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基知道乔鲁诺不属于黑手党,这个人实际上更适合金色麦田,躲在稻草人后头突然跳出来吓他,惊飞几只路过的乌鸦。还是少年模样的教父一头金发混在那些麦穗里,分辨起来难度翻倍,阿帕基拨开金色的麦浪,提醒对方太阳就快落山。
但这么滑稽的结论其他人不会认可的。乔鲁诺的累累战绩具有绝佳的说服力令任何人腿软或臣服,将时间再倒退十几年,结果也不会有改变。而鉴于阿帕基的身份,他也不可能对任何人谈起教父的故事。
得知教父的死讯之后他是难过的,可只停留在一个很微妙的区间里,不会浅到他一周内就找不到一点回忆与怀念,也没有深到挠心挠肺使他夜里无法安眠。
这得怪乔鲁诺了。
阿帕基一年前从警校毕业,遇上了而立之年却还像个少年似的黑手党教父。阿帕基措手不及,漆黑的枪口精准对着对方的胸口,而子弹还没上膛。现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对方或许也不遑多让。
乔鲁诺当时受了点伤,行动不便,可能是少年苍白冒汗的脸以及血淋淋的伤口看起来格外渗人的缘故,在知晓对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阿帕基还是做出了让步。决议的瞬间他是后悔的,他骂自己过分天真。他的妥协大概率能化作一阵风,把他吹往天国,就像飞一只断线风筝一般轻而易举。
教父由着他为伤口止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仅仅是凝视阿帕基,一双翡翠色的眼眸与精致的牢笼无异。阿帕基停下包扎的动作对上扫描仪似的犀利目光,莫名其妙地听到一阵不具名的哀乐,从很远的地方缓缓奏响,模糊不清地敲打鼓膜。
乔鲁诺喜欢找他,在他无需为任务焦头烂额的休息日,偶尔会选择深夜里造访阿帕基的公寓。他从不过问对方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和情报,他猜乔鲁诺左右逢源,到何处都如鱼得水,做何事都游刃有余。
酒穿肠落到腹部,也不过是叫人神智不清的水垢毒药。烟丝缠绕肺部,充其量是一把杀人的利刃,而乔鲁诺与前两者的性质并无区别。
他们初次交欢的晚上是在包扎伤口的两周之后,对方在他身下呻吟喘息得不像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黑帮教父,阿帕基舌尖扫荡过对方甜软的口腔,打断片刻对方神智不清的呢喃软语。乔鲁诺的指甲陷进他的肩膀,刻痕的刺痛令他始终处于半清醒的状态,所以阿帕基会注意到那时的伤口连一道疤都没有留下,像不曾存在过。
随着一次次冲击把快意推至头顶,教父失神中连续数次喊了他的名字,模糊潮湿的声音里有浓重的鼻音与哭腔。阿帕基愣了愣,停下了动作,因为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乔鲁诺切实地喊了他的名字,但阿帕基总觉得对方口中的那个名字不属于他,对方在唤的似乎另有其人。
包括那双眼睛里倒映的脸,都变得虚幻而不切实际,稍不留神就会幻化成宇宙里的尘埃。
阿帕基咬了咬牙,最终只问了有关伤口的事情。乔鲁诺迷糊地往他怀里猫一样地蹭,简短地以“与生俱来的超能力”敷衍一通之后很快入睡。
教父是个聪明人,但总会做些阿帕基不能理解的事,换句话说,做些阿帕基觉得与教父的尊贵身份大相径庭的事。
一天晚上,阿帕基坐在床沿,乔鲁诺突然从床上跳起,八爪鱼似的贴到阿帕基身后,下巴在他的头顶来回小幅度地摩挲。在他不耐烦地意图抗议前,乔鲁诺问道:
「阿帕基,留长发吗?」
无理又无礼的要求,他可以好好训斥对方一顿然后郑重地拒绝,把这个话题就此作结。阿帕基确实那么做了,耐着性子一点点松开小教父的束缚后,转身把被子狠狠蒙到对方的头顶。
随后对方失落的神情增加了他肩头的重量以及无来由的负罪感,两个多月后乔鲁诺愉快地拉着他长长的一点头发,声称要给他编个女孩子的麻花辫。阿帕基象征性地无力挣扎几下,也就任由对方随意摆弄了。
他们不怎么谈论人生和天气,更多时候是无言沉默,或者乔鲁诺单方面心血来潮的要求,无伤大雅的那一类阿帕基都不介意照做。
大约是教父离开的一个月前,阿帕基把布丁丢到桌上好引诱狡猾的小猫放过他已然覆盖肩胛骨的恼人长发。事态如他想象中那般发展,教父放下玩到一半的辫子去拆布丁,而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放下还没开动的甜食。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乔鲁诺拿出一只唇膏在阿帕基面前晃了晃,阿帕基顿悟,脸色变得铁青。
拒绝的话缠在喉结上,半晌都没能顺利出口。乔鲁诺促狭地坏笑着捏住他的下巴让他张口,右手举着那支看着有毒的紫色口红往他的唇上轻轻涂抹。
阿帕基等着完工之后,坏猫前仰后合地嘲笑他的那一刻,但是对方总能做出令人意外的事来。乔鲁诺维持着横跨在他身上的姿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可能是光线的关系,从阿帕基的角度来看对方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层,可能还有些冒汗。
对方凝视着他,房间里只有呼吸的声音大气粒子战栗,吊灯上的灰尘都被一片片震落。
乔鲁诺吻了上来,小心翼翼又紧迫,一点点把刚刚擦上去的紫色晕染开,手往下方摸索,轻车熟路拉开拉链。阿帕基扶着对方的脖颈回应,心不在焉地想起他们第一次巫山云雨的夜晚,乔鲁诺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与另一人结合,情绪里是惋惜难过甚至内疚。
那次之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阿帕基没有去参加对方的葬礼,没有旁敲侧击地打听也没有站在远处观望。他不能确定自己有多喜欢乔鲁诺,他只能确定乔鲁诺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他。
随着时间飞快流逝,阿帕基能忘掉这个人,很快。尽管乔鲁诺在他年轻的生命中也称得上绚烂,但至多不过一场夜间璀璨的烟火盛会,过便过。
然而他遗憾地发现自己并不是飞往天国的断线风筝,那是乔鲁诺,而自己是扯线木偶。那些操纵着他举动和心绪的线就是脑后留长的青丝,一旦阿帕基想要快乐,就凭空出现一只手恶狠狠揪住他的长发往后拉扯,令人呼吸困难。
阿帕基发现了这一点,他不止一次想要在路过理发店时顺便把长发修理了,或者就拿着剪刀对着浴室的镜子,一刀剪下去。然而他竟无法下手,仿佛神经系统已经长进发梢,剪下去会疼痛会流血不止乃至死亡。
阿帕基不想要任何牵连,他放下利刃不可置信地盯住镜子里的自己,意识到自己不甘心割舍这唯一的,似有还无的牵连。
便留着这头发,由着一个无关痛痒的死人操纵感知,便作茧自缚吧。他自嘲地叹息,镜子里,阿帕基看到自己的眼睛里是落日的尽头。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