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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啊。”
米斯达把标记场地的工具扔到一边跑到阿帕基身旁用手肘戳了戳同学的后背,语气忿忿不平。后者拧开瓶盖,慢条斯理地询问友人所指何事,装作不记得自己曾虚假承诺过会有相貌漂亮的女同学来操场一起帮忙打理下周一的校运动会的事务——女生大都矜贵而忙碌,哪有额外的课余时间干吃力不讨好的体力活?他一边喝下半瓶水一边任米斯达的投诉自左耳进由右耳出,有部分围观者在这里张望一会儿似是在找什么人,目光撞上阿帕基之后遂极速逃离现场,伴随远去的模糊不清的,女伴之间的相互调笑。
她们有可能是来找布加拉提的。阿帕基自然也不喜欢这项苦差,以往的此时他可能在街角的汤铺替家人买菜品也可能在街机厅陪狐朋狗友打游戏,抑或待在家里放松到必须写作业的时刻,独独不可能善心大发自愿劳动。过去两年他雷打不动参与校运动会且表现不俗已是最好的回馈,要他插手令人头疼的杂项他宁可慷慨捐款。
「今天下午我要去医院,我父亲的事情。」布加拉提放下餐叉说,「迎新已经结束了,运动会的任务能交给你吗,阿帕基?」
听上去是礼貌友好的请求问句,而从其中内容透露的消息来看是不容置喙的命令,且当阿帕基意识到自己无从拒绝后机械地点头并将视线投向米斯达,毫无同理心的同伴正好端着空空如也的餐盘意图逃跑,凑巧让唐突站起身的纳兰迦撞了个满怀。
「我也可以帮忙!」
热情高涨的小狗照例被福葛向下拽回食堂的座椅上,提醒其尚有未完成的一摞补课作业,检验学习成果的测试被设置在放课后。临时的教书先生一板一眼地无情补充说:「你今年再留级,明年我可帮不了你。」
「就是。」逃跑未遂的嫌疑人立马坐回原位,兴致盎然地进行挖苦,「你要是再留级,明年还得迎新。」
纳兰迦大声地“嘁”一句,继续用午饭,布加拉提留下一个餐后苹果到留级生的餐盘,而后匆匆告别离开。
阿帕基在这时轻而易举地以“可以认识新来的漂亮女生”的理由骗得米斯达提供免费搬运服务,也算是种旗鼓相当的礼尚往来,毕竟封建迷信的主擅自替他报名多项体育竞技项目以至于下一周注定无法悠闲度过。想到这儿他又有些恼火,剩下的半瓶水被泼向仍旧喋喋不休的免费劳力的脸上,米斯达即刻就地发起反击,抓了一瓶水便追了过来。
黄昏时分布加拉提致电之际,他们才勉强将学生干部交代的杂项都处理完毕,享受最后一段未成年时光的高中生脱掉沾了饮用水和汗渍的衣物毫不留情地往彼此脸上凶恶地甩过去。幸好是周五,他们去街机厅放肆地玩到夜深翌日又去街头球场打球,不受待见的作业被拖延到周日晚上去完成。
普通的周末生活,阿帕基在想待到进入大学,如此日常多数要随个性成熟而委曲求全地改变;而考虑到环境变数之多,他的生活可能要一年后才改变,也有可能明天就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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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物与事物是校园专属。例如有严肃死板的班主任就必然对应一位温柔可人的男女不限的副科老师供学生做对比和私下的交流点评,令人生畏又讨厌的教导主任偶然出现在走廊总免不了与自家子女的尴尬招呼;面无表情无法接近的同学拒绝以言辞表达心情,在行为上总显得不羁与特殊,而待谁都笑意盈盈的学生干部则会在每年屈指可数的节日里收到数不胜数的礼物和祝福。
可能阿帕基本人也被那群总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女生视为一种标本典范列入早晚要废弃的同学录,不过只要她们的窃窃私语不至于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扭曲他的舒适圈,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在校园小社会的风评如何。高年级的学长平日时常沉默寡言吝于表达,有时在友人撺掇之下会为了一时玩乐而谎称自己作业忘记带回家或者与其操场打闹引人围观造成负面影响,而阿帕基自认不算是个坏人,朋友左右为难提出的需求他通常没有余地拒绝。
米斯达听了之后毫无形象地捧腹大笑,特地记恨似的掰着手指列举出今年阿帕基的小心眼行为,后者闻言嗤之以鼻称这是属于友人的会员优待,并且有必要之时不介意为这份清单再添几行独具创意的条目来供米斯达参考使用。大汗淋漓的校运动会后是傍晚,他们在学校两条马路开外排着队的冰淇淋店前停下脚步,阿帕基将现金丢给米斯达由友人购买今天的额外多巴胺——而米斯达称之为必要的运气补充剂。
他知道理由是他们本日参与的倒数第二项体育活动,自由组合的四人友谊四百米接力跑,在米斯达强烈抗议的抽签排序结果下,他们与隔壁班的队伍展开激烈角逐。大约是因为平时普罗修特便与布加拉提有不小的过节,本应充满友好娱乐氛围和体育精神的赛场上颇有一股士可杀不可辱的你死我活的战争气势,以及一抹莫名其妙的带有封建色彩的悲壮感。在震耳欲聋的乱作一团的加油打气和喝倒彩的起哄声中,最后一棒被阿帕基交给了哭丧着脸的米斯达,与此同时敌方——大约是受到氛围影响,他也不由自主地唤隔壁班为敌方——的交接棒也到了第四人加丘手中。
阿帕基在之前被迫参加的项目中耗费了不少体力,这回跑得不算快,被里苏特缩短了一部分差距算是意料之内的失误;至于米斯达则不负众望地在终点线前险些摔了一跤,以微弱优势取胜后,讨厌数字四的友人把手臂甩到阿帕基的后颈,鬼哭狼嚎着自己的韧带撕裂了。
当然不算什么大事,伤者目前正情绪稳定地啃着碗里的三个雪糕球,阿帕基好心好意表示愿意多分一个给伤者被冷漠无情地拒绝。他没趣地赶半瘸不瘸的米斯达回宿舍,留意到校门口正人满为患,不少女生围成拥堵的一个圈,不知情人士兴许会以为是什么偶像来到学校内取景拍摄。
他能认出金发少年那张混血的面容来。对方温和礼貌地驱散了人群,西装笔挺的司机替对方打开车门,那架势多少有些本地黑道的模样。之前纳兰迦提到过班里转来了教导主任的女儿以及一名跳级的新生,来头似乎不小,目前总被好奇的学生堵个水泄不通,估计当事人也甚是苦恼,也或者乐在其中——这也当属校园标本典范其一,纨绔子弟之流的。
不过新生的校园活动参与度还算得上给足面子,至少在背越式跳高的项目上给阿帕基留下些许印象,他愿意慷慨地做出相对高度的评价。运动会的大小比赛林林总总,高低年级混搭;煞有其事规规整整的开幕式后,运动会期间的各项课程被搁置,大部分学生只关注与自己班级有关的赛事,其余时间则熟人任意扎堆四处玩乐,阿帕基的选择是旁观完友人的比赛后,提前回家绝不延后,即便是近日热门的多金公子也难令他驻足太久,因此少年花了差不多几分钟来攥住他的注意力。
阿帕基没有看完比赛全程,后来是从纳兰迦口中得知项目冠军的名字是乔鲁诺·乔巴拿。尽管有朋友的良好风评以及难以忽略的高分初印象,阿帕基仍旧对这一类同龄人保有谨慎的刻板印象。他腹诽对方可能乐于拉帮结派,以金钱收买人心,不择手段地达到自私的目的之类令人反胃的坏心思,听同桌低声吹水叼着笔一边相互埋汰一边胡思乱想便浪费了青春期愈来愈少的自习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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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的建议是学生要寻找自己热忱的事物所在并拓展实验,因此社团活动是其中相当有效的一种发展兴趣爱好的方式。然而由于每学期都有形形色色的学生捣蛋似的填上一些奇奇怪怪难以通过审核的社团项目,无形之中增加学生会和教职工的工作量,在阿帕基入学那年,学校已经残忍拒绝接受社团活动创新方面的任何提议。
倒不是说阿帕基对课余活动有多大的热情,在拥有选择权的情况下他更愿意早些回家或者在人烟稀少的街道闲逛消磨至黄昏末尾,故老师下发的社团申请表险些被他当作一张无名废纸丢进米斯达的书包里。纳兰迦想参加模型社,阿帕基竖起根本无心查看的国文书郑重提议其独自参加不要像小朋友需要结伴去厕所那样不可理喻,然而未果,那张敲定他命运的表格再度被放回到桌上,留级生拿着笔叮嘱他不准反悔准时参加,勾选模型社之后歪歪扭扭地署了纳兰迦的名。一声反应及时的小小惊呼后,阿帕基无可奈何地认命夺了过来,划去签名潦草写上自己的名字,这便算是为自己买定棺材了。
福葛的申请表上被米斯达恶作剧地填上了游泳社,反派被扑面而来的知识——数学课本——击中鼻梁后依旧死不悔改,颇有违抗旧社会压迫的气势那般据理力争,声称人类需要有直面恐惧的勇气,在福葛把申请社团改为阅读社后条件反射地嗤之以鼻。显然米斯达的这份勇气被用在了选择瑜伽社这件事上,原以为那女性化的社团项目里有足够多柔韧的美女供其逐一欣赏,却不料携勇气登台的勇者在开场的拉筋环节的十分钟内神色痛苦铩羽而归,再多赏心悦目的漂亮姑娘热心地帮忙压腿也难分神品鉴,于是结束模型拼装活动的阿帕基猜测在舞蹈教室门口扒着门框大喊“哥们儿我的腿废了快救我”也称得上是另类的勇气体现。
“早知道我就选插花了。”米斯达勉强地勾住阿帕基的肩膀,无不悔恨,“让我去看看插花那边有哪些人参加。”
阿帕基没有把伤患弃之不顾,绝对也称得上是极具勇气的了。他不耐烦地拖着友人的身体前行,不去打理后者的惊声痛呼,懒洋洋地询问米斯达最近是否有变胖意图伤口撒盐;途经插花社所在的教室门口一眼瞥见乔鲁诺。他嗤笑一声,向肩膀上挂着的沉甸甸的伤患示意:“你应该和他交流交流。英雄所见略同。”
传统观念中男性是不太接触过分女性化的项目的,插花自然也在其列。阿帕基对从事园艺行业的男性并无异议,但他确实认为参与这些活动的男生都抱有同米斯达相同的低俗目的而非拨弄娇柔的花朵。他毫不惊讶对方会如此有目的性地选择,尤其当教导主任的女儿举着一块纸杯蛋糕从隔壁的烘焙社跑来,撕开纸衬往对方嘴里塞时更加固了纨绔子弟的刻板印象——与学校高层关系千丝万缕,人际关系游刃有余手段繁多,兴许是狠毒的家伙,安全起见他应当保持距离。
这时乔鲁诺看见了他,他注意到对方嘴角扬起的角度有说不出的怪异,似乎是因为见到了半生不熟的校友应当展现礼貌的代码正常运行而露出的机械微笑,亲密而疏离。对方问:“学长要吃吗?”
阿帕基想摇头拒绝,而米斯达对这份能弥补生命值的甜点求之不得害他需要留在这里等候多五分钟接受学弟好奇目光的洗礼。他把米斯达扶回宿舍后向布加拉提计上心来,口若悬河夸大其词以至于学生会干部误会了伤患的伤痛程度,在忧心忡忡地协助进行拉伸放松时疑似对米斯达造成了二次伤害。在那之后一瘸一拐的伤患愤愤然以身体原因申请改换社团,扬言下一回要帮阿帕基报一个芭蕾舞社还以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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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类选修课放在下午最后一堂课是天底下最离谱的错误,尤其窗外阳光温度正好,金黄温暖的切片铺洒在课桌椅上,配合老师讲述冗长沉闷的历史的白噪音直教人昏昏欲睡。若不是上一届学生评价这位教授平易近人且给分大方,阿帕基断然不会选这门课受刑,若是他早知道乔鲁诺也选了这门课,填报申请的笔尖多少会展露恰如其分的犹豫。
出于对授课老师的基本尊重,他把头戴式耳机扔回了家里,转而使用更易于隐藏发下的入耳式耳机,摊开不打算记下笔记以便毕业前转手低价卖出的教科书,在桌前双臂抱胸直眉瞪眼地发呆。阿帕基已尽力展现冷漠与拒人于千里之外,奈何依旧有不怀好意的,蓄谋已久的恶人像是没能读懂他的肢体动作和神态,不识时务地拉开他身侧的椅子坐了下来。
“下午好,阿帕基学长。”
被唤了名讳的学长本以为这一堂课要不得安宁要被学弟戏耍似的问出些不知所谓的底细,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乔鲁诺的表现等同于得体而标致的学生,除去翻动课本和记笔记的声响,对方仅在老师提问时用笔的一端戳一戳他的手臂作为友善提醒,他未能获得确凿证据去识破纨绔子弟精致的假面。
而这不会影响这节课漫长又令人头疼的事实,在怡人的天气,酒足饭饱的午后,在催眠的课堂上强打精神,还要分神留意陌生的,主动坐在阿帕基身边的乔鲁诺。金发少年像一枚尚未开始倒计时的定时炸弹,计时开始的时间未知,延续到何日亦然,至于爆炸的威力,就课后,同学们维持着对新转来的跳级生的好奇来看,似乎没有人在意这隐藏的威胁。
阿帕基合上只字未读的课本打算离开让出空位时,乔鲁诺叫住了他。话题是有关于日前被热情的瑜伽社团团员们压伤了腿的米斯达,那应当被归类为“关心”的语句在阿帕基看来多少有些虚伪。
因此他也不好好回答,只说那位伤患在接受过悉心治疗后应命不久矣,顺带针对对方参与的女孩子气十足的社团活动进行一番冷嘲热讽。不出所料,对方向他扬起弧度一致的笑容,眨眨翡翠色的双眼,反过来向他发出邀请:“实际上插花对情绪调节有很大帮助,阿帕基学长可以来试试。”
我才不要呢。阿帕基偷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攥着音乐播放器的手把音量调高,器乐的旋律飞快抹去周遭嘈杂,他转过身去往教室门外走,顺利把乔鲁诺的脸还有那双绿眸子移出视网膜,自以为如是便摆脱对方的监控范围了。
再往后的两周,事情的发展则不尽如人意,至少阿帕基认为他的校园生活还有待进一步完善。乔鲁诺不知何时起与布加拉提相熟,每天中午都和他们一同在食堂用餐。以对方的性格自然与能所有人相处融洽打成一片,意图提前离席开溜的阿帕基还会被狡黠的学弟以“下午选修课见,阿帕基学长”作为告别语,不具名的沉痛警钟于食堂上空长鸣。
大约在一同度过的第三堂选修课上,矮阿帕基大半个头的金发少年毫无征兆地动手了。对方无言地伸出手指拨开他的长发,指腹若有似无地蹭过耳廓,摘下他一侧的耳机,转而塞到自己的耳朵里去,阿帕基半低着头看着阳光逐步朝教室最深处蔓延过去,忽然希望能被老师叫起来回答一个什么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这最后一年他不想每次选修课都如坐针毡。
这时,乔鲁诺拿起一支铅笔往他那本为了能卖个漂亮价钱而保持崭新的教科书上审慎地写下“看不出来你喜欢听古典乐”,无意或有意破坏阿帕基的计划,那笔迹即便擦了也会留痕因而令书本变得廉价,故阿帕基皱起眉头在对方写的那句话后随意涂了一个鬼脸,三分钟后是放学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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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诡计多端的纨绔子弟已然找到通路打入自家人内部,阿帕基不便于出自私人感情和偏好去过多指摘对方身上存在的小瑕疵。他们还不曾独处抑或周末外出,关系的温度不冷不热不上不下,阿帕基偶尔瞟一眼乔鲁诺就像朝对方矜贵的躯干上刺上无理的一刀,收回视线时将凶器取出,透明的液体洒了案发现场一地,透出一股铜锈的气味难以掩盖。
他唐突想起这样一个略显凶狠血腥的比喻倒不是说他意图除对方而后快,至少暂时,不咸不淡的招呼,大约是不小心的肢体接触以及对方心怀不轨噙着笑意的嘴角无法带来更多的苦恼。他只是以此证明来回三两眼神碰擦不会造成实质伤害,自我安慰一般让自己顺理成章垂下头去看对方又往教科书上写了什么无趣的内容。
金发少年的字迹极具辨识度,阿帕基毫不避讳地称其娟秀得不似男生的字。当然,这样的只言片语对乔鲁诺造成的伤害无限趋近于零,对方闻言只耸耸肩,不吝言辞夸赞他的字迹,反倒惹得阿帕基不知该恼还是该羞,竖起课本避开对方,压低声音要求对方认真听课。小小动静被淹没在教授按部就班的授课中,波澜不惊地盖过落水的星星。
乔鲁诺获得了极大部份来自学长的关注,主要原因是自身不知廉耻的僭越行为。阿帕基斟酌过用词,即日起这四个字再也谈不上尖酸刻薄和过分夸大事实,当他们聚在食堂吃午饭,纳兰迦问了一个荒唐至极的数学问题遭到专用补课老师无微不至的“关怀”时,在餐桌下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腿侧——他非常确定是人而不是什么昆虫。
阿帕基从餐盘里抬起头来,事件第一嫌疑人无疑是端坐在他对面摆着富家少爷架子的金发少年。对方没有将目光分给他一丝一毫,专注于食物以及那道荒唐至极的数学问题上,放下金属叉的动作再优雅自然不过。于是阿帕基狐疑地瞥了另一边的米斯达,过了三秒慢条斯理地把所有丛生疑窦归咎于乔鲁诺,飞速思考对策。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去戏耍,总显得小心眼,且他确信对方可以扮演无辜的嘴脸将罪责都扣到他的头上;往桌下突击检查抓现行,对这么一件小事又好似太严厉,何况即便揭发对方的行为也无法造成实质伤害。阿帕基想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当个宽宏大量的人,以免不经意间着了纨绔子弟的道。
布加拉提下午请假回家照顾父亲,琐碎的学生会事务被干部逐一分配到可靠程度参差不齐的朋友们身上。而此刻阿帕基自认是最忧心忡忡的那一位,压在他身上的是额外的工作负担,爬上他的腿的是笑得温和谦恭的贵公子的阴谋,呛到他食道里逼他连连咳嗽的是橙子苏打。
结束恶作剧的乔鲁诺起身冲他眨眨眼:“下午见,阿帕基学长。”
见鬼了,阿帕基一边擦嘴一边想。
这次的选修课上,始作俑者不知罢休地在教科书上约阿帕基周末参加市政府组织的公益书展。挂着耳机度日如年的学长很快读完页面上的邀请,嗤之以鼻地发出诚挚的含有讽刺意味的疑问:
“纨绔子弟也会参加这样的活动?”
乔鲁诺歪头想了想,对答如流地写:“是课外的实践作业。学长和我那么不一样,想来一定经常参加这样的活动,经验丰富吧?”
啐。阿帕基板起脸,半是恼火半是欣赏对方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临场反应。尽管与乔鲁诺相处里他有扫不尽的雷和跳不完的坑,倘若说他对此深恶痛绝未免言过其实,甚至他有少许享受如此斗智斗勇。简短地回复“你选时间和地点”后,他趴到桌子上的阳光里阖眼,文史课的要点被他在梦里当球踢到了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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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帕基出门前从不过度考虑着装,夏天就束起马尾冬天便多披一件大衣和围巾保暖。答应乔鲁诺陪同参加公益书展的那天清晨临出门十分钟前他还赖在床上悔恨自己一时糊涂与恶魔达成交易以至于不得不在周末早起,当天揉着惺忪睡眼携一身迟迟未能发作无处消散的起床气抵达约定地点时,多金的贵公子已不知等候几时。
那不勒斯被吹入温度适宜而略有潮气的秋季,所幸当日的太阳赏光出面驱散浓云。乔鲁诺礼貌向他道了早安,随意搬出例行的寒暄客套,阿帕基下意识地应声并跟了上去,尚没有清醒的大脑机械地运转紧随着,倒与对方无懈可击的假面别无二致。
他甚少阅读课外书,那些流传在外的《高中生一定要读的一百本书》的清单各个版本被他粗暴地划定为印刷厂和出版社的阴谋,因此阿帕基几乎确信这次的会面对彼此都缺乏价值。金发少年翻阅一本他说不出标题的书,时不时同随行者介绍内容,阿帕基兴致索然地“嗯”了几次,东张西望地观察过往的人群,而后一垂头,目光撞上乔鲁诺不见阳光的后颈——学弟一改平日的编发为马尾,看上去颇有戏剧帘幕揭开之意。
那片土壤留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没有血色的苍白,好似不够健康。他想起历史书上谈论一些贵族会不择手段地维持惨白的肤色,甚至往皮表绘制青色血管。可能他会在对方颈侧的位置发现那些象征生命的纹理一路蜿蜒曲折向其主人心底的浓雾森林,这时他在纸墨香气中捕捉到一丝佛手柑的清甜味道。
毕竟是富家少爷,他想,尽管对方出行的打扮轻便休闲也会在耳饰胸针或者香水这一类小细节上露出些许心机。阿帕基谈不上排斥这些不同的习惯,他不会小气到不能求同存异,只是光是与乔鲁诺求同存异这个念头就足以令他毛骨悚然。
那次的小小活动以小少爷精心挑走的两本书作结,体验介于愉快和不愉快之间,工整和潦草之间,抑或阿帕基可以称之为乏善可陈,相比之下选修课在教科书上分享的讽刺是现代绝佳的打油诗。后来乔鲁诺在一页纸上询问那日的书展是否教他无所适从,他老实地写下“书很无聊”。
阿帕基选择性地看些书,工具书,漫画,体育杂志,遗憾的是文学色彩是他费解的成份其一。乔鲁诺侧过身不动声色地钻研他的面部表情直到他忍无可忍地竖起课本遮挡,顺便百般聊赖地温习之前他们议论的内容。放课前三分钟,乔鲁诺说:“我猜你会更喜欢这个周末。”
他和熟人朋友时常共度周末,天昏地暗地打电动,做作业点外卖打通铺睡觉,地点一般选择在米斯达家里。友人的父母常常离家享受如新婚夫妇那般亲近,近郊的大屋子空空荡荡,门口的鸟笼里虎皮鹦鹉会反复念叨“四号退散”作为开场白,米斯达视之为某种神圣而深刻的洗礼。跨过地毯他们会遇到两条中型犬的围追堵截,还有一只恶作剧从不事先声张的猫,听说最近家中又迎来一窝吵吵嚷嚷的小猫,阿帕基能够想象出会有多热闹。
过了两分钟,他压低声音回答:“其实上周末也不赖。”
阿帕基不讨厌书展,何况休息日悠闲天气宜人,他还没有步入社会,仍有大把权力选择如何挥霍浪费。可能他不该多此一举地解释为什么上周末差强人意,乔鲁诺趴在桌上朝他笑,到了下课时间便抱着课本起身。
“那周末见,阿帕基。”
或许他也不讨厌乔鲁诺,当事人唉声叹气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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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两小时前,米斯达的父母快速叮嘱过儿子照顾好家里的猫猫狗狗以及自己带来的狐朋狗友,穿上鞋子出门过二人世界。米斯达把几张卷起的地铺丢到一旁盘着腿坐在茶几一侧调试片刻游戏设置,又顺手举起电话听筒往阿帕基身上扔,紧接着是两三张外卖传单,罔顾父母之命向他简短下令:“奶酪披萨多加萨拉米。”
除了对阿帕基颐指气使,东道主更是毫不客气任由布加拉提拽着两条精力旺盛的中型犬出门完成散步铲屎任务,被一窝小奶猫霸道地践踏过大腿之后,阿帕基确信有某种未经科学鉴定的病毒正在他们之间传播。识别到负面的词汇他随即撇过头去看向乔鲁诺,对方正攥着两张披萨店的外卖菜单翻来覆去研究,自说自话地圈出自己喜欢的菜品后交给阿帕基,俨然把自己当作莅临饭馆的贵宾,服务员可不会将顺势而为的一句道谢当成可以兑现的小费而自愿效劳。阿帕基眯起眼意图不畏强权地教训对方两句,无奈其中一只小猫抓着他的头发摇摇欲坠喵喵大叫,很是烦人。
翌日开始是悠闲周末,他们不需要早起,再优秀的学生也不打算即刻把作业完成,于是打游戏打到天昏地暗,从胡闹厨房到绝交客厅。米斯达把阿帕基从热气球餐厅的边缘撞下去之后又拿面团扔在他脸上,原本就微乎其微的友谊迅速破裂,阿帕基甩了一片真正的披萨到号称意外伤人的无辜肇事者,米斯达命令家犬咬住愤怒的被害人的头发,场面混乱赛事热烈不可开交。因此一局四人游戏的实际参与人数只有两位,有时布加拉提不得不暂停游戏收拾残局,而金发少年饶有兴致地旁观,手里握着一瓶提子气泡水,当阿帕基感到对方教人不自在的视线经过自己的侧脸便不由自主安分一些,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把小猫们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放回猫窝。
他不喜欢对方玩味的目光,而跟着福葛一起辅导纳兰迦写作业亦是个糟烂的选项。为防止易怒的跳级生气急败坏之下将游戏机打烂,米斯达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书柜里所有的所谓书籍都拿出来进贡,而那些科幻元素漫画和花花公子只能引起待补习的差生的兴趣,遂被抛却在沙发后的缝隙,并劝告入学迟的留级生少看低俗幼稚内容抓紧查缺补漏,不然就会变得和这些杂志的主人一样蠢钝。由于电视机屏幕前有四名潜在目击证人,因此并未发生补课老师与被迫补课的学生相互殴打鼻青眼肿的血腥案件,不然布加拉提的任务又要额外添上一笔用创可贴包扎伤员和安抚当事人情绪。
纨绔子弟玩累了,或者玩腻了,转而粘到阿帕基的后背去传播颐指气使的病毒对游戏全局进行一通居心不良的瞎指挥。他有些疑惑,不知是否该挣脱对方的禁锢,把金发少年摘下来就像移走那些毛毛虫似的小猫,而没有其他人偷来不解的眼神,他好似便失去了申诉的立场,只得任由对方这样亲近,动也不敢动。乔鲁诺一定是偷喝了酒精饮料,阿帕基猜测对方扮够了乖孩子露出本性一角,现在正在他瞳仁前招摇过市等待揭发,不知有多少后发制人的招数等着他露出破绽,而他按兵不动绝不上当。
待到凌晨一点半,布加拉提扔完了所有外卖残余的包装袋和垃圾,米斯达挪走茶几随意将地铺七歪八扭地平铺在地面上,乱作一团的被子里还有不愿睡觉的小猫在蠕动。他们把小动物逐一检查完哄进窝里时已过去半小时,没精打采地道过晚安熄灯后在褥子上东倒西歪。大约是他们的搜查不够彻底,有一只猫窜了出来大大方方挨着阿帕基,后者迷迷糊糊地想等哪天有空他就去超市里找个巨大的猫窝把那只神出鬼没又居心叵测的猫丢进去缠绑,然后凶神恶煞地管对方家里要一大笔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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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阿帕基睁开眼的瞬间,想起乔鲁诺凌晨入睡时额头抵着他的后背,动作极轻以至于他没有借口勒令对方保持距离,何况客厅再大,有几个仍处生长发育阶段的高中男生在还是显出些许挤迫来。时间是上午十点,多金的贵公子不知所踪,阿帕基懒洋洋地躺了几分钟浏览手机信息,缓缓起身卷起一本体育杂志往米斯达劈头盖脸地砸下去。
布加拉提从厨房探出头来问他要不要吃薄煎饼,他困顿地打了个呵欠点点头转入洗手间洗漱。
“福葛,今天天气多好,不如去外面玩啊。”
阿帕基并不反感早起,而毫无疑问的是睡眠不足所致的精神不佳会让原本就不够聪明的大脑雪上加霜,例如纳兰迦的提议纯属无稽之谈,补课老师持有的餐具只怕是在下一秒就会戳到留级生的脸上。他路过临时起意,取走福葛手中的餐叉,扎入一片绵软的沾着黄油焦糖的烤饼上。
今天帮忙补课的名单上,乔鲁诺的名字赫然在列。据了解,布加拉提和乔鲁诺在放课前就把周末作业全部完成,也许目的是要玩得更痛快,却未料由于清闲而被派去做家务和家教。那一小叠枯燥的交差文字,米斯达和他打算周日晚上再做,而福葛根本没打算做,因此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写作业的学生,纳兰迦直白地表达了愤懑。
米斯达把早餐卷作一团塞进嘴里风驰电掣跑进厨房帮忙,阿帕基慢人一步只得僵坐原地举起一本漫画书遮挡严厉的补课老师如激光束的视线,亦不快地感到被洞穿。
他调整了角度,伸手拉一拉乔鲁诺让对方充当挡箭牌,这下可好,两位补课老师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在与此同时,鉴于东道主在厨房数次捣乱故意帮倒忙的恶劣行径,米斯达被正式踢出圣地,阿帕基伺机而动束起长发闪入厨房帮忙备菜。
差不多两个多小时后,厨房内香气四溢,家中宠物围堵在厨房门口,两个巴掌大的小猫顺着阿帕基的裤腿奋力往上爬,其中一只已然抵达腰际遥遥领先直奔盘中餐而去。继小动物之后是不想学习的人类,米斯达嚷嚷着饿死了伸手直接抓住滚烫的油炸食物往嘴里放,他往饿死鬼的腿上踹了一脚,小动物趁他抬腿涌到足下,于是阿帕基窘迫地失去了落脚点。
乔鲁诺接过他手里的餐盘,算是替他解了围。用午餐时间,又有谁有意无意地戳他的小腿,他抬头剜一眼镇定自若的纨绔子弟,决定权当对方在戳桌下的猫猫狗狗时不慎碰到他。
喂过小动物之后,他们又结伴去购买周日野餐需要的东西,周六下午的超市嘈杂热闹,米斯达和纳兰迦在超市货架廊之间追逐打闹,乔鲁诺往购物车里放成堆的甜食,福葛取出后指摘成份表上香精过多,而阿帕基则需要替特莉休选一顶遮阳帽——都快要到冬天了,他实在看不出其需求的必要和紧急性。
他找出其中两顶走到乔鲁诺身边,二话不说往对方脑袋上扣,将帽檐向下拉遮住对方翠绿的双眼,压乱对方的发圈。金发少年配合地当他的临时模特任他来回对比,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最终结账时小票上的货品品类繁杂得令唯一一位认真挑选野餐食品的朋友瞠目结舌,严肃批评纳兰迦坐在购物车里的行为,然后给了始作俑者的米斯达一槌。
这样的时光总流逝得飞快,因此阿帕基猜自己也是乐在其中的。一转眼野餐结束,他最后一次摘掉身上的小猫,瞥见乔鲁诺正低声和家人通电话:
“一会儿就回来。嗯,不用来接了。”
这不是他第一回见对方与家人报备外出情况,不过他对对方选择做公交车回家的事实颇为惊愕。他们有一小段顺路的路程,从起点的空车上开始并排坐着并没有太多可说的话,阿帕基脊背僵直,靠着走廊的一侧害他不能往车窗外的风景瞧,那样就等同于在观察乔鲁诺。
他到站后有一刹的危险错觉几乎要逃也似的跳下车去,而事实上乔鲁诺礼貌同他道别,和往常别无二致地对他说“明天见”,阿帕基没有多余的借口逃避。他把那顶他认为适合对方的遮阳帽往对方金灿灿的脑袋上一扣便下了车,另外一顶被他用来交差。
能有什么糟糕的事呢?阿帕基自我安慰地想。
遗憾的是他的定论还是下得太早。随后的校辩论赛上,与隔壁班级的宿命之战如火如荼举行,台上福葛与加丘针尖对麦芒,罔顾规则大战三百回合,而台下,乔鲁诺神秘兮兮地将一封雪白的信放到阿帕基手中。
“一项提议,希望学长考虑一下。”
8
人类倒霉究其根本是距离愚人节太远,距离乔鲁诺太近。阿帕基打开日历翻到十一月,今天是第三个周四,秋高气爽得怎么也不像四月的风景,那做作的日期下甚至提示今日是世界哲学日,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几个字,三分钟后辩论赛的宣传板重新闯回了自己的大脑內如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任风吹任浪打。
那封看起来干净到可疑的信件里内容简单,乔鲁诺寥寥数字将他吓得魂飞魄散——他可不想用示好二字笼统概括这桩惊天动地的血案——平日惜字如金的贵公子作为本案主谋自然难逃其咎。阿帕基素闻社会中有钱的知识分子背地里都是花样百出的衣冠禽兽,却未曾料到年仅十五的未成年也能沦落至此。他一直溜到家中卧室才敢重新取出信纸确认那位同他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的纨绔子弟给他写了一封该死的情书,恶作剧般的嘲笑的实证摊开在欲盖弥彰的作业本上,犹似红灯区轻佻的舞者。
阿帕基做贼心虚地把对方的犯罪证据压到其他教科书下,仿佛有意包庇逃逸人士。信封里撇开一张带着两行清秀字迹的告白的纸张,还有一块包装完好但来历不明巧克力,他苦恼地翻来覆去检查,又发现一行小字:
「吃了巧克力就算答应。」
故困局迎刃而解,他只需要扔掉巧克力,随后把信纸卷成一把凿子改日气势汹汹地去质问乔鲁诺即可。
而问题似乎并没有放过阿帕基,这不是阿帕基第一次收到情书,他习惯任废纸篓吃掉情信,让米斯达帮忙将礼物送回,后者一如既往将之视为搭讪失恋女生趁虚而入的良机来者不拒,也就是说他应该把这块三无的巧克力原路送还,且情况特殊,他不能派友人代劳以免留下一生的话柄。
他捏着那巧克力的银色包装纸满脑子问号,这该不是对方亲手制作的吧?会不会有毒?他已经不慎捏碎了一角有些软化,再还回去好像不妥吧?明天还会见到那位胸有成竹得令人作呕的金发少年,他要不干脆请个病假,谎称自己食物中毒?
事件悬而未决直至第二天的选修课,在乔鲁诺能问他巧克力的去向前他把心一横拆掉包装纸,甜得发腻的巧克力被塞进嘴里,阿帕基趴在桌子上等着腹痛发作之际,跋扈的小少爷弯下腰冲他笑了笑。
这人怎么这样啊?
果不其然,金发少年向他打听巧克力的下落,阿帕基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称已经扔进垃圾桶里了,附带一句“这样的玩笑下不为例”的警告。这明显不是对方爱听的答案,乔鲁诺轻蹙眉头,挪开身体往教室后方的废纸篓而去。
没一会儿,对方再度不依不饶缠上他,说:“我知道你扔去哪儿了。”
废话,阿帕基都已经公布答案了。随后老师步入课堂打断一切打闹,对话终止,算是救了他一命。那堂最漫长的选修课上乔鲁诺没有在他的教科书上画上两笔冷嘲热讽反教人不习惯和心慌,他悄悄往对方的所在瞟两眼,对方尽心尽力扮演一名认真学习的三好学生,只是似乎有些生气。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阿帕基站起身意图开溜,乔鲁诺拽住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扔去哪儿了。”
“好,那你找到就算我输。”
他抓起书包落荒而逃,奈何对方扣着他的手腕怎么也挣不开,他遂了对方的愿跟着去了无人的走廊尽头,补充声明巧克力不在这里。
他有极深的危机感和挫败的预感,当乔鲁诺凑近他而他的后方只有窗户没有退路,盯着他的绿眼睛围追堵截,害他愈发紧张流汗。
罪魁祸首明目张胆地往他嘴角亲了一下,语调小有波动地指认:“说你呢,垃圾桶。”
小少爷剥夺了他的辩解权和人身自由,就这么拉着他往校门外走,待到阿帕基有脸出声询问对方要带他去哪里时已是烟霞满布的黄昏。
“带你去打耳洞。”金发少年头也不回答道。
隔了一会儿,心里仍有不服,学长弯下身子提醒:“你刚亲了垃圾桶。好脏。”
闻言,乔鲁诺终于回过头,扮作厌恶地吐吐舌头,阿帕基空余的另一只手小力度地锤了一记对方头顶。
9
金发少年原本就以玩弄阿帕基为乐,现如今变本加厉地霸占他的周末休闲时间,邀请他去图书馆。大约早前阿帕基说的“书很无聊”对方压根没有放在心上,抑或是故意趁他无法拒绝提出不合理的需求,总之被划到垃圾桶一类的人失去了垂死挣扎的资格。
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是初次约会的委婉说法,阿帕基在广场南侧的喷泉等姗姗来迟的纨绔子弟,尽管对方只晚了十五秒也被他故意夸大其词地大做文章。于是作为补偿,乔鲁诺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往他的鼻梁上架起一副墨镜又扣上之前他在超市随意挑出的那顶遮阳草帽,而后跳到自行车后座上,双臂理所当然地牢牢环住他的腰。
阿帕基清楚对方的家庭条件优渥得应当超出了他贫瘠的想象,但实际上乔鲁诺不太喜欢在家里待着。在他们莫名其妙地确认关系之后的每回放学,对方雷打不动地拖着他争当离开学校的第一批学生以确保二人交往时长,无视傍晚转凉的气温去街角的冰激凌铺买巧克力和开心果味的雪糕。他们会找一处游人稀少的僻静餐馆,下单两杯普通饮料和小吃,乔鲁诺摊开了作业本,写的过程中偶尔同阿帕基说话;对面的学长戴着耳机调低音量点头应声,偶尔瞥对方两眼把对方的选修课作业里的选择题答案偷偷记下占为己有。阿帕基不讨厌与乔鲁诺相处,而若一定要他从阒然无声里拣出其中趣味,他亦道不明。
乔鲁诺会想方设法让阿帕基难堪,与此同时也把握了何时放他一人安静思虑的合适分寸。例如金发少年在为他挑选耳饰时花了大量时间让他试戴形状各异的耳钉,明知他的风格区间位置却偏偏故意买了粉红色甜甜圈和小瓢虫的耳钉,还往他的书包上挂了不少显女孩子气的装饰品。朋友问起时阿帕基奋笔疾书着针对对方的诅咒,敷衍谎称是与乔鲁诺打赌输了的惩罚,小心翼翼隐藏起这段胡来的地下关系。
他不知道对乔鲁诺有什么感觉,当他抱怨耳洞发痒,乔鲁诺凑近问他有没有定期上药,撩开他的长发观察发红的耳洞轻轻吹气时,当对方捏着他的手指关节强行为他涂上黑色指甲油时,当对方举着挑了一个小时的耳骨夹说他很适合哥特风格时,他都试图不去深入思考更多有关金发少年的细节以免过早陷入泥淖。
他们第一次约会没能成功抵达图书馆,晴朗的天气忽降骤雨,他把自行车就近停放,寻了一处差不多的书店将就着避雨。不多时大街上的行人失踪,路面水漫金山,阿帕基的衬衫几乎湿透了。他挽起率先遭殃的袖口和牛仔裤腿,解开衬衫的头两颗纽扣拉扯几下,濡湿的布料与皮肤分开又粘合,教他心情烦躁。乔鲁诺在无人光顾的书架后靠窗的位置找喜欢的书,阿帕基悄悄来到对方身后意图惊吓,又被预料中。雨雾混沌的高空之下,金发少年拉着他挂在锁骨的项链——那瓢虫挂坠毫无疑问是对方恶趣味的杰作,阿帕基补充——缓慢摩挲以掌心捂热,他配合着低下头去,双手在对方的腰后紧锁,躲在雨幕和垂下的滴着水的长发后偷偷接吻。
矮了他大半个头的学弟伸手将他的头发拢向耳后避免耳洞受潮发炎,攥住他潮湿的发梢亲吻,阿帕基告诉对方雨水可能没有对方想象中那么干净,金发少年对答如流:“反正垃圾桶也亲过了。”
等待雨停的过程不算乏味,至少对乔鲁诺而言即便突发的暴雨摧毁了原计划仍有诸多乐趣待发掘。对方掰过他的下颚举着一只黑色唇膏命令他不准逃脱,他嘀咕这种不羁的颜色配上粉红色甜甜圈的耳钉该堪称恢恑憰怪,而金发少年不为所动,于是他只能闷闷警告对方别把这颜色抹到白衬衫上。
雨后初霁临近晚餐时间,地上的积水漫过脚踝以上,那不勒斯意外染上了威尼斯水城的风情。乔鲁诺伏在学长的后背随他去哪边,在阿帕基的耳畔细声说话似雨后蝉鸣细密。金发少年把挡住眼睛的发丝往后面撩动,反复便蹭红了耳朵,因而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阿帕基也找到了自己的乐趣,拭干自行车的座位后坏心眼地把骨架纤细的纨绔子弟放进的自行车车篮里推着走。对方丝毫不觉难堪,晃着双腿指出带车篮的自行车很女孩子气。
自行车车轮穿过降雨捎来的河流,激起粼粼波光。
10
阿帕基迷惑地盯着乔鲁诺,以不会过分露骨的眼神。这是极其稀少的,优等生一反常态地在选修课上闭目养神,或者说睡着了,不知真假。
二十分钟前对方倏地凑到他耳边飞快落吻,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坐下了,而后也未在教科书上调侃他的无所适从,反倒显得另有所图。阿帕基决定将其行径定义为耍流氓,偏偏又不服被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家伙戏弄得晕头转向,非要得一个确切答案。
首次约会的后半程,他背着金发少年趟过水流随机寻找对方感兴趣的小吃店,琳琅满目的菜单上被对方选出不少新奇玩意儿。纨绔子弟双手围着他的肩膀,手指勾着几个食品袋,要求他作为试吃员尝尝味道。
自行车被停靠于树下,临海的那不勒斯有高地势的露天风光,地面未有积水。阿帕基放下后背上的指挥官,未经对方同意就往对方嘴里塞了一块新鲜出炉的巧克力夹心面包。乔鲁诺不做声,慢条斯理地咀嚼,而他习惯进食得很快,结束用餐后把仍在吃的小家伙故技重施端到车篮里推着走。天黑了,仅穿一件衬衣会有寒意渗透,他回头询问对方住处的方位。
阿帕基一直知道乔鲁诺是富裕人家的小少爷,而毕竟他的想象力还停留在物质层面的有钱,因此在铁门前当不知是管家还是保安的人问及来意,他噎了片刻。乔鲁诺从车篮里跳下来回答,他转头去观察那栋像是来自其他维度的建筑物,以如今房价来看,没准阿帕基不吃不喝工作几十年也不能凑个七七八八。
「要参观吗?」金发少年挽着他的手腕从他身侧探出脑袋,手指缠住他的如盘根错节的树枝,见他条件反射地推说太晚了得回家摇头拒绝,乔鲁诺继而点点头,踮起脚尖吻一吻他的侧脸,「今天辛苦了。下次什么时候出来玩?」
幸好天色够暗,阿帕基还不太能适应对方顺理成章的亲昵以至于容易感到尴尬以及脸上发烧。
「你决定吧。」他摸摸鼻尖,灰溜溜地想约定明天学校见就跑走。与其说他被彼此之间经济上的巨大鸿沟所震慑,不如说他惧怕直视对方的双眸受到蛊惑身不由己地为对方辩护。他并不介怀与乔鲁诺不是一路人,年轻是有绝对资本去经营不会有结果的关系,有绝对方法占有对方身心而鲜少需要负责,又不必要付出绝对的自由的。轻浮而荒谬的约定俗成,却是不少人青葱岁月过得潇洒的缘由。
阿帕基不知道乔鲁诺是怎么想的,兴许对方在挑选一位同性作为交往对象之初亦是以玩乐为目的。趴在桌子上小憩的小家伙像是感应到他带有恶意的揣测,忽地睁开双眼,他随即把书竖起来切断双方目光交流的桥梁,以免那汪澄澈碧绿的湖泊一言不发地将他吞没。耳洞的恢复速度飞快,成了不痛不痒的一枚装饰物,而金发少年会称之为标记,并轻扯他的耳钉提醒他要听话,犹如幼稚孩童过家家。
阿帕基承认这场过家家是令人愉悦的,对方替他涂上的唇膏除非不慎蹭花,否则他不会卸下,至多在校门口被向来不对付的教导主任拦下来教育接着无所畏惧地骂回去。缺少老师监督的自习课上乔鲁诺会见缝插针找到空闲上楼来粘他,与隔壁班一起两群未成年的男生把作业抛到一旁相互丢文具,纳兰迦骑在米斯达肩膀上瞄准了里苏特却意外击中路过的教导主任,乔鲁诺问他是否解气,他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他还没想好若有一天这场游戏变质变味了该从何处拉出主菜单来体面地退出。
11
学校的体育课是各个年级混着上的,课时操场人头攒动,课前更衣室人满为患。米斯达换完运动服后拉着阿帕基问要不要去监督有没有人偷看女生更衣,后者面无表情地反手逮住友人的后领宣称嫌疑人已被捉拿归案。纯属浪费时间的打闹持续了两分钟,阿帕基松开手脱去自己的上衣,这会儿乔鲁诺在门口探头探脑大约是要问他什么时候更衣完毕,见他赤裸了上身便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伸出食指戳戳他的手臂,发出感叹:“手感真好。”
阿帕基完全无法区分对方所言究竟是冷嘲热讽还是发自肺腑,为身心健康权当赞美收下了,回道:“你要是好好吃饭也不至于这样。”
他回忆不起自己两年前的体型,乔鲁诺在同龄男生中还算是纤细而结实的,只不过他确信对方缺乏耐力和长期的运动,容易体力不支甚至低血糖,尽管对方越杆跳高的身姿仍历历在目,而集体一千米长跑时需要他放慢脚步迁就对方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次亦没有例外,跑完一千米之后千金小少爷挂在他身上气喘吁吁,认为当代人极少需要有跑一千米的体力,阿帕基曲起手指弹了弹对方的脑门指出其中盲区,对方不能预设所有高中生都能顺利毕业进入大学且不需要做体力活。
“阿帕基以后想做什么?”
鉴于被问到的学长从未仔细考量过这个问题,他愣了小半晌后摸着鼻梁努力想象自己踏入社会的模样,又感到分外的虚浮和不真切。没来得及对这个事关将来的疑问进行一番深入,与隔壁班的友谊篮球赛马上开始,阿帕基随手拽一把乔鲁诺的辫子作为没来由的招惹,转身往赛场方向走。
每回所谓的友谊赛说得好听些是热火朝天不可开交,说得现实些就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两方班级的现场解说相互吹嘘自己班级的表现甚至直接口头捏造盖帽和篮板球,口无遮拦爆粗怒骂已成保留节目,看不懂篮球的同学还能收听限制级的怒火攻心栏目,直到有不堪其扰的老师比出终止节目的手势——同样也是少儿不宜。暂停休息时间,乔鲁诺会把干毛巾和不知从哪儿来的矿泉水掷向阿帕基,在场外对他微笑,有时则扮鬼脸。
将来要进修体育吗?他想了想,运动确实利于身心,而阿帕基不确定将其视为终生兴趣会否日渐枯燥无味。比赛结束,金发少年抢先越过赛场界线,把毛巾绕过他颈后,引他离开喧闹的操场去僻静的角落里擦汗洗脸。纨绔子弟一定会继承家族产业运营公司,而不需要苦恼究竟做什么工作吧?他想当然地猜测,也许以乔鲁诺的性格并不中意那样的未来。
“阿帕基。”
“嗯?”
金发少年拽着毛巾往下拉,他配合着稍稍弯腰去落吻,心甘情愿地把有关以后的考虑都抛诸脑后。与其担心以后百般聊赖的长达几十年的交税生活,不如趁现在距离富家少爷如此之近,先敲诈对方一笔作为第一桶金再说。
12
“阿帕基喜欢打游戏还是喜欢约会?”
做事没正经的小家伙又开始伏在他耳边念咒了。此刻恐鬼症游戏正如火如荼,向来更稳重成熟的身为班长的布加拉提都称之为四对四的荣誉之战,即便在被游戏的官方服务器挤下去不下五次也丝毫不减两个班级的戾气,辩论赛和篮球赛现场解说时未尽的骂战转移到了米斯达家的客厅,阿帕基自认没有比这更糟糕的背景音乐,而轻易认输以获得清净当然也不是他的一贯作风。他把该码放的工具全部摆好之后盐堆上出现鬼魂脚印,米斯达在鬼屋里关了灯胆大包天直呼鬼魂之名引得灯光闪烁,而乔鲁诺的心思完全不在游戏或者荣耀上,操作角色偷了屋子里的玻璃杯,平板电脑以及各种有动物照片的相框,甚至特地拿上一张大型犬的照片调侃他:“这只像你。”
学长以为还是打游戏乐趣多些。他们的第二次约会天公作美,阿帕基懒于思考到底要去哪里玩干脆顺了对方的意同意去市图书馆,漫天的文字和墨香还得他瞌睡连连,还被对方偷拍了好几张可以被直接纳入黑历史的照片。隔壁班的小队传来了开局被鬼魂追杀了两名队员的噩耗,也许在好胜心的催促下他们直接武断地判定鬼魂类型为恶魔而跑路先达成任务目标,偏偏完全没有在配合的乔鲁诺除了影响他游戏之外还在轻蹭他的耳后——目前大家仅仅把他们的关系视为关系极好的朋友,他可不希望有进一步的麻烦发生,于是象征性地挣扎须臾再投入到游戏中。
车内监控中出现灵球后,纳兰迦被抓去写两道数学题,福葛临时顶替依照现有证据推断鬼魂类型时,米斯达终于玩脱被鬼魂逮住去见撒旦。乔鲁诺躲在他身后嘀咕游戏画面太黑,即便点灯也有数不清的视觉死角,阿帕基放松一会儿肩膀才发现现实世界的窗外也黑透了,而室内还没有人想到开吊顶的灯,借着屏幕的荧光确定自己的键盘按键。不听话的小家伙摸黑不声不响坐到他怀里,团队里的盗贼把自己的电脑丢一旁就此罢工,也未愿意让他轻松几分;米斯达变成鬼魂之后不甘心地给他瞎添乱,四处扔东西来捉弄自己的昔日队友,教人头疼不已。
实际上和乔鲁诺的约会就和愚蠢的书展一样谈不上特别糟糕。那天下午他拉着来那不勒斯没有太久总宅在那栋别墅里的纨绔子弟去认识甜品店之外的地方,在街机厅尝试各种不同的游戏挥霍了一下午,乔鲁诺推着他在抓娃娃机前待了半个小时,抓了一只看上去就很不太聪明的小熊上来。金发少年双手无情地扯着毫无知觉的熊的圆圆耳朵,问阿帕基晚上吃什么,而他也不记得去狠狠敲诈对方一笔,迄今为止的一同出行倒是被对方占尽便宜。
第二回送对方回去时已没有初次拘谨,乔鲁诺的手臂蛇似的虬缠他,年少的柔软指尖落在他的耳廓又转战他的唇舌,阿帕基故意反抗咬对方一口留下浅浅齿痕,对方也不恼,声音幽幽对他说下周学校见,阴魂不散般。他在游戏里可以调戏鬼屋里的幽灵,现实中则被年轻又自大的小孩自如操纵,对方从厨房里抱来一大堆布加拉提做的宵夜往他嘴里塞他就忘记下一步该向左向右。
阿帕基喜欢打游戏还是喜欢约会?他最好是在约会时打游戏,在打游戏时约会。
13
阿帕基不认得星星,准确来说他只能认出季节限定的特殊星座判断大致的方向,其余的全靠信口胡言。乔鲁诺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虚假知识传播,又气定神闲地瞥他比划手指胡言乱语,兴致满满。他们正在离开那不勒斯郊游的路上,悠长散漫的假期挥霍于高速公路,米斯达坐在驾驶位上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里是用于蒙混过关的其父的驾照。鉴于已远离校园,金发少年在临行前花费了不少时间整理他的长发好露出其费尽心机往他耳朵上打的标记。之前福葛早见过那对粉红色的甜甜圈耳饰,语气干瘪的“你没事吧”算作小半关心精神状态大半挖苦审美品位。
颠簸又漫长的路途导致他昏昏欲睡,邻座的不爱出门的纨绔子弟则与他相反,盯着车窗外的风景观看了半小时自然纪录片,随后转过身管他讨要解馋的零食。抵达目的地时是气温下降的黄昏,下了车后对方又拽一拽他的外套暗示他需慷慨大方借出挡风的衣服,阿帕基毫无办法只得让步,以免落得个小气鬼之类的称呼。
对方现在不会再偷偷唤他垃圾桶来勾起那次微妙的回忆,而改口称呼“老婆”也绝非好事。金发少年大摇大摆来到他身侧踮起脚在耳边说悄悄话时会忽然赠这样一个堪称侮辱的称谓,在他恼羞成怒反手要揍对方之前又火速跳开,在距离他不远也不近的地带不顾形象地前仰后合。
乔鲁诺与他胡闹得太频繁总让他不小心忘了对方有一张精雕细琢没有瑕疵的人皮面具,那张面具上写着成熟稳重进退得体大方优雅诸如此类密密麻麻的褒义词,色彩单一的像素形成对方的面孔,面对他时如他所愿摘了下来。或许是环境使然,阿帕基猜测对方自幼接触了不少来往客人,家人行走生意场大概会带着小家伙,因此对方从善如流般和大家一道摆出伪善的笑容来。
那一团和气中的真实成份几何无需他刻意挑明,乔鲁诺比他更心知肚明。他挨在队伍后试图逗对方,未果后反咬一口称是学弟太无趣,对方义正严辞据理力争列出数项实例来证明是阿帕基更无趣,于是布加拉提说只剩一间大床房时他随口应了,急于反驳导致两人各自带着行李前往房间之际仍在进行无意义的争辩。
辩论的尾声以阿帕基口干舌燥往乔鲁诺嘴里塞打折的怪味薯片作结。金发少年咀嚼了不到五秒脸色大变,从床上跳下来挂到他身上四肢环绕要接吻,好把那据称惊天地泣鬼神的怪味分享给他。作为报复,他将玛格丽特披萨的酱料抹到金发少年的额头上画老虎花纹,不甘示弱的学弟趁他发笑往他脸上挤沙拉酱。
他们不得不比平时更早洗浴。阿帕基拒绝了对方挑逗的共浴邀请,得到一句“就说是你更无趣”后憋着笑把对方推进洗手间。夜晚他们披着浴袍在阳台上看星星,鬼扯星座故事,隔壁露台的福葛依照科学求真的精神拿着没准更鬼扯的手机软件对着夜空一个劲儿识别。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冷饮被坏心眼的学长贴到了乔鲁诺的后颈,小家伙一个激灵几乎跳了起来,遂往他腿上踹了不轻不重的一脚,阿帕基无所谓地耸肩,紧接着锐评一番对方不分季节的食用冷饮的坏习惯。
灯灭了一小片,疲倦的生命在休眠,不包括他们。这应当是第一次只两人一起睡,乔鲁诺勾住他的后颈摸黑找到他的双唇后亲吻道晚安,他低声回应,一来二去呼吸交错十分钟也没打算分开。金发少年蹭蹭他的颈窝,发梢划过锁骨的触感令人心痒,对方又吻了吻他,指腹触碰他的耳垂,问:
“做吗?”
宾馆的隔音效果不够用,乔鲁诺向他保证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阿帕基犹豫着想摇头,不确定他们是否该做到这一步,而这是否会破坏一直以来的轻松愉快。
金发少年讨好地亲他的耳廓,声音带笑,细声细气唤他老婆,后者旋即生起气来,决意要让对方身体力行感受谁才是老婆,手臂穿过青涩的后腰猛地抬起。于是富家少爷不吱声了,转而咬住发怒的野兽的肩膀,任阿帕基在对方的敏感部位又掐又揉打满标记也自制着未出声。
他们才认识了多久?几个月就在酒店的床单上凭直觉覆雨翻云,又笨拙又局促,尽管乔鲁诺早有准备似的往他手里塞身体乳小样作润滑剂,他依旧看得到对方在紧张。
没有想象中的糟糕,他想,试着将舌尖送进对方口中与甜软的蛇信忘我缠绵。
第二天出门前,阿帕基花了不少功夫替耍任性的纨绔子弟把颈侧与锁骨上的吻痕以粉底液覆盖。阳光充足,于是他又命令金发少年不准出汗,得令的小家伙倒也不反驳,晃晃两腿转头盯着身体乳的空瓶,伸手轻巧拿走放进口袋里。
动作行云流水,他在心底责难,真是天生的小偷。
14
阿帕基不爱考虑遥不可及的未来的琐事,但既然岔路口已经在匆匆敲他的门,那么他亦不得不抬头正视。暂时不想进入社会朝九晚五地工作,于是放学回家后被家人询问报考大学的打算自然免不了。阿帕基既不是热衷奋斗也不是贪婪的人,他只需要能够维持基本生活和爱好的资本和相对足够的自由任他选择行进的节奏与速率,不想太清闲安逸也不愿为了空茫的理想搭上过多代价而遗失眼下已被他握在手中的东西。
最轻松的应该是报考本地的普通大学,选择喜欢的专业称心快意地学三到四年,浑水摸鱼到毕业后找一份自由而不稳定的职业。放在年幼时有大量警匪片阅片记录的他一定会强烈抗议自己如此怠惰,而今阿帕基对于是否报考公安也难以坚定,他曾有些稚嫩的抱负,若是现在他当真要去实现,一时竟只能想到公安的工作体面稳当收入可观,而非去实现十年前的宏愿。
乔鲁诺是看得出他是这样一个得过且过又索然寡味的人的,说实话对于对方为什么会选择出现在他最后一年千篇一律的高中生活里,有何种利益和甜头他是看不透的。一名过早接触成人社会万事喜爱计划周全的少年陪同他一道无所事事虚度时光反倒令他有些许难以言说的歉疚,他确信对方理应结识雄心壮志之人,至于彼此的关系,哪般不甘也奈何露往霜来,终究会在毕业后自动冷却脱离。
乔鲁诺一定不爱听这个话题,他在快餐店里戴着耳机心事重重,金发少年照例坐在他对面写作业,可可饮料放在一边晾凉消磨了时间,当他意识到能和对方一起度过的像这样悠闲舒适的午后已屈指可数时,难免闷闷不乐。
“怎么了,阿帕基?”小家伙停了笔,在桌下用脚尖轻轻戳一戳学长的腿,于是他混沌的思绪无预警地向后奔流汇入半年前他们初识不多久,对方使用过这般恶劣不足恼人有余的小伎俩来迷惑他,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窃窃嘲笑。
阿帕基想了想,实际上也没有太多可想,便说:“那不勒斯待腻了。”
金发少年托着腮注视他等待下文,他稍微站起身去够对方还没喝完的可可送到唇边,含糊其辞地继续道:“大学打算考去罗马。”
“——呃?”
对方大概确实没有料到自己会思考和在意将来的细节,况且阿帕基也的确偏爱留在家乡多些,可假设他现在还没有做好脱离这段关系的完全准备,假设他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下定决心放弃发展的可能,那么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即放弃自由自在去首府大学寻找更优秀的资源——愈推敲愈教人胆寒的鲁莽行径,其尽头的浓雾中尚有漆黑的未知等待他探测,可又能有什么糟糕的事呢?
怔了没一会儿功夫乔鲁诺迅速回过神,正要问些什么,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阿帕基按下接听,电话另一头是米斯达的声音,不知是信号问题还是他心理作用,听上去总觉得鬼鬼祟祟的。
“阿帕基你在哪?去街机厅打游戏。”
“没空,下次吧。”他敷衍道,颇有点心虚。
“没空?忙什么呢?都放学了。”
他一头雾水皱起眉,想也懒得想新的借口沿用了上回的理由:“我回家做作业。”而后挂了电话若无其事地喝可可。
乔鲁诺瞪着他像是要在他脸上挖洞,阿帕基困惑地打听对方是否对罗马这座城市存在心理阴影。金发少年又瞪了他半分钟,起身转移阵地到他身边的空位上,左手挽过他的手腕右手毫不留情地掐他的腰:“你的意思是假期结束你就不在这里了?”
要不是想以后还能被这小混球耍着玩谁乐意背井离乡啊?他翻了个白眼,右手手臂惺惺作态地掐住学弟的脖颈,建议贵公子毕业后也考去罗马,后者不假思索地点头:“正有此意。”
真是的,他在心里叹口气,怎么有人这么喜欢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大约有钱人家就是如此随心所欲,他抓耳挠腮地在脑内挑选专业时烦人的小家伙数次偷偷亲吻他的脸颊直到他的思绪被打断得连世界上最有本事的电焊工都无法焊接起来,别无选择地抓着少年的衣领报复性地咬对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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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报考院校后余下的日子流逝飞快,气候再次变得燠热,隐秘的地下关系则由于种种意外而缺乏足够的时间继续相处磨合。阿帕基需要浪费其中一部分来准备报考材料和申请表格之类,手里是顺手从贵公子的书桌上拿走的钢笔是出于对方不声不响地摸走他的发绳的小小报复;乔鲁诺好似有家族事务缠身抽不出空闲,加之对方虽本习惯于在放课打铃前就收拾好书本以便拖着他的手腕往喜欢的咖啡厅去,近两日却莫名其妙被米斯达和特莉休以形形色色的借口拖延步履,他们见面沟通的时长创了新低。
暑气粘腻于颈后和耳畔总让阿帕基误以为对方还在身边说悄悄话,下一秒会暧昧地撩开他耳鬓碎发调整耳骨夹的位置。他不喜欢这些麻烦的亮晶晶的小饰品,如今戴着戴着倒也习以成性,出门前会触碰耳廓确认自己记得佩戴上对方赠与的愚蠢至极的标记,猜今天乔鲁诺要做多少回小动作。计划以后太乏味,阿帕基于是开始在心里慢慢数对方给他起的奇形怪状的外号,直至米斯达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来,他才想起自己现在在街机厅不务正业地研究专业是不是要选机械工程。
“喂,阿帕基,你和乔鲁诺在交往?”
闻言,事件中心人物其一即刻予以正色否认,而友人有备而来,补充说明:“上周我看到你们在快餐店接吻。我和特莉休都看到了,你还说你回家做作业去了。”
“嘁。”见事情败露,他拧过头去不打算回答接下去的问题以免落入什么圈套中,摩挲口袋里温热的硬币想着要不要在街机上给米斯达一个下马威。
“哎哎但是——”八卦的友人又挪了挪椅子靠近他,“就前两天,我们有看到乔鲁诺和一个陌生的女孩一起吃晚饭。”
狗仔队特约记者详细描述了事情经过,图文并茂可不谓专业;为了避免暴露行踪,一群损友甚至不惜斥巨资乔装打扮只为得到第一手情报,还准备之后进行免费的追踪汇报。而阿帕基耐心听完只是耸耸肩,把资料纸摆到一边:“劳你们费心了。要打一局吗?”
他表现得毫不在乎不是平息质疑的最佳方法。乔鲁诺偶尔有无法拒绝的应家族政治的需要与生意对象家同龄的小姑娘进行“友好往来”——这是小家伙的官方原话,尽管乔鲁诺坚称这只是有钱人家无聊的面子工程,实际上与相亲无异——对方会陪同女方用餐,特意说广泛受用却令阿帕基反胃的花言巧语哄得人飘飘然,甚至还会答应下次去游乐园看夜景,而后再以能找到的所有借口作回绝,买礼物赔不是,就这样一直待到女方最终意识到乔鲁诺无意发展关系,不了了之。
过早接触社会应酬让金发少年太善于讨人喜欢,维护家族利益的同时全身而退,没有不干不净的把柄落在旁人手中被拿捏着随时发动进攻。而阿帕基只觉得对方是条可怜虫,在米斯达选择游戏角色的当口摸出手机给可怜虫发了消息:“米斯达他们看见你前两天和女生约会。”
阿帕基谈不上紧张此事,实际上他在同乔鲁诺交往之初就时常揣测对方四处留情也许同时在和数个性格迥异的人约会当作社会实践活动,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乎,毕竟他还是不能认定他们的关系的走向,可若要说阿帕基始终不上心,那大约他也不必考虑前往罗马。
游戏打到中场休息,屏幕上已显示数条消息。乔鲁诺长篇大论地向他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将来要是小家伙读大学,写论文凑字数都轻而易举吧,他想,嗤笑一声。数秒后,阿帕基笑不出来了,皱起眉聚焦在最近的一条信息上来回读了几次以确定自己没看错,背后瀑布般冒汗。
“所以我告诉家人我已经有对象了,他们答应之后不会再把这类事情推给我了。不过他们希望能见见你,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16
距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阿帕基庆幸乔鲁诺未对于会见家长一是未提及半个字。毕业舞会提前来临,作为步入小社会前最后一次任性妄为的戏剧表演舞台,乔鲁诺翻出好几本女性时尚杂志,他看得云里雾里,向对方投去困惑的目光时,狡黠的纨绔子弟一本正经地调侃要看他在毕业舞会上穿着女装,必定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反正你也不会爱参加同学会的。”贵公子双手捂着头顶上被他突袭过的部位接着不识相地扮作委屈,喋喋不休的口中被他频繁放入甜得蛀牙的巧克力。
同年级的学生忙着辗转各个班级寻找合适的舞伴,乔鲁诺慵懒地问他有没有选好女伴,一听就是为他设计的拙劣圈套。阿帕基可没有跳舞的打算,一来他不会,光是为了这场多余的社交活动需要去借父亲的正装他就感到无比尴尬,届时他能在会场间自如穿行偷喝酒精饮料就不错了;二来他不可能找舞伴,不然小心眼又伪善的对象定然要一边赠予词藻华丽的祝福一边往他的杯子里下毒,也不考虑即便阿帕基不穿女装,仅仅是众目睽睽之下邀请乔鲁诺共舞就有够浓墨重彩了。
他拒绝了数位同班以及别班的女同学的邀约,亦有好奇的旁观者打听他是否找了场外支援好在毕业舞会上大出风头。阿帕基暗暗咋舌,如果他当真要令全年级师生度过一场刻骨铭心的舞会——他瞥向一旁的小少爷,若有所思。鉴于彼此亲昵,乔鲁诺曾被他人问及有关学长的对象和舞伴,对方还算忌惮闲言碎语的困扰而没有交代实情。说实话,他不知道关系被公开的那日他将会是什么样的神情,恐惧会否压过欢愉。
快点把这无意义的小事翻过一页吧,他想,于是未雨绸缪藏了些威士忌在上衣口袋中,若是没有麻药,两小时也度日如年。阿帕基躲在舞池的边缘地带,致辞和感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所有人都在鼓掌时他便随波逐流地拍拍手背应和搪塞。
显然,阿帕基喝得够分寸,不够醉,因此当戴着面具身着长裙的陌生人向他款款走来,他一下能认出这是金发少年搞的鬼把戏。对方彬彬有礼地邀请他跳一支舞,他低声推说不会跳,又凑近质问对方在胡闹些什么,少年的手指朝他伸了过去。
阿帕基没辙了,可能对乔鲁诺他向来是没辙的,故唯有伸手去接,在旁人的目光洗礼下浑身不自在地跳一支笨拙的舞。乔鲁诺一如既往凑近他耳畔窃窃私语,内容古怪得没人能听懂:
“阿帕基,跟我订婚吧。”
“……你有病吗?”
对方摇摇头,脚下依旧是标准的舞步,从一成不变的面具上看不出情绪波动:“我没有。如果你对地点有需求,可以去土耳其坐热气球,我在那边跟你求婚。”
“你疯了吧。”他不可置信道,掌心悄然出汗。
“没有。只是你毕业了要分开一段时间,还是先和你预约好了比较稳妥。”
预约?这叫什么话?阿帕基恼火地拉开少许距离,蹙眉透过面具上的空洞去瞪视对方的双眼,阴影害得他找不到对方眼睛原本的色泽,大约是这个缘故,他做出了极其荒诞的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搞错了,是你嫁过来,不是我上门。”
这下糟了,恐怕他正中对方下怀。乔鲁诺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中满是笑意,随音乐引着他的步伐,爽快地答应“嫁过去”。
我疯了吗?阿帕基愤恨又烦躁地盯着鞋尖发愁,感到没有回头路的压力逐渐爬上肩头,鬼知道得赚多少钱才能养得起这位矜贵的名门少爷?何况关于如何对付对方那帮注定千奇百怪的家人,他也没有手段和头绪,更不晓得对方喜欢什么价位的戒指。
没准到时候会被乔鲁诺的家族给干掉,阿帕基想,一时不知该害怕还是松口气。
17
阿帕基的毕业假期中有一个半月在郊野和海边流浪,真实情况比听上去的好似还要浪漫些。他鲜少以如此矫情的形容词修饰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假日伊始当乔鲁诺提议他可以驾驶他们家摆在车库内吃灰多时的房车周游意大利时,毕业生是嗤之以鼻的,他虽具备开车能力但尚未有上路资格,若是不慎与其他车辆发生剐蹭,鉴于缺乏重漆的资金他会不负责任地拿走重要证件携同车主家的小少爷沿着高速公路奔逃。
履历上要是有个违法的记录总会带来意料之外的不便,虽说逍遥法外浪迹天涯听上去不失公路犯罪片那般教人兴奋的元素,遗憾的是阿帕基不能再随心所欲,鲁莽地撞开挡在身前的一切障碍了。他们驾车出游的头一天选择在海边漫无目的地打发,金发少年在热烈阳光里耀目得如白炽灯照得阿帕基眼眶发红,对方冲他招招手臂,蹲下身去慢条斯理地挑选喜欢的花卉连根转移至新居。阿帕基举着伞遮盖过对方头顶,被凉意覆盖的小少爷抬头,扬一扬手中寂寂无闻的野花:“是海边月见草。”
在同龄人中,乔鲁诺对植物大概称得上是有研究,那些在阿帕基眼中别无二致的鲜活植株落到对方手里总能被找出三五个不同点来。据金发少年所言,对方的卧室连接一处巨大的露台,已然盆栽遍地以至于佣人无处落脚整理,而花园又种得满满满当当,空余的地方还要放置坪数超过部分家庭的客厅的鱼缸供家中学者做课题。阿帕基正听得昏昏欲睡,乔鲁诺在手中编出一个充满女孩子气的月见草花环,安放在他的头顶;他便想起对方参与插花社活动时摆弄花叶的模样。
毕业生不适合如此生机勃勃的装饰品,于是摘下花环反扣到乔鲁诺的头上,调整到一个较为端正的位置后把伞柄塞到对方手中。遮阳伞抵住日射,他折回车上找到副驾驶座上的拍立得大致替对方拍了两张,空白相片被挥霍在路途上,不安分守己的乘客肆意拍摄司机的照片导致余额不足,阿帕基随口责难两句,小少爷忽地又提出难题:“阿帕基,你毕业舞会上说的话算数吗?”
“嗯。”他低头敷衍着摆弄巴掌大的机器,不愿回忆彼时情景,只想找个合适的暗室为相机替换相片。
“那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
阿帕基狐疑地抬头,得到命令踌躇不决地放下拍立得,把手递给对方。金发少年从身后摸出一枚花草编出的环不由分说往他的手指上套,小小的圆圈险些被他的手指关节撑断。他瞪了一会儿这枚可能要被称为戒指的物件,正要严词厉色地问出个所以然来,乔鲁诺丢掉伞,手臂环住他的肩膀挪近至颈侧,他即刻嗅到海边月见草的香气。
“这样才算私定终身,老婆。”
他条件反射恼羞成怒地给了乔鲁诺一记重锤,气急败坏地警告对方禁止使用这个称呼。不具名讳的小白花大小甚至不及珍珠,点缀在花草戒指上摇摇欲坠,实事求是,阿帕基从没见过那么穷酸的戒指,对此他语气嫌弃地提出质疑:“这要是枯萎了怎么算?”
“再编一个咯。”乔鲁诺揉揉头顶不存在的创伤,往他脸上轻啄一口,“一会儿我们去西岸找些花。”
入夜后的海滨气温骤降,沾染了一身海盐沙滩和植物气息的小家伙和他挤在睡袋里看天窗外的星星,他沉默着摩挲那枚简陋但漂亮的指环,忧心一觉醒来晨星掉了,那上面的花也掉了,以及他应当回赠什么来作为妥帖的回应,答案依旧埋藏在礁石底下的黑洞中,咕噜噜地冒泡。
承认这一点兴许是可耻的,但阿帕基心知肚明此刻的自己是幸福的。
18
无与伦比的一个半月,阿帕基时常着了学弟的道,趁着无人知晓的夜色揭开披于赤裸躯体上的帘幕,就着郊野月光和砂糖星星品尝彼此身上咸涩的汗水,在从对方家借来的房车里放肆地摩擦难免有额外的先斩后奏的负罪感和刺激。大约是年轻气盛,双方都或多或少不知疲倦,午夜过后才入睡,天蒙蒙亮又清醒,乔鲁诺揉揉眼睛猫一般伸懒腰,拉一拉他的发梢唤他的名字。
金发少年热衷于以各种各样的需求为难他。像是在房车度过的某一个夜晚,车内的盆栽引来了少量蚊虫怎么也赶不走,故阿帕基困倦又恼火地起身从背包里找到一盏灯,在空花盆里嵌套一个塑料袋后注水加入驱蚊液,摆在灯下,火速收工钻回睡袋。
当时他不及白日清醒,记不得房车上有多少个隐秘就手的插座可供使用,只记得才过了几秒乔鲁诺忽然拍拍他的脸时,他惊愕又生气,以为已经日上三竿。金发少年在他嘴角落吻,然后模糊地,似是在撒娇一样:「灯好亮,睡不着了。」
阿帕基无计可施只得再次起床,对方讨好示弱的语气之于他一直十分受用。他找到一副眼罩,粗鲁地往对方头上一套,接着倒下去打算不省人事,然而好事的富家少爷又委屈地指出这样自己看不到他了,指尖不知好歹地戳他的脸逼得他火冒三丈。
他拎起乔鲁诺是轻而易举,他可以直接把对方就这么丢到副驾驶位上去,不过在他真的决定那么做之前,乔鲁诺适时收手,环着他的腰轻声笑笑,最后温柔地道了晚安。于是他放松赖床赖到日上三竿,死活想不起午夜小插曲,直到看见花盆塑料袋的水面上漂浮的蚊虫死尸。阿帕基打开车门出去,金发少年跑到他身边向他展示一个装着草莓寄居蟹的漂流瓶。
「要喝汽水吗?正好一人一罐。」
乔鲁诺在海边寻找蚌时他偷偷把两枚易拉罐拉环藏在口袋里捂得滚烫。他们找了一个上午发现一个巴掌大的河蚌,约莫是顺着河水跑到了入海口附近,阿帕基用刀尖撬开蚌壳,发现里面还有些不怎么规整,品相普通的珍珠。
海水清洗过这些平平无奇的宝藏,金发少年举着蚌壳内侧找彩虹,他从中挑出一颗最好的珍珠拈在手指间放入口袋。趁着蚌肉新鲜,他们将它放在柴火上烤,乔鲁诺挨在他身边,半真半假地问他有没有占星的需求,保证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阿帕基伸手摸了摸口袋,往对方手中塞了一枚戒指。车上的工具有限,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两枚易拉罐拉环咬住一颗蚌珠,再用胶枪暂时固定。不过阿帕基一口咬定这可比花花草草编制的戒指保质期长多了,抓过少年的手指——圈口太小,他便做做样子套在对方的小指的第一个关节,引得少年发笑。
「以后再补个更好的。」他哼了声,扭过头去查看蚌肉的情况。
「没关系。」乔鲁诺答,翻来覆去查看那枚粗制滥造的愚蠢的戒指,轻声道,「我就喜欢这个。」
乔鲁诺好像确实从来无所谓,具体要吃什么用什么住在哪里,早前与好友们团建也不见对方针对旅行方式或餐厅条件有过多苛刻与指摘。阿帕基以为金发少年是个容易为热闹的烟火气所吸引的小孩,只要是一起,什么都乐意尝试,倒是有关对方的结论是他下得草率,事到如今只好在对方的密切监督下一笔一笔如实修正。
「下学期开学我就和同学公开你我关系。」
「喔。」
「不忌惮闲言碎语了?」
「随便。」
他戳散了熟透的蚌肉,吹散热气,撒上少许调味料,往对方嘴里添。乔鲁诺咀嚼两秒掰过他的肩膀,柔声细语着要他也尝尝咸淡,遂伸出舌头,他也不同对方玩谦让礼节,一口咬下去。
19
在大学报道完入住宿舍的第一夜,强行拉阿帕基争取到同一间寝室的米斯达不知所踪,八成是去参加今天下午操场上那些有头有脸的校园风云人物的集会去了。他逛了一圈照例没有选中感兴趣的社团活动项目空手而归,回到住处随手翻动书页,没有等到自己无师自通的那瞬间,倒是等来了乔鲁诺的会话邀请。
阿帕基无权拒绝视频聊天,于是将界面调整到后置摄像头,打开吊顶的灯向对方展示不大的宿舍空间,“大概也就你们家厕所的大小吧”,他使用了一个自认非常恰当又幽默的比喻。
乔鲁诺指挥他前往公共厨房时,大学新生发现对方的手指上正戴着那枚易拉环组装的粗劣戒指。由于圈口很小,旅行结束回到那不勒斯后他把房车洗干净便于归还,油找了些工具将戒指的圈口放松为可调节,打磨了内圈防止刮伤持戒人的手指。剩余的假期内他们数次一同出游,无论是去人来人往的街机厅,琳琅满目的饰品店,还是仅邀请了几名挚友的海滨团建,对方都戴着那枚戒指,走近浪与沙的交界线还会护住蚌珠。
布加拉提在烤抓来的鱼时说选了水产养殖作为专业发展方向,米斯达勾了几个武器制造相关,兴许是刻板印象,当友人谈起弹道学时阿帕基总不免怀疑其意有所指,毕竟此人从他认识开始就女郎杂志不离手。
乔鲁诺边听边若有所思地点头,从阿帕基手中接过一块被剥去了鱼骨的肉之后说:「不错的专业。我和阿帕基订婚了。」
米斯达慢慢转过脸来眯起眼,腮帮子里还全是食物,露出了电视上名侦探那般了然于胸的神色:「我早就知道了。我向来全知全能,之前你们发展地下恋情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
「你分明是亲眼所见。」特莉休补充。
阿帕基之所以没有阻止金发少年口无遮拦地将事实败露于光天化日,是因为他正在吃鱼,实在空不出手来捂对方的嘴,何况米斯达知情即代表着他们几个已共享相同的情报。纳兰迦在不远处挖贝壳,海浪涌来填入洞穴;进食完毕的金发少年舔舔手指,拉住阿帕基的手腕邀请他去找海边月见草。
他恍惚想起过去他们一伙人曾经一起头顶烈日出海打鱼,乔鲁诺把半瓶防晒霜都挤到他身上均匀抹开,气温与心情均燥热无比。那样的日子不知不觉一去不复返。
几乎每个晚上乔鲁诺都会发起视频通话,阿帕基来者不拒地按下接听。双方的话都不多,大部分时间对着镜头写作业,做课题,通常率先完成任务的高中生会抱着一只硕大的等身熊玩偶——与他当时在街机厅的抓娃娃机替对方抓到的是同款——不厌其烦地喊他老婆直到他不耐烦地从书中抬起头来。
“别再叫老婆了。”
“好吧,那你叫。没关系,我允许你叫我老婆。”
“……”
“来吧,叫吧。”
乔鲁诺给小熊置办了不少行头,无机物的玩偶身担承受小少爷胡闹的重任,身上缩小版的学校校服估计是找了家中女佣量身定做的。不仅如此,对方还煞费苦心地找来一顶假发,编了两条麻花辫,接着叹小熊现在和阿帕基几乎一模一样。
“我回头给它多准备一些衣服。”乔鲁诺说,“比如护士服之类的。抱歉,还没来得及给小熊赶制内裤。”
“你别发癫。”
豪门少爷注视屏幕片刻,揽着小熊的手臂缓缓收紧。少年的轻声细语被磨碎在电子杂音里咯咯作响:“我想你。”
接着对方亲了亲小熊又蹭一蹭小熊的脑袋,假发险些被对方撞下去。笔尖在纸页上找了个合适的停车位,阿帕基放下笔抬起头望望不在身边的小家伙,答道:“我也想你。”
过了大约一小时,项目的琐事进入收尾阶段,阿帕基关掉除了视频外的所有窗口,乔鲁诺在他的屏幕上睁不开眼抱着小熊打呵欠,当他督促对方早些休息,对方又坚持要给小熊换上睡衣之后才能正式道晚安。阿帕基啼笑皆非提议对方给小熊再准备一顶睡帽,未尝想对方不假思索,利落地接受了他一时兴起的建议。
“什么图案好呢?”
“星星吧。”
“好啊。我喜欢星星。”
“嗯。”
阿帕基熄灯攥着手机钻进被窝时几乎睁不开眼,勉强能分辨出少年疲倦的声音再抱怨每次都是自己主动拥抱小熊而小熊却蠢蠢的不会主动回抱。他悄然咋舌,如若小熊当真如对方所愿,那么他一定会吓得万分清醒,要求对方收拾行李去教堂过夜。他有点想知道乔鲁诺会选什么专业作为未来职业生涯的方向,又想对方并不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就衣食无忧,故按下不表。
“阿帕基晚安。能不能不挂断?”
“嗯。晚安。”
他把手机屏幕关闭后压到枕头底下很快入眠,窗外的星星落在床尾亲吻脚尖。
20
需要分隔两地以后,乔鲁诺利用手机消息和电话刺探他的频率急速提高。阿帕基尽可能避免抛头露面又耗时不少的校园活动,避免对方得知后胡思乱想又阴阳怪气地组织语句暗暗攻击他。都是些无所谓,莫名其妙的话语,但阿帕基目前的心思确然在学习怎么轻松赚钱上,尽管承认这一点多少教人反胃厌恶,不可否认的是他需要资本给小家伙一枚衬得上其身份的戒指——更别谈后续的物质需求,阿帕基刻意不去想以免头痛欲裂。
为了一笔不多不少的参与奖金,他应米斯达的邀请去参加乐器表演活动浑身不自在地被全校围观,随后为了奖励自己屈尊纡贵,又买了两份奶油披萨。米斯达不负众望地在社交平台散布照片,帮他把这个活动的小故事捅进了好友群组里,果不其然引来富家小少爷一通不知其味的评价。于是乎这才周五清晨,早间没有排课,打算要多睡会儿懒觉的阿帕基被宿舍外的敲门声吵醒,带着一身起床气顶着凌乱的头发移步至门前,打开门正打算发作,乔鲁诺跳到他身上,两条腿盘在他腰间问他上午有没有课要不要出去玩,过了一会儿又厉声质问为什么他的睡衣领口开得那么低,明明自己才是逃课的那一个语气却理直气壮得离谱。
阿帕基无可奈何地揪住对方的脸颊狠狠地扯,而后带对方去大学食堂用早餐。早前刚定居到南意时,乔鲁诺已去过罗马按部就班地参观过著名景点,阿帕基就读的时间里也未能抽空去周边寻找本地人津津乐道的小吃店或者休闲街,因此整个上午他们在偌大的校园里闲逛,在树荫下的草坪休憩,去图书馆随意浏览;到了上课时间对方就窝在无人的宿舍的床上安静看书,有时给阿帕基发消息告诉他晚上想吃什么。他们会在公共厨房分吃一块披萨,夜间散步再去超市里买些甜点,十一点过后熄灯,拉拢了避光的床帘一起挤在窄小的单人床上,金发少年说会儿悄悄话就会犯困睡着。
大部分情况下是阿帕基需要耐心应付乔鲁诺,不过也有需要乔鲁诺应付阿帕基的时候。圣诞节放假时高中未毕业的少年跑到车站来接他,领他到家中把他和小熊摆在一起合影,他注意到小熊玩偶确实收获了一顶规整的星星睡帽,歪歪扭扭地挂在左耳上,甚至耳朵上还夹上了简约的耳饰,对方试图还原有关他的全部细节。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到了,阿帕基逐渐再难以从过家家似的活动中获得放松。假期的时间不长,潜意识给予的压力十足,他需要寻找合适的实习工作以便实践学到的内容以及找准未来工作方向,以至于他开始延后甚至不想回复对方的消息,关系产生少许情感断联的紧张情况,而他自己也相当厌恶自己接近工作狂的冥顽不灵的偏执状态。这种时刻乔鲁诺总会找上门来查看他的状况,按揉他的肩膀细声细气地坦白沟通需求。
那可不是什么容易说得出口的压力,因此沟通的过程坎坷不断,最终他能逼着自己如实说出对物质差距的担忧时对方已然软泡硬磨了一个多小时。富家少爷撇过头去憋笑也没憋住,干脆放弃了虚伪的表演笑出声来,他狠狠地弹对方的额头时乔鲁诺不怕死地火上浇油说:“你真可爱。”
于是阿帕基更是艴然不悦,揪着对方的耳朵强烈要求其诚恳道歉,金发少年偏偏展开手臂讨要一个结实的拥抱,他只得半途而废,就当本次沟通从未发生。乔鲁诺埋在他胸前蹭蹭,半真半假地谈论自己这一边的压力,要是不好好努力就只能回家继承家族产业云云,阿帕基偷偷翻了个白眼,心想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我才不要回家。要是我们都没有赚很多钱,那就不买房子了。”小家伙提议,“我们每天就在外面露营野餐,我去把家里的房车偷出来,你看怎么样?”
“好主意。”听得对方总算说了句教人舒心的人话,阿帕基松了口气,作为超过一小时无谓的压力交换的补偿,他们就这么抱着不动到深更半夜大腿发麻。小家伙已在他肩头半梦半醒,相对于考虑明天的工作问题,他打算先想想明天早上带对方去哪里吃早餐。
21
人衰老的象征未必是面部的细纹,至少依整体精神状态,有说法确认迈入老年的标志应当是家人朋友开始热衷于为你介绍对象,关心你成家多过立业时。阿帕基自认为这样的评价带有年轻人的愤世嫉俗和迷失的色彩而有失偏颇故不以为然,当他真正忙不迭地准备正视这个问题时,父母已经要提前同他确定与女方见面的时间地点以及交换信息了。
和父母摊牌自己已有年幼两岁的同性交往对象也太过草率,但谁也不能强求一个天蒙蒙亮刚刚从床上慢悠悠爬起来在想着早饭吃什么的普通大学生预料到家长会作出突袭并精准予以恰到好处的回应,只凭条件反射与本能办事最多可以活下来却不一定可以活得很好。况且隐瞒就必然有隐患,乔鲁诺早晚会揪着这点要求他向双亲坦白,阿帕基深谙此道,故只得含含糊糊地回答问题,像“豪门”和“少爷”之类的字眼都被他临时替换为“家庭条件不错”和“低年级的同学”这样同义或毫不相干的字眼,而家长毕竟养育自己到十八岁,阿帕基隐约其辞其中必有蹊跷,到了午餐时间他败下阵来,决定直截了当地公布答案,视情况将返校日期提上日程逃个半载让彼此冷静。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家人对实情的接受能力至少比他要强得多,当他试探着扔出第一道晴天霹雳,告知父母交往一年多的对象是男性时,家长们齐齐向后仰了一个微妙的角度,面面相觑,接着母亲问:“该不会是米斯达吧?”
这就是“家庭条件不错”导致的歧义,阿帕基扼腕,愤愤摇头,不过父母猜中正解没有花多少时间,说到底阿帕基没有太多亲密的友人,来他家中留宿过的除了小学时代就相识的米斯达以外只剩下乔鲁诺。每天投掷一个炸弹就差不多,不然阿帕基或者成为失手吓死双亲的真凶,不料家人消化信息的速度奇快,甚至可以说比他当时自我消化有关喜欢金发少年的事实更迅速。阿帕基埋头洗碗之际母亲在他一侧絮叨了不少问题待他逐一解答,父亲则背着手在另一边一言不发盯着他,看来今天就免谈私定终身的细枝末节了,传统意义上,求婚终究是要得到双方家长的认可才可以进行的。
这件事最终还是获得了双亲的支持。返校后的某个周末,他的父亲赶在乔鲁诺之前来到罗马找上他,表面上声称是看他念书的情况,实际上则打听了有关他与乔鲁诺的交往始末,并作为长辈给予了类似“名门少爷可不好伺候”诸如此类的忠告,阿帕基深有同感。他们绕着校园大约走了两圈,不知何时被金发少年发现了,待到父亲用完午餐离开,小家伙才出现,扯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问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乔鲁诺心思缜密,天知道告诉对方此事对方的小脑瓜里会运行什么程序,故阿帕基没有如实禀告,直到对方的毕业假期,那不勒斯热得像披萨烤炉,他把带来的毕业礼物丢在乔鲁诺怀里时忽而走神,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金发少年好似长高了些。
他们极少谈论沉重的话题避免让相处的旅程中出现不快,因此一般约见总是去以前爱去的或者从没去过的地方玩。只有这一回阿帕基将对方领回家要父母见见他的交往对象,在屋子门口乔鲁诺还在抱怨他没有趁早沟通此事害少年没有丝毫准备,等这事儿一完就要他买好多布丁赔礼,因为阿帕基毁掉了对方假期的第一天。
“你假期不是上周开始的吗?”
“但是这周才见到你。”
真会花言巧语,他想,对方搞定他的父母应是轻而易举。
乔鲁诺来过他家留宿,大概五次左右。那时的他们胆大包天,在校敢直接于教职工专用卫生间放肆做爱,金发少年把他的后背挠得通红渗血,他在对方的颈侧留下隐约的红痕,对方坐在洗手台上任他清理痕迹,埋怨他把自己糟蹋得衣冠不整,辫子也松开了。作为相应的补偿阿帕基邀请乔鲁诺去他家里用晚餐,得到首肯后背着对方离开学校,门卫放下报纸细细打量他俩,还好言劝说以后可别打架了。
彼时的金发少年神态自若地见他的家长,彬彬有礼进退得体,向家中致电通知留宿后在卧室里偷偷踢他一脚闷闷地说需要洗澡,而到了睡前对方看书看困了之后还会不识好歹地诱导阿帕基再做一次。他也不会违抗如此邀约,赞同的方式是将手指探入对方口中,熄了灯后另一只手再探索少年未经世事的下半身。乔鲁诺的糟糕睡相算作一个减分项,睡眠轻浅蜷成一团还总爱埋在他怀里乱动,于是阿帕基半夜里总会醒一次,瞪着对方那侧床位的大片空白,把正推着他胸口的手挪开,自己如履薄冰地移动到对方的后背去拥抱固定。早晨起床时乔鲁诺会问他晚上为什么会移了位,他一边洗漱一边正色答说:「是被你踢过去的。」
金发少年顶着一头乱发不满地挤过来要告发他诬陷,慢吞吞地卷完发型后又举着从教导主任那里偷来的黑色唇膏说要帮他涂上。记得有一回家长恰好需要出门办事,他们在厨房里瞎捣鼓了不少实验型产品,乔鲁诺翻出不少稀奇古怪的菜谱要求阿帕基还原,结果小家伙只光顾了中规中矩的玛格丽特披萨,接着等他完成巧克力华夫饼的过程中还偷吃没融化的巧克力,被他揪住耳朵忍无可忍痛骂时厚着脸皮叫老婆,他只能用冰箱里的布丁把对方哄出去以免到了天黑都做不完饭。
相比之下阿帕基更喜欢现在这个会紧张得探头探脑的小家伙,谨慎斟酌着用词回答他父母随意提出的问题,塞过去的零食也不敢轻举妄动地吃,甚至想到厨房来替他洗碗好逃避接踵而至的疑问。阿帕基懒洋洋地问对方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捣蛋的,手上继续慢条斯理地洗盘子,而母亲毫不客气地称阿帕基说话不经大脑思考,顺势数落起乱七八糟的缺点来。乔鲁诺在一旁频频点头同意时不时添油加醋,他对双方这种通过埋汰他本人来相互认同的方法嗤之以鼻。
22
分隔两地的那段日子,乔鲁诺每星期会编一个娇气又矫情的花指环要求他一直戴着,其材料随季节的流动而变化;当阿帕基从微妙抗拒到适应良好,大摇大摆出入校园也毫不遮掩地佩戴着这样一枚小东西甚至不熟悉的同校生好奇问起可以理直气壮地答说“已订婚”,富家少爷才算是心满意足,在周日替他摘下指环,返回那不勒斯后多此一举地把花指环制成标本。
待到小家伙如愿考入同一所大学那日,他去车站接应对方时想打趣询问对方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感觉如何,而乔鲁诺几乎两手空空而来,右手臂夹着可笑的小熊玩偶左手拖着一个极小的行李箱——对方称这是给小熊带的一部份行头——阿帕基啼笑皆非质疑金发少年是否养成了什么不可言说的趣味。
罢了,物质丰富的富贵人家的精神需求总是异于常人。早前团建,米斯达在家里翻出了小学时代的几册相簿,与其说是念旧不如算作对阿帕基迄今为止所有不敬的荒唐报复。他与米斯达在小学时便相熟,性格比起现在要外向不少,孩童的面部表情生动有趣,而这些不堪回首的陈旧往事被乔鲁诺攥在手里数钱一样一张张算过来,存进手机相册备份上传至电脑甚至试图高价收购原片意图洗好几份收藏,他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在少年身后紧追不舍扬言要将对方女装的事实公之于众,闻言纨绔子弟无所谓地耸耸肩。
阿帕基没有办法了,拉住对方的辫子又羞又恼不准对方继续翻阅,实力相差悬殊的两方惺惺作态地扭打成一团,乔鲁诺问他现在怎么不爱笑了,阿帕基一本正经答说遇见对方之后开始不笑了——尤其当他看到自己幼年时期傻乎乎的照片竟出现在对方的钱包里,更是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笑不出来了。
乔鲁诺没有勾选学校住宿,家人推荐对方暂住的几处地产对方亦提不起兴趣;日常的物品与他共用,恬不知耻到处侵略他的地盘包括狭小的床位。但除此之外乔鲁诺意外的配合且随和,没有富家少爷的架子,有时挤在他旁边安静地看书,有时刺探他是否对某一门选修课或讲座感兴趣,最糟糕的一次犯罪记录也只不过是洗完澡裹着他的白衬衫头顶白色窗帘问他究竟喜不喜欢对方女装。
周末对方会拽着阿帕基出去放松,无论是否有项目或作业需要忙都要延后。于是在罗马的街道上骑车兜风时乔鲁诺问他感觉像不像《罗马假日》,他最终只是“嘁”了声,回道:“你说是就是啦。”
“但其实《罗马假日》里骑的是摩托车。你看电影的时候是不是又睡着了?”
那不勒斯的那家游戏厅,有机会他们依旧会去。乔鲁诺的运气通常都很旺,因此会被阿帕基推去玩些具有赌博性质的游戏来赚取今天的冷饮费用。偶尔玩到游戏厅快打烊他方觉痛快,好似还在高中无忧无虑想下周末会去哪里玩。
“阿帕基。”
“嗯?”
“什么时候去旅婚?”
说这话时阿帕基蹲在海滩旁听布加拉提传授赶海技巧,他有点饿,难得的毕业后的团建他打算好好吃一顿,未料乔鲁诺伏在他耳边不停念咒念得他丢失胃口,不知道有钱的小少爷又在打什么鬼算盘。阿帕基挖到一个海螺的空壳,里面正住着一只鸠占鹊巢的八爪鱼,他举起铲子拍拍其晃荡的脑袋,后者狠狠喷了一口墨。
阿帕基转过身去拍了拍乔鲁诺的脑袋,可惜对方没有吐墨反而往他脸上咬了一口。于是他骂臭章鱼,提着一桶贝类和搁浅的海带往烧烤架旁走,臭章鱼手脚并用扒在他的后背寄居,不死心地又问他要不要去比利时吃巧克力。他把新鲜出炉的活烤章鱼腿塞对方嘴里勒令其闭嘴,感到不满的乔鲁诺狠狠扯他的头发。
“扯下来摆到烧烤架上去。”千金少爷恶狠狠地说。
为了避免对方趁他入睡当真剪下他的头发,他们最终挑选了一批允许同性登记婚姻的异国城市标记在飞镖盘上,而比利时在十环。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技巧与运气缺一不可,阿帕基蒙着乔鲁诺的眼睛指挥少年投飞镖,后者气定神闲,没多久便胸有成竹地决定掷出。
实际上哪怕乔鲁诺没有扔中心仪的比利时又如何,对方会抓着飞镖威胁阿帕基的性命强迫他妥协让步。有可能阿帕基只是想看纨绔子弟遮住眼孤注一掷的模样,多此一举地陪对方再玩一场游戏。
“怎么样?”乔鲁诺问。
阿帕基点点头,声音含笑:“正中靶心。”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