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喜欢男人,任何时候都是,见到他之前,见到他之后,和他在一起之前,和他在一起之后,分开之前,分开之后。
你和他吵架了,谁都不愿意让步妥协。你忘记了具体到底为什么吵架,诸多细节朦胧得很,只是回忆中当时怒火中烧的感觉舔舐着胸口,如此鲜明难以忽略。
然后,你们就不再见面,不再联络。
没有告别的只言片语,他直截了当地从你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子久了,你开始变得奇怪。
你花了不少时间把他留在你这里的东西一一收拾起来包好,琢磨着什么时候给他寄过去。
但这一打点就费了你一整个周末。他经常,你猜他是喜欢,在你这里过夜的。你的住所离他的单位近些,天蒙蒙亮他还可以抱着你再磨蹭一会儿。
你把他的衣服一件件从衣柜抽屉里取出来叠好,和毛巾一起塞进了箱子里。洗漱台上有他的须后水,冰箱里有他爱吃的东西,床头柜上有他看到一半的书,玄关有他的发绳和遗落的钥匙。
你越是整理,需要送返的物品越是多。
你自己都诧异,相处短短几个月,他已经渗透你的生活,那么深,以至于现在你要把这部分剥离变得有些苦不堪言。
一定要比喻的话,大致是一颗种子在心上,经过浇灌生根发芽正欲开花结果,你就在这时说服自己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连根拔起。
你拾掇累了,决定先休息一会儿,拿着手机躺到床上,准备把和他有关的信息号码和照片全都删除。
他对摄影没有兴趣,更别提使用社交网络或者聊天软件,多数时候他都习惯给你直接打电话。你心里浮上些许艳羡,你留下的痕迹寥寥无几,他把你忘掉可要比你游刃有余。
你的手机里有很多他的照片。他不喜欢入镜,你基本上都是偷拍的。他在窗边抽烟,看书看到一半阖着眼打瞌睡,在桌前写字,在报纸上随意地玩着数独,和友人通话,发现你拍他时有些哭笑不得的神色。
你分明记得每张相片拍摄背后的故事,当时的天气,电视台播报的新闻,他阅读时哼的调子,送到他手边的咖啡,他的情绪和小动作。
你故作爽快地把那些全部删除,末了又在回收站里翻出来查看。总有一天你会去为手机相册垃圾桶的累赘设计提供反馈意见的,不过现在你想在把回忆悉数弄丢之前郑重祭奠一番。
错了。
从整理他的物品开始,目的没变,心情却变了。
与其说是收拾,不如说这两天你被与他相关的琐碎片段死死缠住手脚,过去的发生的种种不识相地涌进大脑,挥之不去。
你变得不太像你自己。
晚上你正准备把他的东西先寄一部分去他的公寓,又意外在手机里发现一小段录音,只有三分钟不到,一首歌都算不上的时间。你还记得那是你悄悄录下来的,在你要求他为你读一段书上的诗句时,他眉头轻蹙嗤笑一声,无可奈何地顺从。
从那以后你还没有试听过。他磁性低沉的声音格外适合念白,即使他没有放置任何情感也逾越任何情感。
你莫名其妙听着,一遍又一遍循环,直到睡着。
不安持续了整整二十四小时。
你在路上行色匆匆心事重重,不慎撞到了别人也不记得要道歉。
你很了然这种惶恐的来源就是你随手丢掉的他的手表,昨天晚上你把他的一切都用胶带封起来之后找到的,他的所属物。你不免心烦意乱,自认少了一块表之于对方而言也没有大碍,便一狠心把它抛进了垃圾桶。
然而接下去的每分每秒你都不能自已地去想垃圾桶里那块该死的手表,你很确定在你回到家里把它取出来擦干净之前,这样不可理喻的状态会一直延续。
你应该把它直接弃置到楼下的回收站里,如此一来你再也无法找回,暮去朝来,你回天乏术,便可以强迫自己自然而然地遗忘。
不错的想法,实施起来却步步维艰。
你握着它打开窗户,只消把它往下奋力一掷,让它粉身碎骨易如反掌。而你的手没有松开,只是徒劳地比划了一个动作,你却因此心惊肉跳了好一阵。
你举棋不定,趑趄不前也不甘后人。你开始不懂你自己的一切动作行为究竟缘何而起,要怎样才能罢休。你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愚不可及的事情来。
你原先决定还是把箱子的封带割开将它塞进去,可最终却鬼使神差地把它压在了枕头下面。
真是荒谬。
秒针清脆地跳动,脉搏正与它同步。
你清除了关于他的一切,但又像完全没有清除。
譬如早上醒来,尽管手机的提示早已取消,大脑里还是有一个闹铃乐此不疲地响,跟你说今天是他生日。
为了彻底做个了结让自己能清静地独处一会儿,你决定发条短信过去。他的号码不在通讯录里,大脑也强说找不到,偏偏手指还记得一清二楚,顺从地打出了一串数字。
你忽然笑出声,因为你想起当时你把他的短信提示音设置成了狼嚎,还命令他不许擅自改掉,甚至不许静音。他敷衍着点头应允时,你还暗暗揣测他会趁你不留神在什么时候改回来。
结果他没有。隔天在公车上,你谈论着下周博物馆的画展时,他的口袋里传出一阵连续不断的嗥鸣。你没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笑到胃都有些筋挛。累了,抬头望见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你。
周遭人群摩肩接踵,你没来得及顾忌他们会不会留心你们,他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搂着你的腰,低头吻了你。
你止住笑。
打住,不要再想下去,别陷进去。
你迅速把写完的短信删除,关掉屏幕,目光游移到别处。少多此一举了,你根本不知道究竟能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和心情去发送,更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回复。
枕头底下手表指针的声音震耳欲聋,你对没能下定决心让它肝脑涂地一事极其懊悔。
你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大脑又不听话地开始搜索过往,模糊而遥远的回忆随着焦距调整逐渐显露。
并没有多久,就是几天前的事情,你们在公车上偶遇了。你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你,你也仅仅是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他的身影,而你却笃信。你目不斜视地紧盯你的手机屏幕朝后门挪去,并且在抵达自己的目的地之前按铃下车。
简单来说,你逃了。
手机铃声在这时彻底打断了你越走越远的思绪,你在庆幸的同时,又有个不该有的念头找上了你。
会是他打给你的吗?
闪烁的屏幕上是个陌生来电,你眯起眼盯了很久,确定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
多么神经质,偏执,冥顽不灵的主观臆断。自己的世界里一旦有个什么动静就自以为是他,收到未知的包裹也觉得是他,连在出租车上窗玻璃上的每一滴水汽氤氲也像是折射了他,充斥你整个宇宙。
你忿忿地按了挂断,而手指又自说自话地拨下一串号码,游移到接通键上之际被你及时制止了。很费劲,但终究是制止了。
你站起身,要去洗个冷水澡冷静冷静。
你应朋友之邀出去散心,邂逅了一个女孩。温和体贴又生动有趣,老实说,是你喜欢的类型。你正巧急需转换一下心情,而她会是个合适的对象。
遗憾的是你没能顺着对方伸出的橄榄枝一路任她牵引着做下去。与对方无关,与你也无关,是他占据了你的大脑,怎么赶都纹丝不动。
在你能全盘掌握事态之前,大脑已经自动把他过去的那些习惯,动作,眼神全部抖了出来摊开放在你面前,还钳制住你的脖颈不让你转头逃避。
上帝啊,这个人不懂什么是仁慈吗?仁慈是基本礼仪,是既然已经离开你的生活,就该把遗留的东西也一并带走,干净利落,别在你家一隅积灰赖你照料,别厚颜无耻神定气闲地你的意识深处安营扎寨,你每做一件事都不厌其烦地打扰你。
滚啊,有多远滚多远。
是夜,你又一次失眠。以往也会有这样无缘无故的状况,但最近频繁的几次其中原因显而易见。你需要反复听那段三分钟不到的录音才能入睡,很令人发笑吧?你的自尊不会允许你长此以往这么下去,所以你今晚拒绝再听,却又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把那段录音彻底删掉。
删掉了回收站里还有,回收站里删掉了云盘里还有,你晓得自己没有决心做到最后一步断绝退路,那何苦枉费心机自欺欺人?
你烦躁地在街上漫步,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他公寓的附近。心中警铃大作,你立刻调转方向奔轶绝尘。再晚一步你说不准会胡思乱想些什么或者做出些荒诞无稽的举动,比方不由自主地走到他楼下,思忖着如果自己和以前一样在这里等他被他发现了,那么会怎样。
然后,怎样?
你们现在比陌生人还陌生。如此结局,信马由缰安之若命。
你又找到了一张过去他留给你的字条。内容不咸不淡,不过是一张告诉你按时吃药的字条,工整的笔划在字里行间掀起漂亮的浪花,拍打在沙岸上,泛白撤离,杳无音讯,冰冷咸涩的痕迹久久不褪。
你宁可被那浪卷入海碧蓝的怀抱里去,了却永无止境的折磨。
你攥着那张废纸冲进盥洗室扶着洗手台吐了五分钟,大清早的还没来得及吃任何东西,胃里的酸液灼得喉咙生疼,止不住的咳嗽。
他那些留下来的所有垃圾,究竟是遗弃了好还是保存的好?哪项选择才是一劳永逸以绝后患的?你昏昏沉沉,不甚了了。
掩耳盗铃毫无意义,诚惶诚恐着不要再遇到与他相关的人与事,又因生活里再也寻不到他的蛛丝马迹而怛然失色的日子,你受够了。
你投降,你承认,你不舍得丢掉他的东西,垃圾也曾是一种馈赠。
分开以来,你的所作所为不仅没能让你忘掉他,反而让他更加顽固地扎根。他是主谋,你是帮凶。生活变得面目全非,你坚持欺瞒麻醉自己之时身体产生抗性,愈发不听话,疼痛愈发严重。
你身不由己地重温一种错觉。你们遇见的地方,约会的地方,一起走过的所有角落,一旦步入,错觉就会不请自来,毫发不爽地将他复刻,投影到你的视网膜上。
你无法摆脱,念兹在兹,焦头烂额。
最令你难以释怀的是,你一想到对方或许已经释怀就越来越无法释怀。
假如现在让你遇到他,你希望他可以来跟你说话。你可以等他开口,说什么都可以,你可以坦诚,你要听他的声音,敛声屏息认真听。假如他告诉你他要什么,你会毫无保留。假如他告诉你到此为止,你会扬长而去。至少,如此不堪的往事能就此化作云烟,一刀两断。
但自相矛盾的是,你不能遇到他。事到如今,这不是因为你畏惧了断,而是你对自己的斤两心知肚明,不打算自取其辱,不打算挑战自己的顽强和毅力,他也不要,千万不要。
你已经辨不明你到底渴求他的关注还是忽略,他不看着你你便心有不甘,可如果他看着你你又会郁结难解。
你数了数自己残存的理智,它足以叫停一次你顺从渴望的任性选择,可未必能让你撑到下回见面。
见或不见对你来说大同小异,你都会疯的。
再见的时刻比你想象中的来得早一些,他的身影与你日夜温习的轮廓如此完美地重合,令你的心率失常。
多久没有见到他了?太久了,你记性差也没有数着日子的习惯,纵使对他的印象没有丝毫淡化,你还是觉得太久了。
你在心里排练预演过无数次的场景,以为你已经百毒不侵而大意轻敌,一次实战就打回原形。
上帝啊,这个人不懂什么是……
你迟迟没有动作,他亦然。长长的沉默一路蜿蜒,伸向不知名的地方,你视觉的盲点所在。
不温不火的四目相对而已,你像是无法确认很多东西,又像是确认了很多东西,多么不可思议。
对于想要的,你实际上并不介意放下架子去主动争取,向来理应如此。是他的错,全是他的错。是他摧残你至这般田地,然后好整以暇在远处欣赏你慢慢破碎支离,带着戏谑的神色,一定是这样没错。
不够时间去唏嘘慨叹,你木然的表情找到了生动的理由,大脑里只残余一个念头,要你即刻执行。
你把手里的东西悉数劈头盖脸地砸到了几步之遥的他的身上,还有成千上万个用以搪塞与遮掩的借口也尽数丢弃,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他的扣子在拉扯中落到地上。这一幕是否引起了行人的侧目,你来不及不知道,不想知道,没有必要知道。
你旁若无人地狠狠撞到了他的唇上,他没有推拒,手臂就和过去那样紧紧锁住你的腰。他身上的气息和温度赐予了你一次灵魂的涅槃,你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有什么正在复甦,原本堵在喉口让你发不出声的鲠也消失了。
齿间有铁锈腥甜的味道蔓延,你松开他,拉开的距离还不够你看清他。然后你孤注一掷,说,不如从头来过吧。
声音沙哑得连你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连你自己都听不清。
这也太荒唐了,你知道,但这又不是你的错,你已经疯了,或者,你前所未有地清醒。你清醒地意识到他欠你,欠你三个多月以来的安睡,欠你承诺,欠你替他收拾东西的人情,欠你同等的煎熬和窘态,欠你一个决绝的答案。
他该让你的心死透或者复生,二选一,此外别无他法。
好。
他很草率地说好,想都没多想一秒又把你拉到怀里。你确证这绝不是勉强的怜悯。倘使这个人真的知晓什么是怜悯,他不会在最初就弃之不顾,让你非得遭罪。
你皱着眉想抱怨又不敢出声,你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负气斗狠,所以你熄了火,抑制你的声音你的动作甚至你的思绪。
喜欢呀,钟情呀,想念呀,牵挂呀,都不要走漏了风声,就杵在原地等着他来逐个揭穿就好。
你惶恐也期待那日的到来。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