕业。灰喉意识到自己对煌完全没有了解,在今晚以前,她根本想象不到对方如此安静的模样,想象不到对方会在天台一声不吭地观星,更别说放下无聊的捉弄与恶作剧,恪守承诺将自己稳稳固定在身边,而她也远不及想象中的讨厌对方。她一直以来所厌恶的人仿佛仅存在于意识的阴影中,伺机出动与自己较劲,而煌只是一头不偏不倚地嵌套进入了这个模板里的无辜替罪羊。
今后恐怕也不会再有如此机会并肩携手了。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灰喉却漠不关心地让它们逐一消磨殆尽在无意义的自我挣扎里,不了了之。
灰喉想松手。她想看看经过汗水的浸润,她们掌心的命运线被模糊成了什么走向;尚在雾气之中的遥远未来,她们之间是否会有那么一点交集,是值得她怀揣稚嫩期待的,还是需要她直截了当砍去的横生枝节。
煌又在想什么呢?这只自由自在任性妄为的大黑猫,皮毛油光水滑,谁有能耐把这野性未熄的家伙固定在自身方圆两米,又或者让对方在往前路狂奔时,偶尔停下来等一等?
可能吧。也许煌愿意等一等,灰喉清楚对方的温柔,事实是她再清楚不过了。
之前为准备校运动会的弓箭射击比赛,灰喉的虎口被弓弦划开一道口子,不深不浅,她用手指轻轻挤了两下,伤口才流出一点红色来。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偏叫煌看到了,手忙脚乱拉着她到医务室。老师不在,大黑猫一边念叨着灰喉不谨慎,操作不规范等不实罪名,一边翻出酒精棉花和纱布绷带。灰喉怀疑学姐使诈,故意要把她的手层层紧紧包扎到血液循环不畅无法举弓,好让她不战而败。
不能怪灰喉揣摩煌的意图,煌自己也是医务室常客,四处胡闹的猫猫经常受伤挂彩,然后被同班的阿米娅坚定地拖进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场合去。不紧张不在乎自己的伤口,却非要灰喉留心不可,完全是不可理喻的双重标准。
灰喉不想承认,名为自尊心的枷锁不允许她承认,煌是在意她的——可是煌也许对所有人都一样,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她不喜欢自作多情,沉默地把这份白日梦的答案尘封于墙根面对日晒雨淋,期盼有朝一日墨迹褪色纸张斑驳,即便她拾起来千方百计地修复也无法还原,万事大吉。
灰喉知道自己的斤两,她有自知之明,绝不会涉险,与其自取其辱,她宁可自欺欺人。
“灰喉,我们一起往后跳。”煌说,灰喉乖巧地点点头,不打算针对其危险性明嘲暗讽或表示反对。只剩下两个月,日子都是越过越少的,假设偶尔的顺从能让对方惊讶,或许不赖。
她们回到安全地带,灰喉听到天台栏杆都如释重负地叹息。煌好奇地抬起她的手腕,来来回回地看,一副研究远古化石的架势,这令灰喉萌生好奇:煌戴上眼镜会是什么样子?
“你真的好瘦。”煌含笑道,“骨头比我要小两公分左右。”
说着,大黑猫大致比划了一个圆,转过头来准备回收灰喉的反击。灰喉习惯了对方的挑衅,不声不响地抽回手,摊开手心。汗很快消失在夜风里,命运线和先前相比没有毫厘之差,煌大了一圈的掌心覆盖过她的,犹如幻觉。灰喉放下手,不服气又无力地驳:“谁像你那么能吃。”
“灰喉,你不高兴了?”
“没有。”
“灰喉?”
“干什么?”
“灰喉灰喉——”
“煌学姐,你知不知道你很烦人?”
灰喉想回去了。她开始觉察自己有些反胃难过,就像一个好端端的人被告知自己喝下肚的可乐里有毒,心理作用会率先一步将自己击垮。她不想当着煌的面失态,弯下腰拾起课本打算离开。
“啊,我想起来了!”煌说。
天台栏杆二度发出凄厉的惨叫,灰喉转过头,煌又一次跳了上去。学姐背对着她面向星罗棋布,而她不受控制注视对方的背影,鼓膜里全是自己脉搏加速的嘈杂响声。
“灰——喉——”煌对着空荡荡的操场和无人的教学楼,肆无忌惮地喊,“我——喜——欢——你——”
灰喉手里的课本滑落地面,她还来不及解释那是课本自己生出了双双对对的翅膀飞走了,而不是因为她在颤抖,害怕愤怒憎恶所不能比拟的一种颤抖。灰喉跑到天台边,大声命令对方现在立刻下来,回到安全区内,好不再穷追不舍自己脸上发烧的理由究竟是恼是羞。
煌跳了下来,猫一样灵巧。周遭受热的大气粒子炸成艳火与星尘坠落地面触发心室的小型地震,膨胀后缠绕于碧瞳之中。于是灰喉自己都不曾打开过的,在心房门口的掉漆信箱里,满溢的信一封封纸飞机一样争先恐后要从她的喉咙口出逃。
煌挠了挠后脑的黑色长发,解释说原本想在全校师生面前宣布这个消息,却被留堂耽搁。大黑猫准备趁校内无人先练习一阵,却不料告白对象就在校内。
灰喉不知该说什么,现在如果她不大声说话就会结巴,大声说话又显得没有教养。她想嘲对方的歌不成调,可是那是送给她的,灰喉就辨不明其价值。
煌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也会想要一个答案吗?灰喉想要拾起墙根的那份白日梦的答案掸去灰尘一探究竟,手腕却不听使唤。煌将这只手腕攥入掌心,由衷叹道:“真的好纤细。”
在灰喉试图放缓呼吸的频率时,煌又擅自开启话题:
“我准备报考警校。”
灰喉抬起低垂的眼睑,屏息凝神对上那双猫眼。
“我肯定能保护好你的,不用担心。”
她的学姐咧嘴笑了起来,白月光在眼睫上结一层霜。灰喉咬咬牙把被自己扭曲变形的回答都咽回腹中,强忍着不允许自己过分雀跃。
“我可不会去警校。”
最终她从齿缝里逼出这简短一句来,杵在原地没有仓惶逃走已是最大极限。煌低下头来看她,她紧咬嘴唇不让自己示弱后撤哪怕半步,一定要笔直面对那双眸子甄别真伪。
“灰喉只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好。”
煌净会说漂亮话,灰喉真的恨这一点。她乏善可陈的灰暗人生一头扎进刺目阳光里,对方甚至不给她多一点适应环境的时间,要拉着她去不知名的地方,芝麻点大的新发现也要向她炫耀一番。
灰喉希望煌能在她的心后悔叛变之前,不由分说带她莽撞地一路绝尘。她们去险象环生的绝处,置生死于度外,为尚未存在的黎明抗争。
她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她和煌一起也不一定做得到,可倘若有选择余地,灰喉要与煌同往,在最美好的年华一同绽放化为星尘,挣脱重力作用飞往银河。
“我很快就能追上你,别得意忘形。”
灰喉哑声道。
“好的。”手指穿过灰喉耳际的头发,煌答,“我会等着。”
O Fim
「(おやすみ前の さん・に・さん)世界を救う ヒーロー気取って」
“睡觉之前 和英雄一起拯救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