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成为金鱼,就会活得更自在,可以在幽暗水底四处游走,记忆力衰减视力退化,盲目而无忧无虑,醒时觅食倦时睡,记不得前日有吃过带刺的饵食,撞到过透明玻璃头痛不已,见着掉进水里的月亮想靠近。
如果是鱼,一定不会在暗房里冲洗胶片时想起那么多学生时代的故事,气味是夏季淋过水的草地,厚度与树荫无异。胶片上的负像在瞳仁中央自动转正还原,一张接一张在手指间放映一场黑白默片,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酷暑的烫手温度。
乔鲁诺入学那年,寝室的门锁上了,他握着正确的钥匙却拧不动门把,无法打开。无意义地折腾了约莫十分钟,他后背上的衣服全湿透了变沉了,新生沮丧地想丢掉的钥匙被陌生的手接了过去。
他在那时认识了阿帕基,对方替他开了门之际告诉他要把钥匙稍微拉出零点一公分再旋转,为了记住这一点,乔鲁诺一时疏忽没有问到对方姓名;学长走得太快,他甚至没有向对方道谢,影子便消失在廊道尽头的拐角,脚步声也渐弱,无踪无迹。他收拾完为数不多的随行物品,整栋楼走了个遍,听学生打闹的声音,却没有能同对方产生关联的。
后来他知道原因了,阿帕基和他不在同一栋宿舍楼。乔鲁诺在过道上遇见对方,想问出对方姓名以及道谢,恰逢有他人与其勾肩搭臂地聊,他想了想不便打扰就错身离开,接着从别人口中获悉对方的名讳后又有点难以言喻的后悔。
如果打了招呼,对方却抽不出余裕来回应不免尴尬。他又想了想,钥匙拉出零点一公分后旋转才意识到门没有上锁,室友正坐在床边阅读,见到乔鲁诺进门,询问他是否打算去网速更快些的公共区域。
乔鲁诺有一台胶卷相机,老旧但轻巧好用。他用这不足手掌大小的机器去捕捉任何他想保留的景观,一排七歪八扭犹似多米诺骨牌的自行车,在栏杆上停靠的小麻雀,掠过电线杆头顶的大片棉花糖,以及在任何场景下出现的阿帕基,侧面和背面。底片他保留着好几卷,没有空闲去冲洗,即使冲洗出来也不知该拿那些不明不白的摄影习作如何是好。
夏季消暑的大暴雨漫过膝盖,校区无预警的停电,将他困在了对方宿舍楼的底楼。乔鲁诺可以走回去,他已经狼狈地全身湿透不能损失更多体温,但他乐意待在原地拧干衣摆,听水哗哗地冲击地面瓷砖。
然后如他所愿,阿帕基收了伞进来,肩膀后背和裤腿也被雨水浸染个遍,白衬衫的一半都是透明的,躯体线条一览无遗。对方翻遍抽屉找到一套偏大的旧衣服塞给乔鲁诺换上,又扔来一条干燥的毛巾让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和灰尘。替换下的湿衣物被挂于门后或搁在椅背,乔鲁诺打了个喷嚏,毛巾被陌生的手用以包裹湿漉漉的金发吸收水分。
那手自说自话地就取了钥匙开了门,甚至没有敲门询问主人建议,门锁和门框均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证据不足以指证对方冒昧。
天将黑,雨依旧不歇,阿帕基卷起裤腿和衣袖弯下身,说背他回去。乔鲁诺不想回去,遗憾不便说自己意图留下,故点头,伏到对方的背上撑伞。路不算特别远,而积水还没有被完全疏导,他的视线四处打转,对方的脚踝手腕很快被雨滴溅湿,项背则被他的温热呼吸覆盖。对方拿着手电筒专心渡河的过程中,乔鲁诺故意问学长的名字,又待到对方出于礼尚往来地回问,以便顺理成章交出自己的。
他学会找许多借口接近,归还雨天借穿的干净衣服,打探有关对方的桃色传闻是否属实,借用硬币购买自动贩卖机里的饮料,抓到对方偶尔的抽烟不动声色地挖苦又威胁。
他们相处的一年内见面总时长不够拍足十部电影,不过还算有故事可说。又一次暴雨,没有停电,乔鲁诺一点也没有淋湿地驻足阿帕基所在的宿舍楼,盘坐在一楼休息室的椅子上,漫无目的,抑或等着目的出现。
他同阿帕基没有过约定,但整一个学年内为数不多的几次滂沱,他们都在只有学长的寝室里换过衣服,喝过可乐,并且最后一次,乔鲁诺赤脚踩在阿帕基赤裸的脚背上缩短距离吻过去,对方怔了半秒,揽起他的腰任他双腿蛇般缠住,挪到门边反锁,随后是礼尚往来的回吻,既干燥也潮湿。
那次之后乔鲁诺没有再找借口放肆去敲阿帕基的门,对方大约也是刻意避开了彼此碰见的机会。每天都是多云转晴,树荫从这头踱到那头,他们也至多在过道里匆匆一瞥就如同犯了错的小孩似的移开视线而已。这样的状况并没有维持太久,乔鲁诺得正视问题所在,阿帕基再有两周就要毕业,以后连按秒计的照面也不存在。大约意识到这一点的并不只是他个人,因此当他闷闷不乐躲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窗边,窗帘几乎遮住他全部影子,阿帕基轻而易举找到他,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花了多久,乔鲁诺不打算改用其他形容词。他直截了当去搂对方的颈部,午后艳阳也当瓢泼当头来吻,从放课一直到夜幕低垂都不会有他人眼光打搅。
对方毕业之前那天,他挑了一张照片出来洗印,在背面写上恭喜毕业,尽可能抹掉感情色彩显得公事公办,然后服帖地放入对方白衬衣口袋里打包——那件衣服是他先前偷偷藏起来没有归还,现在已经不能再继续留在他身边。
那天夜里对方第一次来敲他的门,就穿着他还回去的衬衫,口袋里的照片原封不动,伸手拉住他也不介意被谁见到会不会走漏风声。乔鲁诺跟着阿帕基溜出学校,去了不少对方喜欢散步的地方,只是走着不说话。地下灌木有萤火,天上云后有繁星,偏偏互不牵扯只是对视,到了白天就失联。
乔鲁诺悄然握对方的手,阿帕基张开五指默许他更亲近。他倚靠过去,对方放慢脚步,半晌,他轻声讨要一个准确答案。
阿帕基早已顺手开了他的门,而乔鲁诺在想他自己现在算是站在迎宾地毯上等待叫号还是已经跨过门槛。学长嗤笑,拢起的手指夹紧,密不透风,贴合他发汗的掌心。
「你进来吧,房间里没人。」
到现在他还是能完整回忆起每个音节。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