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到底会不会玩?”
特莉休最终感到不耐烦了,稍微从卡座上起身,手臂绕过身侧的客人后背,夺过另一位贵宾手中捏到发皱的几张扑克牌,自说自话地重新调整了顺序。
“像这样打,”她依次指了指被归为三组的薄薄卡片,又塞回对方的手里,“我们就输定了。”
语毕,她从茶几上端了一瓶洋酒,给自己的玻璃杯里重新满上。包厢的隔音效果并不是最理想,抑或是四周的分贝当真高到令人发指,特莉休能听见觥筹交错的捧杯声,陪酒小姐亦真亦假的娇嗔以及客人们夸张的大笑。这些嘈杂混乱的声波由透明的空气飞速传播过来,在逐渐要溢出的金黄液体表面震动出一圈圈涟漪。
她抬手欲一饮而尽,一只手伸过来拦住了她。
“别喝了,”客人不满地第三或者第四次提出建议,毕竟拼酒划拳和打扑克牌本就不属于他们的来意之内,“我们玩些别的吧。”
特莉休心知肚明贵宾此行目的,于是她顺从地稳稳放下酒杯,酒精一滴未撒。她主动坐到客人的身上,在对方不怀好意的笑容跟前五厘米不到的距离,将迷醉的吐息都喷到对方的鼻尖。视线随着泛着酒红的诱人指尖在衬衫的纽扣自上而下跳跃,降落到了皮带扣以及拉链扣附近的位置,似是而非地撩拨。
客人正开口想说什么,特莉休把食指抵住对方微启的嘴唇。接着,她让这根手指一路下滑流连,从脖颈,锁骨,到胸脯,小腹。
她在旁人热切的注视目光下,突兀地将手指探入对方的西裤口袋里。客人显然由于没有料到她的下一步举动而愣住了,瞪着她,眼看着她自然地掏出钱包打开,把里头为数不多的硬币统统倒进了掌心,丁零当啷。
她起身退开两步,挑出其中一枚,丢进酒里。硬币没入白兰地,酒的表面又鼓起了些许,活像个再吞入一口气就会爆炸的泡泡,危如累卵。
“新游戏。”特莉休说,左手纤细的手指间夹着四枚里拉硬币,而右手掌心朝下张开,剩余的钱便施舍似的砸到了客人身上,“我们轮流把硬币扔到酒杯里,谁让酒洒出来了就要干杯。”
那位客人在这句话的最后几个音节完整出口前倏地站起来,钱币从他身上滚落在地,犹如感应到主人的怒火般开始四处逃窜。
他气冲冲地离开包厢之际咒骂不断,而后不多时,迪亚波罗便走进来,每一步鞋跟敲击在大理石地面的声响都是暴躁异常的。
顾客的猛烈投诉是特莉休的家常便饭。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没关系,她本来就没有做优秀陪酒小姐的天分,况且,这样无用的天分落到手里充其量不过是个扎手又发臭的榴莲,她定是撑不过五秒就皱起整张脸,把它当作垃圾给处理了。
圣母作证,假使她还保留选择垃圾桶的权力,这个臭榴莲应该会不偏不倚地落到自己亲生父亲的脸上,正中鼻梁,鲜血淋漓。她郑重承诺会为这注定名留青史的场面而放下新买的爱不释手的皮包,热烈鼓掌。
“演,还需要我教你吗?”
原本她消极怠工,父亲还会大发雷霆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以示警告,而今对于她的屡教不改,迪亚波罗也近乎靡计可施。特莉休猜测,“失手”打死她的合适机遇一定在父亲的愿望清单上名列前茅。
“既然你如此在行,何不接待客人?”
她轻蔑地哼了声,公然挑衅,胆大包天地往父亲脸上悠悠然吐了口烟,但请相信她更愿意吐口痰。而迪亚波罗怒极反笑,随后把她这个月的基本薪资又扣除了百分之十,这个野蛮粗鲁的行为让特莉休想干脆罢工,让她怒火中烧地拂袖而去。
特莉休会演,至少她认为她会,她只是不屑于演。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所,所有人的目的都是露骨且一致的,客人想要一夜欢愉,陪酒小姐想要一夜暴富。大家都不是圣人,没有高风亮节,何必煞费苦心布置剧情,用虚伪的感情粉饰太平,将表象打扮得再怎么美好,掀开纯洁的薄纱内里依旧是一团败絮。
省略繁琐的步骤,直接挑选一个看着顺眼的男人,各取所需,有何不可?她紧蹙眉头把燃烧了一半生命的烟掐死在烟灰缸里,幻想着某一天会遇到一个挥金如土的白痴给她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到那时她便撬开鸟笼头也不回飞出去。这一天越早莅临越好,趁着她还知道怎么伸展羽翼的时候。
特莉休在休息室坐下,伸手探进包里摸索着想取烟,玛莱娅推门而入。
“我不接,”她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回身对紧跟进来的多比欧说道,“那个家伙也太臭了。”
“你,你们别一个个都挑剔客人啊。”多比欧和明显心情糟糕的玛莱娅保持一定距离,小心翼翼地劝道。
玛莱娅一屁股坐下,把修长的腿搁在茶几上,骂骂咧咧地抱怨风俗店的客人进门都不需要安检也不需要质量过关,明显是对女性的不公平。特莉休亦深以为然地点头赞同,把手里攥着的一包烟和打火机都甩到对方手中,借她宽慰。
“我去搞定吧。”特莉休善解人意地说。
多比欧松了口气,把她引到那位特殊贵客的方位而去。她拍了拍多比欧示意对方可以离开,然后扯动僵硬的嘴角摆出公式化的笑容,没有细看便在客人面前落座。
“晚上好,老板。”
“喔,美丽的小姐,我能有幸请你喝杯酒吗?”
特莉休倒吸一口凉气,而她显然不该做出无异于自杀的行为的,鉴于玛莱娅还好心地着重强调过“臭”这个字眼。
有一只黑白两色的狗正在客人略显浮夸的垂直发型上,体型很小。特莉休抽了一点心思与空闲迅速把店规简单过了一遍,不记得有“宠物禁止入内”这一条。这或许不该怪父亲百密一疏,毕竟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把小动物带到青楼里。
“还没请教?”
“我叫皮埃尔,是法国人。”
她还没想明白自己的下一步动作应该怎样才显得足够体面时,那只狗又一次不知羞耻地放了个屁。而客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妥。他看起来是个干净整洁的人,撇去那只狗的话,特莉休并不介意接待对方。
前提是撇去那只徒有可爱外表的狗——天,它又开始像只破了个小口子的篮球一样排气了,而且不知是不是被熏出来的幻觉,特莉休觉得这只狗是故意的。
她堪堪维持着假笑到脸都抽筋,眉心就快要舒展不开,只得匆匆道了失陪往洗手间奔去。特莉休发誓,去他的善解人意,她以后绝不会主动揽活干,绝不。
“伊奇!你别给我添乱了!我忙着呢!”
她能听见客人似乎在厉声指责那只不听话的恶犬,但她正忙着反胃,实在没有余裕去温柔地表达自己能体谅对方的苦衷。
“我承认我不专业。”特莉休坐在梳妆镜前拿着口红补妆,唇膏的特别香气多少能让她安心平静一些,顺着呼吸道把刚才的狗屁味统统抹去,“我应该找些其他的工作。”
“是吗?”玛莱娅正不紧不慢地修剪指甲,抬头瞟了她一眼,发出冷笑,“还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工作吗?”
答案是不知道,即使想到也去不了笼外。
特莉休耸耸肩,她不可能每个客人都笑脸相迎的,她以为任何一个心理健全的人都是做不到的。但她身边的人无论是去陪酒的还是来寻欢的,免不了都有些怪异之处——她记得有一次,有位客人带着一个绿色玻璃空瓶大大咧咧地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手臂搁在靠背上。特莉休出于好奇靠近他几分,看清了那瓶子里有只不知名的毛绒绒的小蜘蛛。
对方见她凑过来,轻笑着打开了瓶盖,那只节肢动物便手脚并用大大方方地爬到了主人的手臂上,惹得特莉休嫌弃地下意识后退一步,小腿撞到了茶几桌角上——那块淤青一周之后才完全消退。
客人用两根手指轻轻抓住那只蜘蛛,看样子竟是想递给她。特莉休揉揉不自觉皱紧的眉心正想满脸堆笑彬彬有礼地说一句失陪就溜,有另一只手从侧面接过了那只蜘蛛。
岸边露伴对这只节肢动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拿到眼前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观察。客人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趣地旁观这一幕。而特莉休暗暗咋舌,拉了拉露伴的衣袖意图让那只虫离她们俩都远一些。
“别凑那么近,难道你还要尝一口?”
闻言,对方猛地侧过头歪了歪,经过两秒的思想斗争后竟认同道:“好主意。”
特莉休实在不好意思提醒对方她的问话是反问,是挖苦讽刺。她揉搓了几下方才碰撞得生疼的部位,及时撤退了。别问她露伴有没有真的尝过蜘蛛的味道,她不知道正解;即使有,她也不会去亲眼见证。
下周开始,这里要举办所谓的女学生主题。所有人无论二十几还是三十几都会穿上那些初中的学生制服假装自己还是十四五岁的纯洁未成年,特莉休光是想象都能感到鸡皮疙瘩落了一地的恶心。
“特莉休,还是要适应表演。”多比欧担心道,“不然会没饭吃的。”
哪有那么夸张?最多是工薪苛扣,喜欢的香水要延后一个月才能买了,她可以忍。特莉休翻了个白眼,叼着的烟上下晃动,烟丝烟灰和温度一起一点一点飘散在那不勒斯临近傍晚的风里。
“特莉休。”多比欧又唤她,小声而认真地提议道,“我听说海岸线那里有人可以教演戏,你要不要试试?”
“教演戏?”
特莉休狐疑地取下烟丢到马路边,碾了一脚,想了想,把多比欧从室内拖到外边,海风的冷冽应该能让他不再没头没脑地说胡话了。
二
特莉休自认演技称不上精湛但也尚可,无需他人指导,而傍晚路过海岸线附近时她回想起多比欧推荐的所谓“可以指导表演的老师”,不自觉地从口袋里拿出了对方写给她的一行地址。既来之则安之,按照纸条上的指引,她找到了一处住所。温暖的橘黄阳光染着后院老人的银白头发,身边放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正播出年轻人不甚欣赏的复古音乐。老人双手拄着拐杖,在厚厚的老花眼镜片背后注视着年轻的女人走过他面前,落座于他左侧。
“老头,你知道这里有人会教演戏吗?”
“什么?”
“我说,你知道这里有人会教演戏吗?”她凑近老人的耳边大声重复一遍问句,而老人将手拢到耳后,皱起眉疑惑地指出这里最近几天没有演习活动。
这么浪费时间也没什么意思,毕竟太阳就快要从地平线上落下去,特莉休没有披外套也不想在降温的晚风里着凉,且一小时之内要回到单位准备晚上的工作,于是她站起身,把写着地址的纸条揉作一团打算丢进树底下的垃圾桶,就这样把这件愚蠢的小事置之脑后。
“请问您找谁?”一个与她一般高的少年从她身边探出头来好奇询问,手里攥着一架虽然看上去挺破旧但却很像一回事的飞机模型。大约是此处前来造访的人里很少有像特莉休这样的角色所以少年显现出了格外强烈的求知欲,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征把自己的工作出卖给了他人,总而言之,她看了一眼手表,复述自己听说的内容。实际上到了这个地步她有强烈的希望,希望“可以指导表演的老师”仅仅存在于传闻中,这样感到格格不入以及不适应的她就能马上离开这里。
而少年偏偏不给面子,一拳头捶到掌心里,报出一个陌生的人名来。纸飞机模型落到地上,在特莉休想转身的时候少年伸出手来拉住她,告诉她可以在这里再等一会儿。过了一分钟特莉休把想好的推辞端出来,少年却执意要她留在这里,她实在拗不过,只得认命。
“纳兰迦,你开玩笑吧?居然会有美女来找布加拉提吗?”
特莉休等了有一刻钟以上了。她坐在耳背的老人身边一起百般聊赖地收听复古音乐,碧绿眼睛朝院落的门的方向瞟了好几次。名叫纳兰迦的少年小鸡啄米般点头,振振有词地宣称事实正是如此。一定要说的话,特莉休是很难相信少年的话的,纳兰迦童言无忌,说不定还处于相信圣诞老人真的存在的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或者她就再忍耐一会儿,等到那个叫做布加拉提的人现身时,她可以就此小题大做,勒令成年人们要尽到监护人的责任,教育自家的小朋友不要信口开河,更要勇于面对这世上没有圣诞老人的残酷事实。
手掌摩擦过裸露在冷空气里的肩头,特莉休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决定还需再索要一笔额外的医药费,眼下的状况看来,她今晚荣获感冒的可能性居高不下。
又过了五分钟左右,特莉休正琢磨如何丢下强硬的台词拂袖而去,他人口中的主角姗姗来迟。天色有些暗了,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原本正在院落里小声争执的两人率先围了过去,自以为是的窃窃私语在后院里来回游荡,甚至分贝愈发走高。
她朝布加拉提的方向望过去,对方正听取完友人的情报,视线自然往她身上移动。特莉休站起身掸去裙子上的灰尘准备打道回府,因为她能看得懂对方眼神里包含无奈为难,很明显,纳兰迦误认为的某个事实并不如少年叙述的那般准确。天几乎完全黑了,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力气去计较医药费,弯下腰去拿自己随身携带的包。
老人眯起眼看着特莉休的手,疑惑地称这是自己的包。特莉休不客气地剜了一眼,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咯哒咯哒地响以发泄不满。
“我就知道,怎么可能会有美女来找你啊?”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
被精美传闻层层包装着的男人叫住了她,礼貌地问特莉休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消息。年轻的女人扯一下挎包的肩带挥挥手表示不必介意,她早该知道多比欧的情报源八成是街头巷尾的八卦新闻,掺杂着不实成分,如此草率不经查实便莅临此处让对方左右为难也属于她的失礼。而对方也不知思前想后得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结论,特莉休希望不是偏听偏信,当真认为她偷走了老人的包。皓首的老头还在喋喋不休坚称她是个可疑的盗窃犯,眼睛依旧紧盯着她手中的随行物品。
对方请她先进了屋,特莉休想推拒,但是外面没有了太阳,已经很冷了。纳兰迦拉着她进去,她对无端的亲近感到相当不适,把礼节束之高阁,稍微发力挣开了手——反正根据不依不饶的老先生所言,她是贼。特莉休随意地环顾四周,揉揉手腕,门外有对话的声音一高一低地从门缝里钻入。
“今天太晚了,你送乔斯达先生回家,米斯达。”
“嘁,又是我吗?喂,老头,听到没有,快点回家啦,你孙子后天就回来了,走啦走啦——”
“可是我的包被那个女人拿走了。”
特莉休拉开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长吁短叹,自认已身在敌营身不由己,只能夹起尾巴做人,或许将错就错就当个真正的贼偷一件可以挡风的衣物翻窗逃走是个不错的主意。纳兰迦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立刻生气地一跺脚:“当然是因为你把我骗进来了。”
“我没有骗你!”少年大力摇头否认,拖着椅子坐到离她更近的位置开始新一轮的唠叨。眼下的局面特莉休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少年看起来也的确不是在说谎的样子,因此她靡计可施,只能当几分钟的小学老师,耐心地听少年说些对她而言百害而无一利的话。
她可以理解这份心情,任谁在小时候都有偶像的。纳兰迦认定布加拉提是会演戏的依据是对方总能揭穿他人的谎言,而特莉休托着腮唉声叹气,认定少年就是假新闻的源头,并指出是纳兰迦的谎言太过简陋水平低于地区平均才会被频频揭穿,说真的,她怀疑年龄更小的孩子都比纳兰迦善辩。
“反正我就是没有骗你!”于是纳兰迦气鼓鼓地背过身去,隔了一会儿又转回来,两手握拳瞪着她。
布加拉提在少年重申自己的清白无辜的时候走了进来虚掩上门。
特莉休没有调整坐姿,先发制人简述来意。她没有在未成年面前特地避开什么少儿不宜的字眼,所以布加拉提打断了她的话,忙不迭地把不明就里的纳兰迦赶到了外头去。
“总之就是这样。”特莉休摊开双手耸耸肩,“在客人面前,我用得上一点表演技巧,不过我猜你应该没有那样的东西吧?”
对方应是觉得让她两手空空回去觉得不妥才会将她挽留于此,她认为有利于双方的最终结果是布加拉提借一件外套给她,也能算是勉强扯平。无奈对方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当真思考起这道题目的模样教她又气又好笑,再拖延下去她上班都要迟到了。
最终两人达成一项共识。女性的眼泪对于男人来说攻击力的确可观,然而特莉休实在无法轻易掉出眼泪来。与其说是她麻木不仁,不如说是见识那些男人的样子她能强忍着不要笑出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已经是最大极限。她曾尝试过多想想难过悲伤或者惊悚可怕的事情,最初几次是奏效的,而结果由于大脑逐渐习惯,她憋红了眼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即使自暴自弃地用指甲掐自己的皮肤。
钱还是重要的,特莉休告诫自己不要排斥任何能帮助她获利的事,包括假惺惺的哭泣。布加拉提大约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要求,沉默忖度了将近两分钟,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时钟的秒针在缓慢踱步,特莉休好整以暇地从口袋里想摸一支烟出来。
“你可以试试吃塔巴斯科辣椒酱。”
闻言,特莉休停下了摸烟的动作,并庆幸自己没有抽上烟。对方见她愣住以为她没有理解,又补充说明这样很快就能辣哭。这回她等不到对方把话说完就开始放声大笑,右手捶了好几回椅子的把手,捶到手掌的侧边隐隐作痛。这是特莉休听到过的最蠢的方法,蠢到她忍不住把烟递给对方聊表敬意,在对方婉拒后掏出打火机打算自己享用,又被对方以“危害健康”为由制止了。
要不是对方对她说“这里不需要陪酒的习惯”,特莉休应该还能再嘲笑上一阵。她“噔”的一声站起身——之所以会有“噔”的一声是因为她的膝盖撞到了桌脚,咬牙切齿吞掉了疼痛,没有顺手牵羊取走一件外衣,拿上包就甩身走人。外面比先前更冷一点,好在她窝火得很,没有瑟瑟发抖,大步流星地走到垃圾桶旁扔掉写着地址的纸条。
她不甘心,对方的无心之言提醒了她,特莉休想要钱,但不想一辈子都靠陪酒赚钱,她还有自己的期望,不能再往下蹉跎,让未来成为一具死尸。她忿忿不平地一脚踢飞路边一块碎石,发誓今晚不醉不归,一定要把这件令人反胃的事吐进马桶里,干干净净地冲走。
三
经实验证实,塔巴斯科辣椒酱确实有效,但是也存在无法完美解决的后遗症。特莉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确认自己的口腔,隐约有舌头肿胀发麻的错觉,鉴于尽管嗓子眼冒狼烟,辣椒酱还在和食道厮杀,她好歹还能正常说话,不存在口吃发音不清等问题,便不再追究相关人士的责任了。
特莉休没有考虑太久,草率地再度造访,昨日在膝盖上撞出来的青色勋章在裙子底下若隐若现,或许她应该用粉底液去遮盖以免产生误解,又或许别人不会注意也不会在意。她来到门口,地址早就被她扔进了垃圾桶里,现在那里有很多空瓶子和食物残渣,以及飘落进去的少量叶子。秋天还远着,在漂流瓶里的卷轴上流浪,海风把盐汽水和鱼腥的味道刮到了门框上,特莉休曲起手指敲了敲门,一二三,顺便清了清嗓子。
她不太喜欢现在自己的声音,较往常异样。有的男人会喜欢沙哑性感的烟嗓,因此她养成了抽烟的坏习惯;在此基础之上和塔巴斯科辣椒酱这样神奇的调味品结合过后,她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偷偷咽下唾沫还能尝到辣椒的味道,喝多少矿泉水都不管用。
昨天晚上特莉休迟到了,不过父亲不在,所有人都正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不够时间追责,见她进了门不由分说给她丢了一套让她快些准备完毕。她茫然地化妆完才知道大厅里来了一号大人物,先前没有人接触过,不知道新客的风格,而大少爷似乎看谁都看不上眼,认为他们存心怠慢,脸色甚是吓人。
无论怎么说,迪亚哥看上去确实像个有钱人,仅凭这一点就值得陪酒小姐费尽心机努力一把。金发的男人环顾了一圈形形色色的女人犹如浏览商品,随后提出要求:「现在就哭给我看看。」
特莉休意识到自己是个考前临时抱佛脚好运押中了题目的人——虽说答案的准确与否令人忧虑,但眼下她的选择寥寥无几。于是她趁着其他人绞尽脑汁要哭得抽抽搭搭梨花带雨惹人疼爱时,特莉休从桌子上顺走一瓶塔巴斯科辣椒酱,拧开红色盖子往地上一扔,在一片虚伪的哭丧声中英勇就义。
她一口气喝下大半瓶,连胃都仿佛烈火燎原,生理眼泪一下子泛了上来,不等特莉休做好准备就往眼眶外逃命。她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弯下身子咳嗽,疼痛正无情撕裂喉咙,水滴坠落到地板上时她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眼泪还是唾液,说不定鼻涕都流出来了,她开始后悔自己的行事鲁莽。可能是这样独特另类的演出剑走偏锋获得了注意,冷淡的新客向她投来混杂着好奇与嘲笑的目光,像瞻仰推举巨石的西西弗斯的遗容。
「差强人意。」最后那位少爷如此评价,大概能称得上是那天的最高评分了。
因此她把额外的那笔费用拍到了桌面上,布加拉提一时间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告诉对方这是学费。难得能遇上一个看着不傻又愿意在她身上花钱的男人,无论对方目的如何,她只求能加快逃出生天的进程。
“你准备怎样?”半晌,对方同意了继续教学,钱不愧为万能的敲门砖。半吊子的老师和成熟过头的不良女学生好像不是最佳的发财组合,不过也能凑合。
学生时代的男学生都在向往成熟知性的都市丽人,而职场男性则开始怀念清纯可爱楚楚动人的女子高中生。于是她比划起来,探讨起关于如何能演出那种小鸟依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来,话音未落转头去观察布加拉提的反应。
一般人在知晓她的身份的前提下若是听她这么说,大概率会嗤之以鼻,但对方当真研究起来,甚至一本正经地问她有没有看过什么可供参考的少女恋爱电视剧,似乎特莉休正在准备一篇洋洋洒洒的论文专门讨论狗血剧情,还需要参考文献的附录。
她舍弃了懒觉绝不是来挥霍时间的。特莉休没空纳闷那些有的没的,只管拉着布加拉提要求指导出“女子高中生的姿态”,而那确实不太容易。特莉休本人没有太多值得追忆回味的经历,而布加拉提显然也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他们在后院里推敲自己三分之一的人生,着实乏善可陈。
特莉休提出建议征求看法时,布加拉提会给予指正。她质疑起对方的正确性,对方便会声明这些是他以前看到的电视剧上的内容。电视剧的剧本好坏参差不齐,她总是在模仿女子高中生的动作与神态时被对方打断,加上一些感觉既多余又矫揉造作的细节,她一边半信半疑地照办一边大声对布加拉提说:“你看的那部电视剧一定糟透了!”
“女子高中生不会那么大声说话的,特莉休。”
之后的一切举动都以这个该死的标准来进行,特莉休烦恼得想使用尼古丁让自己放松下来,布加拉提会立即夺走烟草和打火机。她不能发难,毕竟这是她自己付了钱讨要来的全套服务,今晚她仍需要工作,这些辨不清对错的技巧她还是该闭上眼睛拿来死马当活马医。
女子高中生对成年男人来说是一场遥远的虚幻梦境,对特莉休来说何尝不是。她在脑子里记录了半个白天的细节,现在太阳又快要落山了,这回她一定要赶在起风之前回去进行新一轮谋生。
“还是没什么感觉。”她老老实实跟布加拉提说,没有责怪老师教导无方的意思。
老师歪着头苦思冥想半天,橘黄的夕阳色泽不遗余力地刻画对方侧脸的轮廓,大概这就是普通的女子高中生会心动的画面,毕竟不经世事太过单纯,但特莉休没有一点动摇,她离那场梦太远了。
她提起包道了谢打算告辞,布加拉提问:“你有初恋吗?”
好问题,特莉休不悦地哼了一声作为回敬,不料对方没有善罢甘休,指出她若是需要女子高中生的感觉,应该回想一下初恋时的氛围和情绪。
特莉休照对方所言做了,然后想也没想把包往布加拉提的脸上抡了过去,险险地擦过对方的鼻尖。接着她蹬着靴子,头也不回转身就跑出去很远,逐渐远到连海平线都是一团模糊的白雾。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又继续跑,离开的时间比她预料中的要早,夜晚的降温尚未抵达城市,颊侧出的汗化开一小部分的妆。
特莉休跑到楼上把包往柜子里一丢,腹部的痉挛令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一半是气的,另一半是笑的,会沦落到选择陪酒的小姐绝不相信初恋存在一星半点的纯粹美好,至少在她回忆起来不是这样了,这样的剧情只有在上个世纪的黑白电影里才会有。
她的烟被多管闲事的老师没收了,随手踢开一扇虚掩的门,找到座位一屁股坐下来,怒气冲冲拆开桌子上一包崭新的烟,放肆地吞云吐雾排解压力。裙子上的一排纽扣在迷雾里怨声载道,特莉休巴不得能一刀把它们全部割下来。
“快点告诉我,我父亲有什么把柄,借我一个用用。”
她对乔鲁诺说,实际上这不是特莉休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每当她强烈厌倦当下的状态,就会有鱼死网破的念头毒药一般找上门来麻醉全身,蜘蛛将她做猎物,一层层细密蛛丝小心翼翼地包裹,手腕脚踝脖颈和腰肢,哪里都逃不掉。
金发少年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已经懒得知晓似的转移到下一个话题去:“你居然开始抽烟了?”
“喔,这个不是我的,是客人的。”
特莉休擅自把这包烟作为精神损失费收了下来,叨念起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之类与心情生活琐事没有关系的话。距离接客还有半个小时,她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行李箱,拉链半开着。根据金发少年的证词,这是一个初来乍到一不留神就被少年犯给抢了个精光的菜鸟游人,连重要证件都没有随身携带而是塞在了行李箱的夹层里。
“那这位旅客今晚要在哪里下榻?”
“他是个大人了,自己会想办法的。”
他们在行李箱旁蹲下身边翻找边议论衣服的款式幼稚,瓜分了一部分可以变现的物品,特莉休鬼使神差地取走了其中的护照,按常理,这应该要交到警察局去以便归还于失主的。她翻开护照查看信息,随后把小本子敲到乔鲁诺的脑袋上。
“你连未成年都打劫,这么嚣张,小心警察来抓你去局子里喝茶。”
差不多过去一个星期,特莉休自觉再小气也该消气了。她第三次来到布加拉提的住所,后院里,乔斯达先生拄着拐杖端坐着,见到她,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特莉休往老人家身边坐下,打开护照本凑近那对厚厚的老花镜片。
“老头,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乔斯达先生推了推眼镜,接过护照本仔细辨认,特莉休不太放心,手指抓着证件的一角没有松开。片刻过后,耳背的老人家大声回答她:“认识!我让我孙子替你送过去!”
语毕,老人家皱起眉头似乎又想起什么来,闷闷不乐地攥着本子兀自生气,无论特莉休尝试说什么笑话去逗也不管用。花费了一刻钟左右,她放弃了,蹲在地上揉了揉酸痛的咬肌,嘀咕起听众不够知情识趣,两手撑着膝盖正要站起身。
“你在这里做什么,特莉休?”
布加拉提距离特莉休还有一点距离,影子拉长到她的身上。特莉休站起身,举行仪式似的掸去不存在的灰尘。
“下午好。”
四
“舞台剧?”
“就是舞台剧啊!”
乔斯达先生兴奋地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挥舞起拳头,嘴里念叨着些特莉休听不懂的语言,抑或只是老人家的口齿不清。孙子行程有变动,要下个星期才能回来,乔斯达先生显然找不到合适的被打扰人选,米斯达特地取了轮椅要把有点痴呆的老先生送回家去,乔斯达脾气上来了,摇着头死也不依,把拐杖往水泥地上一扔,表示自己老当益壮生龙活虎。
“我要看舞台剧!”老头子中气十足地喊,这已经是特莉休听到的第三回了。她拾起拐杖塞回其主人手中,忍不住好奇,询问是什么样的舞台剧。乔斯达先生回复说是十年前,他大约六十有余时,和孙子一起去埃及沙漠冒险的故事。老人家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听上去就言不符实的奇妙冒险,包括幻想文学里才有的吸血鬼以及闻所未闻的吃口香糖的狗,末了老先生还非要给“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剧本起名《星尘斗士》,满脸的洋洋得意似乎是等着特莉休的夸赞。
看来这一劫是怎么也逃不掉了。乔斯达先生扬言今天不能看到舞台剧的话就不回家,于是几个人手忙脚乱一通瞎收拾,腾出后院的一块空地,勉勉强强地开始不专业的敷衍式表演,中途还总是得停下来征求老先生的指导意见——乔斯达先生会要求演员认真严肃,还要清唱插曲,并临时篡改歌词,反复重唱,高兴起来还会举着拐杖当指挥棒情不自禁地来回挥动,特莉休不得已站在老人家身边搀扶着以免这把老骨头一不小心摔散架。
“不对,不是ボラ(波拉),是オラ(欧拉),你喊错了,孩子!”
“可我觉得ボラ比较酷。”
纳兰迦拗不过老人家,只得气馁地放弃了台词篡改,老老实实地服从指挥,语气平板地按潦草的台本来念,不多时便被乔斯达先生指出没有投入真情实感,不负责任没有良心。看起来少年即使没有塔巴斯科辣椒酱也能随时哭出来了,他们一直半推半就地排演到天黑,布加拉提把一盏昏黄的落地灯从屋子里拖了出来,好让这场闹剧继续下去。
这类型的体验对于特莉休来说倒是新鲜的头一回。她没有欣赏过专业舞台剧的震撼演出,没有在这样粗制滥造的业余舞台剧观众席上不顾形象地放声大笑过,也没有尝试过被一把年纪激动不已的舞台总指挥不小心用手肘打到肚子过。待到乔斯达先生疲倦地打着呵欠,勉为其难表示满意可以回家休息睡觉,一整箱雪碧都被口干舌燥心力交瘁的临时演员喝空了,米斯达得令立刻把轮椅打开请老先生坐好,纳兰迦握着轮椅的把手,说话间连打好几个汽水嗝。
“这个人你认识吗?”特莉休拉住布加拉提,打开那本被展示了太多次的护照,往对方眼前晃了晃,“老头说他孙子认识。”
布加拉提点点头,收起经历过太多的护照,表示会负起责任物归原主。他们往不远处海滩的方向走,特莉休瞟一眼之前她袭击过的地方,对方的鼻尖,当然那里不会在一周后还留有什么痕迹。察觉到视线,布加拉提往她的方向看,她有些心虚地道歉:“不好意思,上次一生气就打了你。”
对方就如同她所料那般轻而易举地谅解。特莉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题,又不甘心只是沉默虚度,便谎称上次的训练相当有成效。这句话真假掺半,一方面她并没有用得上多少技巧,也没有去找回女子高中生初恋的感觉,另一方面那位金发的客人依然不明原因地青睐她,仿佛青睐一则荒唐笑话。或许是塔巴斯科辣椒酱事件实在是骇人听闻吧,无妨,这段时间特莉休收入丰厚得很,她不顾热量地大吃了一顿,眼睛也不眨一下地买了一件钟情已久的奢侈品。
“恭喜你。”对方由衷地祝贺,反而让特莉休更心烦。她找不到接下去可以谈论的话题,又不太想就这样回去,两手空空,没头没脑的。
海面上黑漆漆的空无一物,特莉休偶尔会做有关深海的噩梦,梦见海面上会出现横行霸道的八爪鱼,所以她不太喜欢能够吞噬一切的海。但布加拉提喜欢海,特莉休只要提到海,对话就能漫无止境地延续下去,到比深海深的地带。
“如果你想,下次可以教你钓鱼。”老师开始给她空白的课程表上添加日程提醒,眼睛望过来像是要征求她的意见。特莉休含糊地应声,心里自认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转念一想习得一技之长也不是坏事,假设有朝一日她流落荒岛孤城,风吹日晒没有食物挣扎求生,钓鱼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吧。
他们坐在沙滩的渔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自己都不甚了了的话,星星穿过夜的滤网快要落到头顶,太迟了,特莉休想起来自己应该回去了。她不声不响翘了今天的班,回头还不知父亲会如何责难。她准备了告别的语句,却不想说,特莉休没有一点回家的欲望。
她站了起来,一如既往掸去灰尘,沙粒从指缝里逃脱,不着痕迹地汇入沙滩。海岸边突然刮起的一阵风,似是要将巍然不动的星辰吹到转向那般。
“布加拉提老师,一般来说,像现在这样。”特莉休转过身去面朝对方,“按照电视剧的剧情,故事应该怎么发展?”
“什么怎么发展?”
特莉休走近布加拉提面前,原本想等一会儿答复,料到对方找不到正解只能作罢。她请对方弯下身来,对方犹犹豫豫地服从她的要求,缩短距离。海风刮得更凶了,她能听见船帆的响动阵阵,噪音几乎淹没了对方简短的问句。
就在特莉休意图要把距离减少到零乃至负的时候,布加拉提后退了致命的半公分。这半公分让海风趁虚而入,给大脑迅速降温冰敷,特莉休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状态中变化到“察觉到自己不该做什么”的状态中,羞愤地扭头就走。坏就坏在之前狗屁不通的言情剧教学,竟然在贫瘠的思想里生根,她感觉讨厌极了,讨厌自己的身份,讨厌自己的工作,也讨厌身后那个看她丢人现眼又一言不发的人。
特莉休走出去将近要有五六步了,才听到背后的人急匆匆地唤她。
“特莉休?”
“按照电视剧的剧情,现在难道不应该接吻吗?白痴!”她转过身去愤怒地吼,完全没有楚楚动人的女子高中生的形象,这不重要,海风的声音能盖过她的,况且她不在乎。太可恶了,她上当得彻底,居然会愚蠢到相信上世纪爱情电影那一套情节和说辞,毫无防备没有迟疑地出卖自己。
随着对方停住脚步,她感到愈发丢脸,开始往远处跑起来,开始希望可怕的黑色的海能一口把她连骨带肉地吞了,开始希望自己从未寻是惹非,根据纸条上的地址找到过布加拉提。
“——你说得对。”男人步履比她更快一些,因此轻松跟了上来拉住她。
“用不着你勉强!”现在说这话已经很难叫人信服了,她自然不会认同。特莉休挣了挣手腕,没成功。
“我没有勉强。”
少开玩笑了,方才对方后退的那半公分可没那么容易被遗忘。她躲开布加拉提的视线,用上另一只手试图把对方的手指掰开,行动执行到半途又沮丧放弃了。
“你发誓,现在。”
“我发誓。”
特莉休低着头放下手臂。海风停了,船帆不动了,周遭变得过分安静了,黑暗的海像一团粘稠的黑色胶体,不动声色一寸寸咬噬沙滩。第二次总不如初生牛犊那样能一鼓作气,她狐疑了半分钟,拖延着时间也等不到下一阵海风,忸怩地重新去找对方的唇。
如果布加拉提说谎了,现在就该天打五雷轰。但是如果没有,特莉休今晚就不打算回家了,反正鸟笼没有门禁时间,她可以一时放纵自己在外面的雾霾里游荡,沾染一身尘埃。
清晨日光敲开她的眼睑,特莉休一觉睡到自然醒。窗帘是薄薄一层白纱,落进来的光就是白色的,和以往很不一样。她揉了揉眼睛,不记得自己昨晚是如何卸妆的,可能不那么重要。她小心翼翼从布加拉提身上爬起来,然后在对方的房间里东张西望看了个遍,最后从椅子上拿走昨天对方穿着的外套披到肩膀上,穿着对方大了一整圈的拖鞋蹑手蹑脚往门外走。
白天的海不是黑色的,泡沫浪花簇拥在海岸线上,开一秒谢一秒。还没整理过的头发变得更乱,特莉休伸出手指去梳,忽然想起昨晚她一支烟都没有抽,现在也并不是很需要。这算一个好兆头,该值得些许欣喜,她裹着衬衫,抬起手来嗅了嗅衣服。
遗憾的是好心情和海风是一个道理,没有办法维持太久。特莉休回到房间里,一眼看到自己的衣服上压着一叠钱,不用提醒她也知道那是谁的。雷还没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她提前一步醒了捡回一条命,一把把未经清算的纸币和硬币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三分钟内换好外套,拉上靴子的拉链。
“谢谢老板,欢迎下次惠顾。”她平静地说,虚掩上门便头也不回。
五
特莉休摸索到了口袋里不属于自己的钱。那天穿过的外套挂在架子上没有再使用过,她把手伸进去,手指漫无目的地数了一会儿硬币,数到一半便知情识趣地松开了。那些钱分文未动维持原样继续住在衣服的口袋里,她还没有想过要不要用这笔钱买一双新的靴子,前两天商场五光十色引人注目的打折招牌还挥之不去,就跟纸条上一行蚂蚁似的字迹,趁人不备就钻进大脑里任性妄为地撕咬。
她想到那张字条就头痛欲裂,就生多比欧的气。特莉休在包里翻找香烟,复而想起救命稻草已经被自己亲手送到了卫生间,现在已经被海吞了,无可奈何取了一块糖出来咀嚼。她开始戒烟了,才过去短短两天,用于购买焦油尼古丁的开销全部转移到了戒烟糖身上,然而味道寡淡的糖并没有其广告上所言的立竿见影,见效之缓慢值得一次恶狠狠的投诉;同时她也拒绝饮用高度酒,不陪笑不陪酒,不玩牌脱衣的游戏,敷衍了事的程度比塔巴斯科辣椒酱事件发生前更甚。
所以她现在成日无所事事,此前,特莉休因消极怠工被父亲叫去。那不是个可以讲道理或者高效沟通的对象,因此她什么也没有同父亲说,父亲亦毫不留情地给予了体罚,其成果惨不忍睹。她的嘴角破了个口,说话若是不谨慎就会撕裂才凝结不久的伤口,脸上也有化妆很难遮盖的淤青,特莉休不免担心会留下去不掉的疤痕。她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上药贴好纱布,拧紧瓶盖后把药膏往床尾丢,钻进被窝里努力不省人事地睡到天昏地暗。门被她上了锁和防盗链,谁来敲也不管用,也没有人会固执到非要强行撞开门,直到她饥肠辘辘不得不起床换套衣服出门觅食,这才摸索到了那天口袋里的钱。
特莉休放弃了那件外套,选了长袖和长裤掩去乌青,戴上一副口罩,打一把遮阳伞给自己找点容易下咽的食物。当她在食品摊位边上排队等待,大街上的日光从树荫的缝隙穿出,在她的伞上活蹦乱跳,这和三明治的味道都能让她情绪雀跃一点。她沿着琳琅的商品街闲逛,东张西望想找到些有趣的小东西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可惜一无所获。
她茫然地打着伞停在原地不知所措,实事求是,特莉休能歇脚的地方屈指可数,但那些目的地都是她不想再回头的地方,毋论好坏。她握着伞柄在街心公园里找了个不认识的台阶坐下,一边发呆一边等长椅上的情侣离开。
“特莉休?”
她戴着口罩,想赌一把,闷声回答说:“您认错人了。”
事与愿违,纳兰迦绕到她面前,上一秒还在愉快地打招呼,下一秒又疑惑地指着她眉骨的一处青色,对当下流行的妆容表示不解。特莉休长吁短叹起来,郁闷地托着腮,谎称自己的伤口是因为一不留神撞到了门框。少年把手中的冰棍掰下一半分给她,她不客气地接下,揭开口罩把冷饮往嘴里塞,一根食用过后伤口变得麻木,说话时也不会觉得疼痛难耐。
“好几天没看到你了。”纳兰迦说。
“本来就不是经常见面。”特莉休答,手里拿着光溜溜的木棍,上头还在滴含有色素的糖水,沉默了没多久,她就着手里没有攻击力的武器为剑,心不在焉地去劈少年手上的,“你们最近怎么样?”
他们简短地聊了大约五分钟,特莉休匆忙告辞丢下纳兰迦往家里跑。她找到那件不想再穿的外套,从口袋里把钱全部拿了出来,确认了两遍一枚硬币也没有遗漏,丢进包里拉着背带又飞快跑了出去。
她回到记忆里的院落,没有人在,乔斯达先生也不在。特莉休打听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布加拉提去了哪里,穿着皮鞋脚底生疼一路跑,找到了乔斯达家,而老头子就和她想的一样,不仅没有提供任何有效的情报,还非要她下次也积极参演舞台剧。特莉休哪有心情想舞台剧,搪塞两句转身要走又被拗执的老先生拉住,谈论起惊天动地的新剧本来。好不容易摆脱纠缠,她一跨出门框就撞到米斯达,还没等她开口被撞到的家伙就惊讶地问她的脸是怎么回事,特莉休这才意识到自己匆忙中把口罩遗落在房间里了。
她和布加拉提有很多天没见面,但是要具体到多少天,特莉休也没有对着日历计算过。她喘着气跑到情报所述的电影片场,银发的男人站起身狐疑地问她是来找谁的,她捂着肚子休息了片刻才勉强能说出连贯的语句来。
“我有急事找布加拉提,请问他在吗?”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她用一条多出来的发绳把纸币捆起来攥进手心里,突然有点想笑,因为自己现在滑稽又狼狈的模样几乎可以和被痛扁了一顿之后终于凑够了欠款的贷款人,也难怪旁人会投来看野生动物的目光。
“你怎么来了?”布加拉提走到她面前。她头也没抬,没时间调侃“原来老师你真的会表演呀”,站起身默不作声把钱塞到对方手里,然后又把包里剩余的硬币也全部倒了出来。
“我没用过。”她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坏人。”
要不是今天偶然遇到纳兰迦,特莉休可能要到猴年马月才会得知对方的父亲一直在住院的事实,她拿走的显然不是钱而是人命。她越想越生气,觉得自己不受信任,被当成反派处理,若不是现场还有很多其他陌生人在,嘴角的伤口也还未痊愈,她一定会狠狠发泄一番。
“……你的脸怎么了?”
为什么每个人看到她都要问她同样的问题?幸好现金已然占据了对方的双手,不然布加拉提一定会伸手过来撩开碎发探究这些痕迹,没完没了。特莉休觉得脊椎僵硬,脸上像是戴了一块揭不下来的石膏面具,话题再次轻易地结束,她既接不了话也找不到下一个话题,布加拉提什么也没说,像是在等她开启对话。
几天前她拿了这笔钱沿着风平浪静的海岸线回家的时候,其实意料之外,布加拉提有叫住她。特莉休清楚记得当时她的手正在包里找烟和打火机,对方问她要去做什么。她把烟咬在唇间又徒然地摘下来,转过身去,对方在距离她至少有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没有继续靠近。她没有延续对话的心情,但既然已经把尚未点燃的烟取下来,回答一句也无妨。
「上班啊。」她按着打火机的弹簧嗤笑一声,火苗倏地凑近烟草缓慢点燃,「不然你养我啊?」
「可以啊,我养你吧。」
没有料到对方立刻就回答了,她手指不慎一抖,刚点着的烟即刻成了这次事件的牺牲品。特莉休张着嘴吃了半日迎面而来的海风,口干舌燥说不出一个字来,嘴唇像是下一秒就会裂开滴血。她没能回答,头也不敢回,飞奔到最近的电话亭叫出租车,然后坐在后座一边哭着抽出大半盒纸巾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乔鲁诺在驾驶座上每隔一分钟点头附和一次,绕着两个街区开了整整十圈。
特莉休曾经有收获过个别承诺,无一例外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兑现,她有过不甘心,但终究是随着时间全部风蚀了,口说无凭,所以她学会不再追究。她无话可说打算离开了,人群正驻足看着无缘无故闯入的她,不远处的导演正脾气暴躁地说些特莉休听不清的话,说不定就是在问为什么她一个无关人员大大方方地杵在这里不走了,是不是来捣乱的之类。
“我回去了,回见。”
“嗯,回见。”
如果她又走出了五十米远,对方会不会和上次一样叫住她?但是能是什么原因呢,特莉休抓耳挠腮地清算一遍历史,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所谓借与还,或者别的未揭晓的谜底等待解答。只是视野范围内能看到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箱子,挂了一把古铜色的不牢靠的锈锁,苔藓生长在锁眼里,没有钥匙,等着她一脚踢开,锁或者箱子。
“布加拉提!”
“什么事?”
布加拉提回过头来注视着她,在距离特莉休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双眸也熠熠生辉。特莉休需要喊得大声些才能确保对方能清楚听见她的话,但这样她的嘴角就会有疼痛的负担。
“上次你说教我钓鱼是真的吧?”
“是啊!”
“那说养我的那次呢?”
“也是啊!”
如果布加拉提说谎了,现在就该天打五雷轰。但是如果没有,特莉休今晚就不打算回家了,绝不动摇。她要一脚踢翻鸟笼再也不回去,情愿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泞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到偏僻的荒岛孤城去,戴着遮阳草帽学钓鱼,举起渔叉把敢爬到沙滩上的八爪鱼的脑袋个个都戳出洞来,任它们吐一沙滩的泡沫浪花。
特莉休大笑起来,嘴角的伤口裂开渗血了也满不在乎。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