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基会后悔自己没死成,诚实说,死在一个阳光灿烂花开明媚的旅游胜地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侥幸撞得的待遇。不是悲观主义和消极情绪的海浪在将他冲向深海,亦非地狱的爪牙提着项圈请他前往万劫不复的渊薮,就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在他身后又推又搡,尽管力量上相差悬殊,而论耐心他可绝比不过对方,长此以往他败下阵来坠落悬崖也是迟早。
“停手,停手。”阿帕基无可奈何地往前挪步,对身后的乔鲁诺说,“我自己会走。”
乔鲁诺不推他了,转而绕到他身前拉着他的头发使劲,阿帕基不得不迈出两大步逮住小鬼松开对方的拳头救回头发,发梢位置已经被蹂躏得毛躁。
他扭过头无视少年指出的“半小时只走了一个街区也能叫做会走吗”,我行我素继续寸步慢行,瞅准对方要动手的时机先发制人去摘掉对方的皮筋。他过去频繁地听圣母晚祷,现今诚挚祈祷,希望家里的所有人都出门去饭店,旅行,没有一年半载不会回来的那种。
变故发生在两周前,阿帕基完成任务之后想提出带薪假期,即使哪里都不去就待在空荡荡的住所睡到日上三竿,夜里开着电视看球赛他也可知足。偏偏好死不死在乔鲁诺批准之后,都得片刻清闲的小队聚在一起小酌,他替未到饮酒年龄酒量不佳又非要瞎掺合的家伙喝掉不少,喝到脑子能清醒地意识到醉意朦胧,走路时需要刻意才能走出直线的程度,便识时务地收手了。
阿帕基可以确保自己不致于吐露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无法把乔鲁诺从公寓里赶出去,一来消耗殆尽的体力不允许,二来没有必要,一旦他入睡,天塌下来他都不理会,更何况一个好歹还算知情识趣不会打扰他休息的小朋友。
问题就出在这里。侧卧在床上半梦半醒的十分钟,乔鲁诺突然问起有关他的父母。他皱起眉下意识抵触过去的事情,而酒精悠悠盘旋连哄带骗,他记不起自己说了什么,只能确定自己一定说了什么,不然这小鬼怎么会第二天就以身份威胁马不停蹄地催促他让他去见一次父母?
酒醒了,阿帕基自然是表示反对,但乔鲁诺滥用职权找到他父母的信息,塞给他一个地址被他反手扔进垃圾桶,下一秒对方又从衣袖里捞出来一张被他接过来折成一只小青蛙投到对方的发圈里。
「你现在过得不赖,为什么不能和父母重新联系?」
「你管混迹黑道叫过得不赖?」
他讽道,与此同时感到人生的残酷嘲笑。挫败让他一时之间妥协接受了失利,最终犹犹豫豫地走到这一步,算自作自受。
“行了,快进去。”
岁月侵蚀大地的痕迹太过渺小可忽略不计,何况阿帕基离开家也没有多少年,尚累积不到沉重令人慨叹物是人非的境况。而可怖的熟稔和于心有愧让他不自觉惊怕后退,想做逃跑的懦夫,遗憾背后有推力无退路,即使他回头看不见谁在,还能感受到视线。
家门的钥匙阿帕基一早扔了,他硬着头皮去按门铃,手触电似的缩回。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露什么表情,手放在哪里会被家人指责还是想念,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就被丢在这里以身犯险。阿帕基不期待有任何动人结果眷顾,假使可以,他希望家里没人在,他一身轻松地折返,然后告诉乔鲁诺以后自己绝不踏上这条街半步免去后患。
他等了十五秒,险些以为自己如愿要转身离开,忘了自己自十八岁之后就一直失势,仿佛他头抵着车窗睡觉时司机一脚急刹车害他额头撞向前排座位的扶手,门猝不及防地开了。
他该如何描述门内玄关的模样呢,他记得家里有养过一条狗,尤其喜欢趴在门口的地毯上休息,柜子上有一个玻璃烟灰缸,烟蒂和烟灰是半满的,几株容易养活的绿植种在玻璃水杯,两串钥匙,一根头绳。阿帕基忽然意识到他现在的住所和这里的格局别无二致,只是他没有养狗,而无名的绿植是乔鲁诺擅自放在那里的。
母亲在他面前掉了十多分钟眼泪,断断续续地问他这几年来在什么地方,又为什么不同家人联系。他一句也答不上来,事实上他想逃之夭夭,就像过去一样,扔掉电话卡更换住址,通缉犯似的避开陌生人的视线,躲在租屋幽暗的室内胆战心惊地回忆,入夜后买醉。而荒唐可笑的是阿帕基现在无疑于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杵在原地手足无措哑口无言。
女人踮起脚来用力拥抱他,问他近况。阿帕基闷闷地回答了一小部分不涉及黑帮血腥的老少咸宜的内容,手臂僵硬机械地拍了拍母亲的背。当母亲邀请他进屋时,他踟蹰了,不知为何,他不想把乔鲁诺一个人留在门外的某个角落里;天快黑了,夜里会翻风转凉,但对方要以什么身份踏进来,朋友?上司?纠缠不清的初中生?
他不敢坐太久,莫名其妙的牵挂在督促他尽快回去,而且他的确尚难以面对来自过去的关心热情。母亲没有让他太为难,没有深入展开的二十分钟后再度起身拥抱他,哽咽着问他下一次造访是什么时候。
阿帕基在马路对面的甜品店找到乔鲁诺,对方在露天的座椅位置,他松了口气像是逃兵找到了安全的退路,握起对方冰冷的手指往回走。
“怎么样,阿帕基?”少年快步紧跟他,另一只手还拿着布丁塑料勺,语气好奇,“看起来聊得还可以。”
他保持缄默,暗自揣摩对方从未提及的自己的家庭一定乏善可陈。他们之中有的父母入了土,有的不便再见,而有的就像不存在。
乔鲁诺住校或者睡办公室,留宿他的公寓,从不回家。阿帕基不去问,对方也不答,一切因果是云里雾里的一盘国际象棋水汽氤氲。他们博弈未完,阿帕基已经不得不沮丧难过认输,即使对方善解人意给出悔棋的机会,基于强烈自尊他也不乐意接受施舍。
“不说说吗?我想知道。”
阿帕基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回去睡一觉,梦里苦恼失落地拾掇心情。然后到下一次,他想要少年跟在他身边去见一次母亲,无论他对故事发展是否满意,无法否认的是或好或坏的全部均由对方促成,而他不厌恶,就任对方牵着丝线引导他下一步的方向,不去思考太远的明天和尊严。
不过问乔鲁诺是要回学校或者办公处,阿帕基无言邀少年回家。看到玄关的玻璃烟灰缸,对方旋即抱怨烟蒂和烟灰是半满的,几株容易养活的绿植需要换水,两串钥匙其一是备用,另一串是乔鲁诺忘记拿走的,还有一根头绳,对方三下五除二给他扎了一条低马尾。
他问乔鲁诺要不要养狗。这个问题早前少年提出过,阿帕基推说没有时间照料便搁置了争议。现在他们仍旧不够精力,他只是——觉得一旦养了,一些难解的结自然就有合适的刀片切割开来,同他们之间循序渐进的关系是近似的道理。
“阿帕基。”
“嗯?”
“来接吻吧。”
少年勾住他的脖颈低语,他发现原来失落沮丧的情绪也可以是甜的。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