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intilla(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19-05-21


乔鲁诺有一个上了锁的手机相册,图标并不瞩目的软件被塞在一个叫做“学习资料”的文件夹里,名称自带的光环令任何亲人和朋友在碰巧接触的时机内也不会想到窥探那个被藏在最后一排的小玩意儿。

他几乎每天,不排除有意外但确然几乎每天都会丢新的照片进去,都是关于同一个人的,看起来似乎是生物专业的大学生兴趣使然地兼职起私家侦探来,又或者只是单纯狂热的跟踪份子属性觉醒——对于以上两项尤其是后一个恶名,乔鲁诺一概不予承认,划好界线撇清关系并继续维持这个新的恶习。

半年前隔壁公寓搬来新的邻居,神龙见首不见尾,乔鲁诺偶尔在同一层楼里的老太太口中得知对方是一名警察。老人一边给走廊里翠色的绿萝浇水一边空出一只手大致比了比身高,贴标签似的堆砌形容词往陌生人身上一排排粘上,试图在他人脑海中构建自己的印象。他在灌了冷风的过道里站了会儿清醒过头脑,向老太太道了别便回屋里接着准备复习期末。

两天后考完试,乔鲁诺提着从超市里捞回来足够他窝在家里吃一个礼拜的速冻食品和腻到能蛀牙的甜点迅速低头钻进未关的电梯门里。东西太沉,他正要放下袋子去按楼层按钮,狭小空间内的另一人出声了:

「几楼?」

修长的手指从他身后,从脸侧朝前,停在按钮面板的中间。

乔鲁诺对那只近在眼前的手的印象深刻过那副嗓音。他还记得以前在兴趣使然而参加的素描课上见过的各种各样的雕像,那只手像是苍白石膏的骨骼被注入鲜活生命,附上具有温度的血肉和错综纹理的肌肤,青色的血管在底下纵横,骨节的侧面隐约可以看到粗糙的茧子,指甲修剪得比较短。如果让他以一种颜色去概括,他会毫不犹豫选择拥有老照片质感的浅青灰色,亮度近似透过梧桐连廊的琥珀色光线,不刺眼也不烫手以便端在掌心,假使跑得够快,能当作夜幕里的星。他没有看到对方手心的命运线走势如何是否曲折,因为对方手掌朝下,当然是朝下的,因为没有人会别扭地手掌朝上去点楼层的按钮。

以上信息不需要满一秒就可以收集完毕,这或许得益于他先天的敏感与察言观色。乔鲁诺知道自己已经想得太多了,继而将目光聚焦到灰色的数字上,发现自家的楼层已然被点亮。

他侧过头去细声解释并道谢,电梯门关上带起的一阵微不足道的风把对方的银色长发扬起,五度到十度之间。视线没有过分失礼地驻足时间过长,也没有短促到像是不存在对视,恰好足够乔鲁诺记住对方的样貌。




乔鲁诺并不经常能见到新邻居。

工作日的早上,对方出门很早,晚上回家的时间不那么固定。这个学期乔鲁诺的课程基本都安排在上午,故而午后,大学生坐在玄关吧台的位置,在敲击键盘的噼啪声,楼下花园小孩子的嬉戏玩闹,掠过窗口的鸟鸣以及车轮滚滚驶过的引擎轰鸣中,准确地抓到经过他门口的脚步以及紧随其后的钥匙转动,细碎得像风铃阵阵。声波将死去的蛾子翅膀和不慎掉落的叶片卷起,晚风复而请它们入座。

有时候一个下午都不曾听闻邻居任何动静,乔鲁诺会边等着微波炉加热的晚餐边没来由地胡乱猜测,明天早间新闻的头条会不会是本街区的某件难解杀人案——兴许会是连环的,凶手专挑漂亮年轻的女性下毒手,作案工具是一把藏在袖管里的折刀,有干掉的褐色血迹悄无声息躺在轴锁里,等着鲁米诺试剂掘地三尺将其挖出。他的视线在微波炉的灯上,滑动的手指在餐具上,沉浮的思绪则不在屋内的任一件物品上。

他们并没有太多接触,除了在路上,走道或电梯偶遇几回,自然而然地无意义寒暄两句作罢,封闭的空间里装不下太多的言语,只言片语撞到墙壁后的回响令人生厌。平日无论双休日或节假日,乔鲁诺都想不到有什么借口能让他与隔壁那位搭上话,何况对方总是行色匆匆,多说几个字都是奢侈地浪费时间。

两周之后,由于教授临时有事,早课被调整到下午。清晨透过窗帘的光并不刺眼,如果不是急促的敲门声催命似的传来,乔鲁诺可能要睡到十点之后。

来者不是在敲他的门,而是在敲邻居的。鉴于对方身份特殊,乔鲁诺对于贵宾的来意怀有一定程度的戒备。他没有解开防盗链,打开一条门缝往隔壁谨慎地张望,快递员的背影打消了他大部分的怀疑。

乔鲁诺可以选择关门置之不理,或者告诉来者邻居至少要到下午五点之后才有可能回来,让那人可以调整送件时段。

又或者,他可以擅作主张代替邻居收下快递包裹,待到对方下班回到公寓,再交还给对方。乔鲁诺有很充分的理由,例如敲门声会影响他休息和写作业,快递员二次上门会啰啰嗦嗦地收取额外的服务费之类的……废话,他丧气地把借口统统划掉,解锁打开门。

作为代收人签名时,乔鲁诺一眼注意到收件人栏里被填上的名讳。

——雷欧·阿帕基。

他举着分量不重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晃了几下,沉闷的响动经过几层纸板的过滤变得无法辨识内容物。乔鲁诺重新读起面单上的信息来,鬼使神差地提笔把阿帕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记在了摊开的生物书页面一角,亵渎知识地折了一条线作为标记。不知遇到人身安全问题,直接拨打警官的私人电话会不会更高效些。

在胃酸翻滚敦促其主人用膳前,他盯着别人笔下潦草的寄件人姓名,毫无根据地猜想纳兰迦·吉尔卡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和雷欧·阿帕基是什么关系。




将近三年前迄今,乔鲁诺还从未如此庆幸这个街区包裹代收点没有丝毫长进的服务质量。那里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肥胖症严重,坐在看起来随时会坍塌的小凳子上慢条斯理享用对面马路的外卖奶油披萨,从来不数别人递过去的寄存费,只安排一个满是零钱的铁盒子放在堆着各式杂物的桌台上,与其说是服务不如说是自助。

乔鲁诺神游天外写了两行作业,由于无法完全集中而丢下笔。与其强行把自己往生物学题目里面摁,不如稍事休息按自己的意图行事。他根据面单上的信息三下五除二拨通了纳兰迦·吉尔卡的电话,听闻对面是年轻朝气的男声,被阳光染上些许慵懒。乔鲁诺谎称自己是快递员,而快递面单上的信息沾了雨水晕开无法辨识,让纳兰迦重新提供了一次地址和电话。电话那头的发件人没有起半点疑心,没有问他缘何系统没有记录,也没有问水是怎么做到只毁掉收件人部分的,更想不到质疑地中海沿岸还未莅临的雨季,干脆地按要求把地址报了一遍。

乔鲁诺挂断电话。到了入夜时分,在隔壁公寓开始有轻微动静时,礼貌地叩开阿帕基家门,把对方的包裹完好无损交还,当然没有告诉阿帕基就在隔壁书报亭附近的代收点的信息。这不算知情不报,乔鲁诺很确定,对无用的垃圾信息来说,最好的归宿是下水道,回收桶,地中海海底,公园里流浪狗的胃袋,而丢到邻居家里未免太失礼。

阿帕基接过快递道了谢,读过发件人的姓名后眉头短促地皱了一下。看起来对方不乏苦恼,可能那位名叫纳兰迦·吉尔卡的少年热衷无聊的恶作剧。乔鲁诺漫无目的地猜测,以不那么露骨的视线偷偷打量室内简洁的环境,玄关的一串钥匙,阿尔法的烟盒还剩下的一小半危害健康的消遣,玻璃烟灰缸,报纸,两支钢笔,红发绳,在白衬衫领口后若隐若现的一半锁骨,藏在耳廓后边的头发,挽到手肘的衣袖。

在警察先生能说出下一句话前,乔鲁诺抢先告别,转身往自家门里钻。他可不想对方因为这一点小事而要给予任何回报,或者觉得有人情负累。这称为他自作主张的一桩交易也不为过,乔鲁诺还未曾做过亏本买卖。长廊里的风都是入春的气息,淡淡的烟草苦味混合若有似无的花香,随温度走高而变得浓烈。

老太太放养的那只虎纹猫趁此良机与良宵从门缝里溜进来,欢快地绕着他的脚踝打转。




通常来说代收快递是件无趣的工作,更别提是无偿的了,而乔鲁诺乐此不疲。从猜测包裹内容,举起信对准日光灯偷看两行被风尘浸染的字迹,到瞪着发件人的名字,凭借刻板印象在脑海里勾勒出人形,在窥探隐私沦为违法分子请去局里喝茶的边缘荡秋千。而这无可厚非,对于未知的,陌生的事物,人都具备本能的求知欲。

第一次把快件交给阿帕基的翌日,邻居头一回敲开他家门。乔鲁诺从猫眼里望出去的时候恰巧能见到对方轮廓分明的侧脸,头发被拢到耳后又不听话地落下几缕扫过皮肤,看起来很痒。走廊的灯亮着,窗外是半轮上弦月,他停顿了二十秒左右,不紧不慢地打开门。

乔鲁诺收到了一份回礼,虽说之于他,阿帕基来到他的门口就已经可以算作超额的补偿了,而对方显然有比他想象中更好的准备。

乔鲁诺数了数,袋子里一共有十二个焦糖布丁,数了四回了,不可能错的。警官的职业素养令得邻居在短短数天里就已经观察得知他爱吃的食物,更有甚者,或许对他方兴未艾的偷拍行为早已了如指掌。

如果不消两日被隔壁举着手铐拉进局子里会令他落进深渊,那么乔鲁诺现在的心情称得上是回光返照了。他把这一袋子布丁当作工薪塞进冰箱里,并且持续替对方接收快递。布丁很快就能被消灭殆尽,而摄入过多的糖分则要耗费大量时间消化吸收,够他乐在其中一鼓作气提供免费服务直至毕业。

意大利的春太短暂,一转眼夏天都快要到了,冰激凌车的音乐尤其动听诱人。乔鲁诺周末习惯裹在毯子里吹空调看书,总能听见楼下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扩音器叫卖以及小孩子的喧哗。

到了晚上,公寓过道有宜人夜风,他关掉空调开窗通风,跑到门外去,出神地眺望楼下的黑灯瞎火树影绰绰。方才还打盹的猫睁开眼一掌拍死了一只觅食的蚊虫,打了个呵欠开始用从天而降的夜宵,了事后慢悠悠地舔舐爪子。他伸腿过去轻轻踩住猫的前爪,被冒犯的后者旋即开始猛烈反击,往拖鞋底上势不可当。

乔鲁诺偶尔会在这里拍到有关阿帕基的照片,或模糊或清晰,黄昏泡出的相片像被人恶意泼了颜料,难辨人影,而他并不介意。那些照片有时是对方上下班途中拍摄,有时是与对方的朋友,男人或女人都有,就在那棵不具名的老树下窃窃私语,抑或那只是树叶与风的午后杂谈,长途跋涉到达鼓膜之际变了味罢了。

他习惯性扫过那些图像,收起手机放回口袋里,托腮凝眸,视线跟随警官走的每一步,对于自己只能获得如此粗浅的了解感到沮丧。




这年暑假,乔鲁诺忽略了家人的持续抗议,以实习期繁忙且路途遥远为由,没有回家。

除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外,也有显而易见的自私理由,兴趣使然的私家侦探有无关紧要的小案件要侦破。耳背的老太太一边给盆栽浇水一边大声地形容起与阿帕基同行的女伴的漂亮模样,振聋发聩,加之公寓脆弱墙壁的隔音效果并不理想,乔鲁诺猜上下两层的住户都切实地听到了这个八卦传言。

他趴在床上打开手机相册,把最近几日的照片全部翻了个底朝天,一张张放大了搜索细节,去寻找老太太口中的那位“端庄大方的女孩子”,无果后又开始仔细回忆经常给对方寄送包裹的那几个人名里有没有女生。乔鲁诺从一连串的字符里挖出一个叫特莉休·乌纳的女名,尽管只出现过一次,尽管已有男生用女性化名字的先例,尽管发件人姓名完全可能是当事人乱写一气的双关冷笑话。私家侦探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转移阵地到电脑前,把这个名字输入到了搜索引擎里,按下回车键。

会有不少重名的吧?他的手指慢慢滚动鼠标的滚轮将页面往下翻,大部分信息是关于一位年轻女子偶像的新闻,与寄件人是不是同一位实在难以定夺。

这样根本就是大海捞针,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直截了当地去询问当事人,在他的推测中阿帕基回答与不回答的概率各占一半,但他推测下的阿帕基从来不是真的阿帕基。乔鲁诺猫在地上和抖动耳朵的虎纹猫大眼瞪小眼,而老太太坐在门口的木矮凳上,晒着太阳织着为天气转凉而准备的毛衣,把自家七大姑八大姨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复述了两遍都不记得。

乔鲁诺没有找到恰当的理由和身份去问阿帕基这个事件微不足道的真相,假设他当真去问,恐怕会造成不小的困扰。退一万步,真相或许也没有想象中的重要,所以阿帕基有女朋友,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他还记得在对方搬入隔壁之前的那家住户,几乎每晚都能听到墙另一侧的床笫之私,从午夜到凌晨两点雷打不动相当规律。阿帕基则是几乎完全没有动静,安宁得令人不免心生好奇,平日休息的警察先生会有什么兴趣爱好,会去哪里和什么样的女生约会,是不是考虑到自己隔壁还住了一个大学生,所以会选择去酒店开房。

但是乔鲁诺今年已经成年了,即便知道又何妨。

于是在一次拖堂迟归的傍晚,乔鲁诺见到阿帕基在走廊里抽烟。难得清闲的警官向他打了声招呼后,转手体贴地把燃到一半的烟碾熄在扶手上。

乔鲁诺把钥匙插入门锁,有意无意地遵循求知欲,讲到邻里间那个荒唐的传言来,当然一说出口就不可避免地后悔了。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像个打探他人隐私的心胸狭隘之人,怀疑自己和耳背的老太太沟通太多逐渐同化,那些被浇灌到绿萝身上的水或者转而进了他的脑子,生出泡沫来。邻居听完,忍俊不禁轻笑两声,清了清嗓子。

“那是我妈。”




乔鲁诺抽过一次烟,仅一次。实话实说,苦涩刺鼻的烟草味呛人,不怎么讨人喜欢,也未有解压放松的感觉。阿帕基以长辈的名义指责未成年人接触烟草,随后把他手里的烟夺了下来。

“我半年前就已经成年了。”大学生据理力争,伸手去捞,奈何身高差距所致的与生俱来的不公平,没能成功,于是他放下手臂微愠地从另一个角度对警官控诉,“这是剥夺私人财产,以及滥用执法权。”

“半年前?”阿帕基轻松岔开话题,狐疑地打量他两眼,带一丝使坏以及玩笑意味的慢条斯理,“你生日是四月份?”

烟被对方夹在修长的两指间,缓慢燃烧生命,火光在烟草和卷纸的灰烬里明明灭灭地蚕食,一落下一厘米就被不具名的秋风卷走。这个时候若是回答具体的生日日期,也不会显得过于突兀吧?犹豫太久倒反而露出心虚的狐狸尾巴,虽说他无事需要心虚认罪,仅仅是一种无聊的感觉和状态罢了。

“十六号。”乔鲁诺说,又伸手过去要抢回属于自己的财物。阿帕基没有继续刁难他,降下手掌。烟走了三分之一不到的路途,回到他的指间时像位阔别已久的贵宾,熟悉又陌生。对方接触过的位置有怪异的不高不低但能察觉到差异的体温,抑或只是他不曾接触过对方体温所致的误解。

阿帕基饶有兴致地看着乔鲁诺,在大学生的记忆片段里对方从未如此长时间地注视自己。他不解同时稍有不安,烟咬到唇边小心翼翼吸了一口。全是苦味,顺着气管染尽了五脏六腑,令他轻轻皱起眉,取走烟后暗自咋舌。

“这东西不适合你。”阿帕基说,第二次从他手里拿走他的私人财产,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巧克力丢到他怀里,并取笑道,“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样子。”

乔鲁诺抬头看着对方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咬在他咬过的烟蒂上吞云吐雾,很快让半支烟的脆弱生命草率收尾。他拆开巧克力的包装,默不作声地吃。可能是烟草味太苦,一包黑巧克力竟让嗜甜成瘾的大学生觉得糖分过高。

和暑假一样,乔鲁诺找了无懈可击的完美借口留在公寓里。阿帕基也没有机会与自己的家人团聚,警局额外的加班让圣诞节这天与平常的工作日无异。

在快递员休假前,乔鲁诺陆陆续续拿到了家人朋友送的礼物,直至论文写了大半只剩结尾和参考文献部分他才抽出时间来一个一个拆开。其中有一个巴掌大的礼盒,里面附着一张正方形的白贺卡,干净干练的字迹简单地写着“节日快乐”,没有署名。他取走了卡片,盒子里赫然是一对绿琉璃耳钉。

乔鲁诺下意识地碰了碰耳垂。很少有人知道他有一时兴起打过耳洞,到了大学他也鲜少佩戴耳钉了,他甚至不太记得,也不太确定耳洞愈合与否,自己还能不能戴,如果强行扯开闭合的耳洞,会不会导致炎症。他应该要知道的,毕竟他学了很久的相关课程,偏偏此时一摇头就把医学常识晃出脑外,融进银河里去,无迹可寻。

夜晚阿帕基回到公寓时,在走廊里借着昏暗的灯光凑近乔鲁诺。冷色调的空间内可能是要距离缩短到这个程度才有可能知道大学生真的有耳洞,乔鲁诺不记得他们有如此紧挨过,不确定警官是什么时候,几点钟,几分几秒时作出了多余的观察,又是为什么会有如下选择。

“你戴了?”对方开口,冬夜的白雾沾到乔鲁诺的颈侧,施展的魔法教人有严重的发汗错觉,“很合适。”

这句话掷地有声,兴趣使然的私家侦探才敢确信这的确是阿帕基送给他的,而他害怕得很。他可没准备任何能配得上这份馈赠的东西作为回礼,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称得上合适的主意。他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还太年轻,剩下大半辈子还很长,不能就这样孤注一掷一夜过后变得倾家荡产。




犯罪分子也挑季节实施见不得人的计划,旺季时报纸都会比以往厚上将近一公分,而阿帕基也会经常彻夜不归。像这样连日常对话与寒暄都很难发生的时间段,乔鲁诺习惯咬着面包读报纸的几条关键信息,猜测对方时下的状况。更夸张的时候,一读到有多少名警官因公殉职,他就会立马翻到在讣告栏,一条条确认过没有雷欧·阿帕基的名字。

所幸的是臆想中的坏消息不存在。他推开门到洒满阳光的过道里去,虎纹猫伸了个懒腰朝他的方向慢悠悠踱步过来,亲昵地蹭了蹭。

阿帕基不怎么喜欢猫,每次虎纹猫试图接近就退回房间里或者用手里的烟故意熏跑人畜无害的小动物。乔鲁诺留意过对方一直都偏爱意大利本土的阿尔法,而不是一般烟民热衷的万宝路。

这一类算没用的信息,但要立即删除又会让人软弱不舍举棋不定。例如一天早晨,乔鲁诺出门比阿帕基早些,隐约辨认出对方门口半透明的塑料袋里有一个格兰菲迪的威士忌酒瓶;休息日对方出门会涂深紫色的唇膏,抽烟时会沾到烟蒂和指腹上;喜欢听的音乐是克劳迪奥·蒙特威尔第的古典和宗教音乐,喜欢的演员是莫妮卡·贝鲁奇,喜欢的电影是《弹簧小刀》。

乔鲁诺知道很多东西,也不知道很多东西——阿帕基知道他的生日,而他至今不知道对方的,他还需要想想圣诞节的回礼之类的,可或许对方毫不在意那些琐碎的部分。毕竟故事充其量是时间长河的涟漪,他们的交集太少相处太短,无法形成潮汐,他也不能放手一搏等到潮汐冲上堤岸,再等到四月看邻居会不会不偏不倚地满足他的想象和期许,把他进一步拉进沼泽里窈陷。

距离正式毕业还有两个多月,在答辩顺利结束后,导师慷慨地写了一封推荐信让他去其他城市的一家待遇优厚的单位开始新的人生。这就和放假不回家的理由存在云泥之别,是很多其他同龄人梦寐以求的发展方向,也与他最早的计划相差甚远。

他挂断房东的电话,抛却一切与自己未来无关的杂念开始收拾行李。阿帕基实在是与乔鲁诺的前程了无关系,对方是两年前的某一天,把沾着淡淡烟草味的手伸到他面前的人,买了一袋子布丁作为谢礼的人,用一包黑巧克力换下半支烟的人,送了一对恰好的绿琉璃耳钉作为圣诞礼物的人,他手机相册里几千张照片中当仁不让的主角,唯独不是存在于他未来里的人。

就好比是两年前的空房子里住进了人,现在时过境迁,墙缝和地毯均沾上了洗不干净的灰尘,无法使用的家具和损坏的电器堆积到廊道,人又有了搬迁的需要。礼物不可能扔,相片和号码不可能删,这些无用之物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乔鲁诺的身边,直到物是人非的某一日,他见到它们,心中平静,不再起一丝波澜,就能打包收拾起来,正式送它们到时间的河底,它们会自由地随波逐流,归入海洋。

乔鲁诺在清晨天光乍破时把回礼放在阿帕基家门口,随后拖着行李箱钻进电梯间,按下一楼。他会在此刻想起初遇的那一天,阿帕基替他按下楼层按钮的瞬间他并没有看到,实际上对方只是恰巧与他住在同一层,故而按下了自己的楼层按钮,举手之劳顺水人情而已,着实不值得人特地记挂两年。况且从今天的情况来看,乔鲁诺其实也不需要其他人帮他做这件事。多么简单的一件事,他在电梯门即将关闭之时又去按着开启,机器乖顺地遵照指令,如此罢了。

乔鲁诺松开手,凝视走廊。缓缓关闭的电梯门发出沉闷声响,咬断了过往的光景。那比舞台剧结束时合拢的帷幕要快很多,吵很多。电梯往下走,心脏也别无他法地一起落地。


O Fim

「背伸びをしたって届かない 恋のお相手はお星様」

“踮起脚也触不到 我爱慕的是星辰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