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opolamine(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19-08-07


阿帕基醒来时,床边守着很多人,站着的坐着的,均以夹杂紧张,担心,谨慎附加令人作呕的关怀的眼神将他团团包围。他皱起眉细细回想记忆断片之前的故事,手臂上的疼痛告诉他自己昨天执行任务时的意外受伤。被子弹伤到的骨骼也还在石膏里叫嚣,其困扰程度在阿帕基的承受范围内。而那块加害于他留在体内的金属应该已经被手术剔除,并不会留下太严重的后遗症。

这称不上什么重伤,理论上。上回他腹部中弹手术较迟险些铅中毒,也不见友人一个个都到齐了紧张地慰问他,毕竟执行任务受伤是家常便饭。而现今,一道道的如炬目光,通过某件他还不知情的事所形成的凸透镜,集中在他身上,其阵势简直就是在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顺便用眼神把他一口气火化成灰了。

“阿帕基,我跟你说个事儿。”布加拉提小心翼翼地率先开口了,第一句话连问他人是否还有不适和疼痛的礼貌都抛却,这令阿帕基心生疑窦要远多于不满。

“什么事,布加拉提?”

“你千万不要想不开。”米斯达以不忍的表情怜悯地说,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幸灾乐祸。

“我干嘛想不开?”他警惕地皱起眉头。

“是这样的,阿帕基。”福葛摸了摸下巴思忖,伸出手在空气里比划,似乎是试图更生动形象地描绘场景好在他大脑内形成确切的画面,“昨天,你打了麻药之后有点迷糊,把纳兰迦认成了橘子,把他的头巾当橘皮扒了下来,头发都差点——”

福葛停顿了,牙疼似的捂着自己半边脸寻找恰当的措辞。阿帕基抬起感官还留有些许怪异错觉的手臂,五指间缠着的的确是纳兰迦的头巾。说实在的,乍一看确实有点像橘皮,一个打了麻药有点迷糊的人稍微僭越罢了,这无可厚非吧?

他的心底蒸腾起一股详实而不祥的预感,被纳兰迦直白的一句话给捅破了。

“你昨天跟乔鲁诺求婚了。”纳兰迦语气委屈,手则决绝地取回自己的头巾,像是没收了阿帕基唯一的救命稻草那般残忍无情。




“我录像了,要看吗?”一段可怕的沉默过后,福葛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屏幕,脸上虽然风平浪静看不太出,但阿帕基异常愤怒地觉察到对方的兴致勃勃,以致于他有冲动把手上绑着的石膏狠狠砸福葛的头。如果能破开一个对方衣服上的洞一样大的鲜血淋漓的口子,顺势撬开颅骨把天才的大脑丢进马桶里抽走,那是再好不过了。

“今天是愚人节吗?”阿帕基蓦然坐起身,顾不上恢复中的伤口火冒三丈,“这不好笑!”

米斯达眉心可笑地拧成麻花,脸颊因憋笑而不断发抖抽搐,见阿帕基斜过眼来怫然地瞪视他,更是变本加厉火上浇油,“噗嗤”一声犹如开闸泄洪一发不可收拾,丝毫不念及往日同僚之爱地哈哈大笑起来。

不多时,纳兰迦也跟着一道肆无忌惮地前仰后合。福葛伸出手,没有大发慈悲地制止这种摧残阿帕基身心健康的行为,而是把手机屏幕移到他的面前,意欲让他已经岌岌可危的血压持续飙升,今天之内或许他就会因此心肌梗死。

阿帕基勉强向后方的枕头上挪了挪,福葛看似体贴实则不屈不挠地把屏幕往前递过去几厘米,距离恰到好处,完全没有放过他,也没有暴怒的意思,这让阿帕基很想用完好无损的左手抓住对方的刘海,砸向床头柜柜角。

他只来得及在心里完成这个行动了——录像开始播放的瞬间,独立病房里的笑声都静止了。

「疼死啦!阿帕基快放手!」

他看到屏幕上的纳兰迦正在不停痛呼,拼命维护自己的头发。福葛的手出现在镜头里,一根根吃力地稍微松开阿帕基的五指好协助纳兰迦逃脱掉发的命运,但战利品头巾还被阿帕基牢牢锁在手心里。

「哪里产的橘子,怎么还会乱跑?」

他听到自己迷糊又恼火,充满非酒精引起的酩酊之意的话,以及屏幕内外米斯达的爽朗笑声带来的双重暴击。

「你谁啊,你笑个屁?」阿帕基愤懑不平地提出疑问。

「我?」米斯达指了指自己,眼珠一转对答如流,「你爹。」

阿帕基皱了皱眉,盯着米斯达一本正经的脸仔细辨别了半晌,随后面部表情僵硬而嫌弃地答道:「瞎扯什么呢,妈。」

这自然是引起了“妈妈”更恣意的狂笑,刻意翘起的兰花指在唇边不住地发抖。

「不知道阿帕基明天看到这个会是什么表情。」布加拉提同情地说,神色轻松立在一旁,任由其他人折腾伤患也没有任何插手的趋势或打算。于是阿帕基颇感幽怨地瞟了一眼挚友,对方笑而不语,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无聊的,趁虚而入才唐突诞生的黑历史,阿帕基才不想看,他只想销毁,在最可怕的桥段出现之前悬崖勒马。

友人们口中的主角姗姗来迟,乔鲁诺的声音传来,过了一会儿,金发的少年出现在床边,一眼就能看出阿帕基不对劲。

「还好吗,阿帕基?」

“你不在我就会很好,死小鬼。”阿帕基忍不住在屏幕外厌恶地回嘴,如果不是麻药的副作用,他确信自己的反应会与当下如出一辙。而昨天,这录像中的自己,似乎并不准备套用日常模板来对付年轻的教父。

「阿帕基现在偶尔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纳兰迦揉着自己的脑袋,友情提醒道。

「最好顺着他的意思来。」摄像师福葛说,「不然他会咬人。」

「你谁呀?」阿帕基没好气地问,表情和平时相比要柔和些,但大体上看,还是和遇见陌生人龇牙咧嘴要护主的大型犬没差。

这个因迷糊迟钝而显得友善的反应显然在乔鲁诺的意料之中,他顺从地稍稍点头答道:「我是乔鲁诺。」

阿帕基歪了歪头,偏过不易察觉的角度,沉默地端详起对方的脸,室内总算在这刹那安静得有个病房的样子了。乔鲁诺在他身侧坐下,似乎是为了方便让他这样看着。

然后,阿帕基瞅着屏幕里的那个不像自己又明摆着是自己的家伙伸出手,戳了戳乔鲁诺的脸颊。

「长得还挺好看的。」

他听到自己的荒唐话,脸瞬间黑了一半。病房里升腾起一片异于先前的诡异死寂,屏幕内外均没有人发出笑,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表情或反应。

昨天的,打了麻醉药效未过的那个阿帕基,在用手指捏着无所适从以不变应万变的教父的脸有近半分钟之后,又说出了会让自己的职业生涯摇摇欲坠甚至就此终结的可怖发言:

「我很喜欢你,要不我们结婚吧。」

阿帕基猛然推开了正展示大型丑闻现场的手机屏幕要起身离开,溜去厕所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蹲着蹲到凌晨,哪里都好,却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友人们按回床上,架势类似给厌食症患者灌食物。

「可是我们今天才认识。」乔鲁诺很快回过神来,顺着他的意思温和地补充道,「而且,阿帕基,你应该先和父母商量,否则不礼貌。」

「啧。」阿帕基扶了扶额头,视线移到了米斯达身上,「妈,你没意见吧。」

后者闻言,先是小鸡啄米般卖力点头随后又拼命摇头,憋着笑的声音震动得方圆五米的大气粒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地板上都是一个个小型陨石坑:「我会说服你爸的。」

“这里是几楼?”阿帕基又一次扣住福葛的手腕移开了他的被处刑画面,阴森森地问。

“三楼。”

“纳兰迦!”福葛喊。

阿帕基点了点头:“闪开,我要去四楼。”

他就迷信一次,无妨,如果迷信能救得了他的话。

“别,儿子!会死的!”米斯达初为人母就要面临晚辈先一步离世的人间悲剧,不由得入戏地喊道,把他强行按回床上。阿帕基的力气要稍大一些,奈何现在被全员围攻,他也是有心无力。

“谁他妈是你儿子!”

最终,他只是这样徒劳地怒吼了一声。阿帕基觉得自己不如被一枪穿过大脑因公殉职,这样至少还能受人景仰地被风光大葬。

「阿帕基,我家里情况比较特殊。」乔鲁诺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争执,「我父亲很可能会反对。」

「你父亲?」

「嗯。」对方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可笑的提案,丝毫没有插科打诨意味的语气。阿帕基一时间说不上来,具体是哪一点让他感到惶恐。

「我想想。」手机里的语音停顿了,窃窃的笑声了低到完全听不见。安静了片刻后,阿帕基的话掷地有声地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我后天去揍他一顿。」

“阿帕基!”

他怒火中烧一挥手把手机给掀翻,福葛手忙脚乱地接,好歹是没让这块屏幕粉身碎骨英勇就义。阿帕基决定不去四楼了,他就从这儿跳,只要头着地,一定可以去天堂的。

「后天去,那明天做什么?」乔鲁诺的问话里已经有了掩盖不住的笑意。

「明天选戒指啊。」他严肃正色地如是回答。

阿帕基放弃挣扎了。他想起来了,在信奉天主教的意大利,自杀是上不了天堂的。




生又何苦死亦何哀,阿帕基横躺在病榻上,不再苟延残喘,而是死得透彻。现在回想起那个灵光一闪的比喻,友人一个个都到齐了哀悼他,用如炬目光把他活生生火化成为一捧骨灰,敬以一抷黄土,他深感相比之下这样结局亦不赖——即使是所有友人都在笑,或许也是一部黑色幽默电影中倍受瞩目的经典镜头,会名流青史流芳百世。

自从乔鲁诺入队以来,他本就糟糕的运势就成直线状态下滑,落到谷底无可救药,直升机降下最长的绳梯恐怕都捞不起来。他大约不在谷底,而是在马里亚纳海沟底。

“能不能关掉?”他仰躺着绝望地瞪着白茫茫的天花板,不耐烦又气又恼地对福葛说,与此同时,束手无策。

对方尚未来得及给出答复,又或者根本不打算留选择的余地,录像的内容仍在继续播放。

「其实,我不喜欢在教堂举办婚礼。」年轻的教父轻声说——福葛的手有部分遮挡到手机扩音器,以至于这句话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羽毛飘落到他的鼻尖,令他禁不住想打喷嚏,「我的家人,说实在的,令人困扰。」

「你想要什么戒指?」

「你选的都可以。」乔鲁诺稍微挪了挪位置正襟危坐,语气不带一丝玩笑色彩地继续说,或者是在提出需求,「可以的话,我希望是旅婚。」

他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

「那就祖母绿吧。」阿帕基含糊地说,嘟嘟哝哝的像个孩子,「我喜欢绿色。」

「还有,意大利不允许同性结婚的。」

「那我去把你爸揍一顿。」

「我的父亲与之无关。」乔鲁诺轻笑出声,「你觉得荷兰好吗?」

「谁准你去荷兰了?」阿帕基生气地说,左手由于离对方远些,拽上了乔鲁诺的上臂时显得动作别扭。

「我的意思是——好,我哪里也不会去的。」

「我爱你。」

“潘那科达·福葛!”阿帕基倏地坐了起身,暴躁粗鲁地把那块脆弱的屏幕夺了过来,“我不是说了让你关掉——”

「谢谢,阿帕基。」乔鲁诺柔声应道,「我也爱你。」




视频的进度条已经跑到了尽头,他不需要去点击关闭,屏幕便自动暗了下去。阿帕基夺过手机长按了关机键,一甩手把这块困扰了他十分钟乃至一生的机器和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全部丢到了福葛脸上。

他掀开被子下床,脸色苍白紧绷得与手臂上裹着的石膏有的一拼。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解围似的嘲笑,也没有人做出制止他的举动,而这使得他更加恼火,更加茫然无措。

“如果他现在在门外听着,”阿帕基压低声音,未负伤的那只手上有青筋凸起,“我立刻揍他一顿,然后辞职。”

“你可以选择了解清楚答案再做决定,阿帕基。”布加拉提答道。

他第一次没有听完布加拉提的话,心烦地开了门出去透气。阿帕基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想要找根烟,好获取片刻冷静,紧接着难过地发现他现在穿着病号服,无论是尼古丁还是酒精的帮助都离他遥远。他生气得想把医院的墙都砸出个坑来,想把福葛的手机抛到大马路上碾碎,想把米斯达从四楼的窗口扔下去,想把纳兰迦的头巾塞到马桶里冲进地中海。

他不会责难布加拉提。

对,他应该把乔鲁诺那小子揪出来收拾。阿帕基愣了愣,思前想后,不明白为什么大脑直至最后关头才把这个最为关键的人物名字放出来,让他白白浪费时间,徒然地迁怒于毫不相干的无辜人士。

“很生气吗?”

他走神几秒钟的功夫,一双手抚到衣服的领口,将松开的扣子系上,轻轻拍了两下。罪魁祸首,乔鲁诺·乔巴拿不知何时站到他面前,而他竟完全无法生气了。

“你耍我呢吧?”阿帕基说。这声音听上去已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一口干涸到砖石开裂的井,喉咙口的细沙把唾液全部带走。

“没有,阿帕基。”乔鲁诺切实地站在这里,嗓音与从手机扩音器里听到的相比要显得熟稔不少,“我真的不喜欢教堂,你呢?”

“呃?”

阿帕基没有很讨厌教堂——他还是没有听懂,也有可能他要自己听不懂,他现在连自己也不懂,怪异的木然感觉浮在颈后像是麻药的效果还没有消失,他想伸手去揉两下。

“我不需要隆重的仪式,但你真的该想想去哪里旅行。”对方纤长的手指正在拨弄他的衣领,眼神也在那附近游移,模棱两可。

“旅行?”

乔鲁诺这小子没有在说旅婚的事情吧?那纯粹是个玩笑,一个还受麻药影响,一个配合着演出,从头发到脚趾的百分之百玩笑。

“我不是要用法律来约束你,”教父从左往右漫不经心地戳着他暴露在空气里的锁骨,阿帕基愣在原地不记得要生气,“但婚姻中存在婚姻法。而意大利没有同性婚姻,你知道吧?”

阿帕基觉得自己的左脸麻痹了,说不出话来。他扣住对方的手腕,禁止对方继续对一个尚未痊愈的伤患做出不敬的动作,张了张口,只言片语的质问却堵在喉咙口。手上的力度松了松,他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他要问什么?该问什么?问了有意义吗?

“阿帕基。”乔鲁诺双眼直视他,唤他,而阿帕基在下一秒慌了神,因为他不能确定绿色是不是他喜欢的颜色,“你觉得里斯本怎么样?”

教父现在的温暖语气,和昨天对他说“我也爱你”时如出一辙,如梦似幻的假象。

阿帕基对西边的葡萄牙除了那位足球巨星之外基本没有了解。但现在正值盛夏,如果他们去里斯本,可以去辛特拉避暑。他记得那里还有亚欧大陆最西端的罗卡角,也有撒了一点肉桂的蛋挞,以及松软的木糠布丁。

葡萄牙正巧在今年刚通过了同性婚姻法,教父可以拿这个捆他一辈子了,这或许就是对方的目的所在,一个显而易见的阴谋,好比晴朗夜幕上的月亮。

“阿帕基。”乔鲁诺又唤他,不断被咀嚼于舌尖的名讳在消毒药水味的空气里发甜,“你没有耍我吧?”

阿帕基沉重,抑或是如释重负地叹气,俯下身,没有受伤的左臂牢牢把对方固定在怀里。

“我喜欢比利时多一点,”他哑声道,“但葡萄牙也不赖。”


O Fim

“There’s a pain that sleeps inside

It sleeps with just one eye

And awakens the moment that you’re n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