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乔巴拿偷了点东西。此言并不准确,他说不出于何时何地偷到了何物,而确然,年轻人拥有了一件并不属于他的,别人也看不见的如影随形的偷盗证据。
地上的影子明显不是他自己的。一周前,乔鲁诺意识到这点。他背对橙红斜阳和波光粼粼的水巷,贡多拉的水手划开桨,洪亮的歌声坠到河底淤泥。叹息桥的石板缝隙把那个高大很多的暗影割成一块块边缘不平的拼图,细看还有蚂蚁在雨后催生的潮湿青苔上愉快野餐,水汽蒸腾,热浪与蝉鸣提供了部分掩护,但影子不是他的这一项确凿的事实在无风盛夏里蔓延。
他抬起手来随意比划了一个手势,具体的他回忆不起——可能是响指,可能是其他——影子亦然。他转过身走了一米半后侧过头,影子跟着他亦步亦趋。乔鲁诺沿着天黑前的半小时日光一路步行,陌生剪影全程在与他的每一帧风景里积极抢镜,赶也赶不走。
他自己的影子失踪了,莫名其妙又多出一个属于别人的轮廓,某种程度上,乔鲁诺失窃了,也算是半个被害者。过了两天,他忍不住指着影子向友人询问,对方端详半晌摇了摇头,否定有任何异样。
当晚,那影子放肆入侵他的梦境,覆盖他的身形,其手臂作树干落土生根,张开的手掌作树冠发芽抽枝,从地面到天空恣意扩张,一言不发地野蛮生长。乔鲁诺不喜欢这样,像是私人空间被一位素未谋面的人不经允许地窥探,隐私不复存在。
但似乎一切都没变,除了陌生的单薄影子,穿过水城的微风,越过房顶冲破热浪的鸟,千篇一律的生活有条不紊地继续。乔鲁诺偶尔会凝视那影子发会儿愣,也去过河边看水面上的倒影——依然不是他的所有物,依然是别人。
过去的一周里,乔鲁诺一直把自己当作悬疑惊悚小说的主人公,并且在影子唐突做出其他小动作,甚至开始同他对话之际,这种感觉得到了确认那般变得切实,另外又平添一层困扰。
阿帕基是通过影子来与乔鲁诺对话的。按对方依据不明的说法,他们的影子位置阴差阳错对调了。没有理由,没有预兆,条件不明,因果不明,类似蒙着神秘面纱的都市传说,唯一的优点是远不及恐怖,理论上全无性命之虞。
他们在相互无意义的责难中试图约定一个时间见面,以破解这个诡异谜题,对话过程中对方嘲笑他喜食小孩子的甜点的习惯,他则不甘示弱地挖苦对方抽烟的慢性自杀行为。结果交涉时间被愈来愈浓的厌弃拖得比路灯下的影子还长,双方同意等到盛夏结束气温降低时再进行初次见面。
阿帕基脾气不好,有些恶习,不止吸烟酗酒。乔鲁诺睡眠浅,现在夜里多了个声音能把他从梦中轻而易举地拽出来。他意识到影子的原主人经常熬夜,有时会打开电视看球赛的重播,或者只是在某处吞云吐雾。在对话发生前这些杂音从未出现过,而今却像有个人用未剪的指甲在门板上反复留下难以修复的抓痕,道不明是疼还是痒。
良久,他决定翻身坐起掀开被子,对房间内空旷的黑暗提出抗议。凌晨两点了,乔鲁诺需要安稳的睡眠,而阿帕基也理应回房休息了。阿帕基没有遂了他的愿,只是表示会保持安静。闻言,乔鲁诺深吸一口气,有尼古丁焦油的气息在肺部打转游走残害健康。兴许仅仅是被害妄想导致的错觉,兴许是这次的影子交换事件已然进入了下一个新阶段,总而言之,乔鲁诺不喜欢这样。
阿帕基显然发觉他的不快,笑出了声,声音含糊大约是因为对方还衔着烟:“机会难得,你也尝尝睡眠被打搅的滋味。”
听对方的语气,似乎是他恶人先告状。阿帕基说到昨晚完成夜班任务困得睁不开眼睛,盖上被子沾到枕头就快要睡着时,被他的梦呓惊醒。这倒是新鲜事,乔鲁诺好奇询问梦话内容,阿帕基吐出一口烟,表示完全听不清楚。
“还是个小鬼,可能是睡觉时还咬着手指,所以咕哝不清吧。”对方这样嘲弄,附赠可有可无的轻笑。
乔鲁诺没有开灯,眼前是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午夜。可能是所谓塞翁失马,休息泡汤了一大半,而会说话的坏脾气影子却使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团漆黑有了真实的温度与亲切感。他想反驳的那句“一定是在噩梦里遇到你才落得如此下场”被咽回胃里,失眠的年轻人重新躺回去,姑且阖眼养神。
阿帕基遵守先前承诺,后半夜没有发一点声响。
琐碎的小麻烦随着听觉共享范围扩大接踵而至。阿帕基上班时间能听到学园隔壁教室的课堂演讲比赛,乔鲁诺在写作业的时候隐约有零星交火的声响,好似对方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
尽管还不至于严重影响日常工作与生活,但不可否认私密空间基本荡然无存。乔鲁诺语气平板而慵懒地问阿帕基是否有影响到对方的性生活时,阿帕基只是不满地命令他闭嘴。
乔鲁诺默认那是个肯定的答案。时值午后,日光滚烫,他坐在冷气充足的图书馆里复习,还能一心二用免费旁听对方的单位大会。会议的内容比较模糊,乔鲁诺也没有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里,故而无法确定对方的工作。
“阿帕基,你是做传销工作的吗?”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出疑问。身边没有别人,他在图书馆一隅避开其他校友,压低声音打趣对方。
对方矢口否认,过了将近半小时,会议结束之后,阿帕基大约是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一肚子怒火冲着乔鲁诺发泄,倒是绝口不提自己的职业。
这个灵异故事的情节虽远不及曲折,其毋庸置疑的影响仍旧不断深化,眼下已经到了即便乔鲁诺没有特地与影子对话,阿帕基也能清楚分辨他和其他朋友的对话,嘈杂的甜品店,路上行人的谈笑风生。与之对等的,他也能接收到愈发清晰的讯息,并且最终得知对方的职业是人民警察。
这倒好,倘若遇上突发意外,乔鲁诺甚至不需要特地报警就能通知警方,而阿帕基则冷淡地表示他情愿玩忽职守,选择对未成年的大学生见死不救。
“真是心胸狭隘的男人,我对你很失望。”乔鲁诺平静地答道。楼道里传来阵阵拾级而上的脚步声和猫咪撒娇的叫声,他合上书到厨房去,从冰箱里翻找能果腹的食物准备草草了事。
一场持续了整个白天的大雨把影子边缘濡湿,轮廓模糊得无法辨明。乔鲁诺一边洗脸一边对着洗手台里的水中阿帕基的波动倒影轻声调笑:“不介意我拿你们局里的情报去换点零花吧?”
对方沉默了。那时是夜里十一点,乔鲁诺听到些轻微的脚步声,料到对方是因正进行夜班任务之故无法进行有力驳斥,忍俊不禁想象假使自己喋喋不休同影子对话打搅对方的工作会怎样。当然,只是想象,他可没有不识时务地恶劣到这地步。乔鲁诺把脸擦干,熄了床头的灯之后钻进被窝里。
还是有不少杂音,但年轻人勉强能习惯了,酝酿多时的睡意席卷大脑,眼皮发沉,下一秒就能进入梦乡。
“砰!”
他的心脏骤停了,可能有两秒多,或者更久。乔鲁诺睁开眼,起身开灯,花了些时间确认屋内没有进贼,没有被吹开窗,没有大风把什么脆弱不堪的摆件从桌面掀翻在地,没有未关上的门被碰巧经过的夜间冷空气撞到阖上。他趴在地上,把不大的这一方空间细致地检查过一遍,没有。
他站起来,倦意全无。乔鲁诺能想到一个更显而易见的可能,一个他需要先排除掉其他乐观主义的天真想法之后才能搬到台面上强迫自己正视的可能。
“阿帕基?”他低声唤道。
大概是太轻了所以对方没有听到,又或许是任务进行中不能出声回复,还是说对方早就已经回到家里休息,那声不妙的巨响实际上是来自对方的卧室?阿帕基睡得真够死的,身为警察,那么大的动静,火星撞月球一样穿透颅骨快引起九级地震的动静,还不足以引起对方根深蒂固的职业病吗?
乔鲁诺从抽屉里拿了手电筒出来,掀开一侧床单查看床底,除去一层薄薄的灰尘和不知何时滚落到下边的一支钢笔,什么都没有。他回身寻找日光灯照射出来的影子,那依然是阿帕基的影子,如常在他身后,他做什么动作依然会整套照搬的影子。
这是什么意思?是对方没事的意思?还是有其他他不怎么乐意深究的意思?确实,他们之间不曾有过有问必答的约定,阿帕基也时常对他的抱怨熟视无睹,可能,大概,也许,没准,不过是脑子里的一场错觉,其根本就是影子对调引起的症状。
乔鲁诺瞥了一眼时钟,凌晨四点整。
“阿帕基?”
没有回答。
阳光和灯光下的影子大同小异,仍旧是阿帕基的模样,一破晓,乔鲁诺就跑出家门去确认。从任意一个角度方向看,那都是阿帕基,但从任意一个角度方向看,那又不是阿帕基。
乔鲁诺故意同友人谈起那部叫做《所有警察都是混蛋》的电影,穿过嘈杂的甜品店的门口,存心凑近去听路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愚昧言论,没有得到一句来自影子的反驳,抗议或抱怨,从日出到日落安静得不可思议。
入了夜熄了灯,他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听不到脚步声,球场喝彩和裁判口哨声,比赛解说声,也没有抽烟吐纳声。影子与寝室的面积一致,保持缄默和冷淡,夜晚变得和过去一样,万籁俱寂又令人措手不及,好比黑黢黢的丛林深处,草木皆兵,一点点声响便让他怀疑是阿帕基在捉弄他——自作聪明的想法而已。
乔鲁诺睡不着了。他后背和手心一直在冒汗,烦躁地闭着眼踢开被子,伸长手臂摸到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找到降温的按钮连续点击好几回。这么做收效甚微,除去断断续续睡了又醒总共不超过两小时的睡眠,感冒发烧也顺理成章登门拜访。
他请了假,窝在房间里裹紧被子漫无目的地盯着电脑屏幕,忽冷忽热的体感温度令他不确定空调应该设置为多少度才是最合适的。乔鲁诺不再关心影子,避免背对光,以免影子落到他面前强迫他去注视。
鬼使神差,他掏出手机按下了警察局的电话号码,手指覆盖在拨通键上,只消一施力,他便有机会得到一个答案。乔鲁诺明白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他翻找过近几日报纸的讣告栏,没有发现阿帕基的名字也不能代表对方还安然无恙。
可是,他该怎么开口问?警方会回答他吗?
假设,他是说假设,阿帕基当真遇到意外因公殉职了,那么他自己的影子是不是永远不会回来,而阿帕基的影子却不会消失,警钟似的在身边提醒他有一个他认识的活生生的人一个晃神就不在了?
他咳嗽两声,没有头绪,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他也便泄了气,把手机丢到床上去。乔鲁诺把冰箱里剩下的两块披萨取出来塞进微波炉里加热之后草草用完午餐,拧开药瓶瓶盖,把药片囫囵吞下。
他喝了两杯水,如鲠在喉的感觉没有散去。
事情只过去了一个礼拜,乔鲁诺的病很快恢复了,从另一层面来说又迟迟没有痊愈迹象。一周七天度日如年,尤显漫长难耐,近在咫尺的答案又尘埃密布,汗湿的手不便触碰,以免沾上洗不干净的灰烬,掌心的纹理变得面目可憎。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避免让阿帕基的影子暴露在光底下,走在屋檐下躲避艳阳,屋内的灯光调得很暗,丝毫不在乎多费心看清书上的一字一句,这份愚不可及的自欺欺人得到的相应惩罚是视力的飞速下降以及青灰色的黑眼圈。
教人费解吧?影子对调分明除了困扰和厌烦以外什么都没有带来,如今睡眠的环境重归安静,生活回到正轨,理应是件好事。乔鲁诺和阿帕基不熟,不曾见面,不知道彼此的模样,连为数不多的普通谈话都有火药味,而现实如此不讲道理,对方的影子成了他不痛不痒的心病,一颗擅自安营扎寨的良性肿瘤,从不发作又煞是碍眼。
深究起来,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中把属于对方的影子当作自己的一部分所有物,当这份鲜活被瞬间抽离,失落感也是在所难免。打住吧,再想下去定要下陷泥淖,恼人的情绪开了闸一发不可收拾,乔鲁诺不喜欢这样。
他这么想着,意识到桌面上,摊开的书上,纹丝不动的影子颜色变得格外深。外头的天色彻底暗了下去,乔鲁诺还没有来得及去调暗灯光的亮度。该这么做吗?如此下去或许再过一周他就需要去另配一副眼镜了,乔鲁诺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适应鼻梁上长期架着两块镜片。
乔鲁诺伸手碰到台灯的开关,一按下去就不会看到影子了。
有意义吗?他扪心自问。即使面前的影子被光驱散,他的心病却是好不了的疑难杂症,更有甚者,会在乔鲁诺一再回避和刻意忽略的过程中每况愈下。假以时日,如若影子最终不会识趣地,如他所愿地凭空消失,那么会怎样?
乔鲁诺收回手,注视那片比衬衣单薄,亦步亦趋的影子。逃跑计划可以被搁置,而直面现实不代表现实能仁慈地有所改变。他颓然泄气趴到桌子上,手指沿着影子的边缘在书页上轻轻地划圈,茫然地叹气。
“阿帕基。”
他觉得很久没有念过这个名字,连发音都吃不准正确与否。乔鲁诺口干舌燥,嗓子冒烟,起身预备去厨房倒杯水解渴。
“臭小鬼你到底有完没完?”
意料之外的,影子的主人发声了,低沉嘶哑,不耐烦无可奈何有气无力,真切地冲击到乔鲁诺的鼓膜。他停下脚步,顿了五秒有余,低头俯视影子。灯光从头顶倾斜,影子变得辨不出人形,心绪变得微不足道。
“……阿帕基?”乔鲁诺不可置信地以疑问句语气又重复一遍,尽管他不喜欢这样。
“干什么?”阿帕基恼火地回答,听上去活生生的,也不像是做梦。
乔鲁诺不说话了。他到厨房里倒了一大杯水,大约有六百毫升,一抬头便往胃里灌。在胡乱地用衣袖擦过嘴,确定自己的声音不会再颤抖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起对方近况。
“都说过没事了,问那么多次做什么?”警察先生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控诉道,“你怎么总不让我睡觉?”
“我不让你睡觉?”
“少装无辜了,你想赖账?”
阿帕基把这宗冤案的案情详细说明了一遍——连续四天,在对方恢复意识之后,半夜三更凌晨两点半准时能听到乔鲁诺唤他。闭合的伤口附近血管每跳动一下就无偿附赠一次撕裂的疼痛侵扰,好不容易捱到睁不开眼快要睡着又被脑海里他的声音惊醒,应答过后再度要入睡时他又开始唤对方。“阴魂不散”,警察先生义愤填膺如是描述。
“我就说你会说梦话。”阿帕基说,字里行间不乏疲软,似乎是非常累了。
乔鲁诺立即下意识道了歉,随后噤了声,好似有只白蛾子匍匐在扁桃体阻止他出言。他的大脑目前还在处理“睡梦中会叫阿帕基的名字”这一信息的阶段,不能去寻求对方究竟伤到哪里,是否严重的相关解答。
阿帕基不来问,懒得问,抑或没力气问,乔鲁诺也不去答,懒得答,抑或没必要答,仿佛掩盖一个心照不宣呼之欲出的秘密,这能称得上值得纪念的初次默契。
他迅速关了灯,破天荒地在八点半就上床睡觉。寂静长夜一路无梦,大学生休息到了第二天下午。乔鲁诺睁开眼,视线所及都变得清晰。
他们选择在盛夏完结前见面。两看相厌的日期被提前不少,理由是阿帕基因伤而获得了一次长假,在对方恢复行动能力之后,乔鲁诺觉得有必要把影子的事情尽快解决避免夜长梦多。警察没有花多久便认可了其必要性,首肯了。
乔鲁诺曾在互联网上试图寻找对方的信息,遗憾的是无果。官方仔细地保护起警察的相关资料以防不法分子的打击报复,而这一审慎行为也直接导致金发少年无法满足求知欲,必须待到见面那日才能揭晓答案了。
也罢,不差那么几天,两百个小时不到而已。周日清晨,阳光尚未到达能灼伤皮肤的时分,乔鲁诺握着一杯拿铁在咖啡店门口观察人来人往。他不爱早起,选择这个时刻是因为早上的气温不会对阿帕基未完全痊愈的伤口造成困扰。他不爱饮用苦涩的饮料,买下一杯是为了能在同对方见面时有话可说。
乔鲁诺一眼就能认出阿帕基,原因有二:他太熟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方的影子轮廓;还有对方现在位于脚下的影子,看起来相当熟稔教人怀念——那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影子。此外,他还能添加上一些其他特征,完全是乔鲁诺自作主张暗自揣摩的,在此按下不表。
阿帕基没有一板一眼地穿上工作制服,乔鲁诺猜测不存在那样的必要,况且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制服等同于蒸笼。在那次尴尬的影子对话之后,他们比先前更鲜有交谈。约定过会面时间后,乔鲁诺偶尔会问及阿帕基身体的情况,对方通常只是简短地回答“很好”,或嗤之以鼻,指出小鬼应该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就足够了。
阿帕基说得不无道理。乔鲁诺把手里的拿铁递了上去,对方默不作声地接过,喝了一口放在玻璃台面上,坐在露天的餐桌旁。金发少年乖乖地在对方的对面落座,目光遇上对方的之后又自然而然如履薄冰地避让,像是一种出于礼貌的习惯。
咖啡店门口开始排队了,上班族们提着公文包争分夺秒地催促服务生,噪音逐渐增加,气温持续攀升。乔鲁诺把目光重新定位到对面正在皱着眉喝拿铁的警察先生身上,察觉到对方可能意外的不爱喝拿铁,以及在阿帕基敞开的衬衫衣领裸露的皮肤,锁骨那里,靠近左肩的地方有雪白绷带若隐若现。
看起来是个极其危险的受伤点,可以说是千钧一发之际捡回一条命。乔鲁诺注视着那一小段招摇过市的白色,阿帕基感觉到他的视线后,有些恼火地把衣领的纽扣也系上,遮住了绷带。
“你不喜欢喝?”乔鲁诺指了指对方手里的纸杯,里头还剩下大半浅褐色的饮料泛起涟漪。
“一般。”阿帕基心不在焉地答道,抬起手,杯沿按在唇边。
他们彼此花了些精力来消除初见的别扭,排开所有现存矛盾,当务之急,主要目的是把影子调换回来,尽管乔鲁诺没有丝毫头绪——他问起阿帕基,对方也没有切实可行的方案可供参考。乔鲁诺翻过些不切实际危言耸听有关影子的荒诞传说,没有找到相似的案例。
事实上,乔鲁诺现在不觉得事情紧急,阿帕基也远不如想象中的焦虑。大约他之所以提议把日期提前,纯粹是想确认阿帕基这号人物真实存在,且的确安然无恙,此外没有更多的目的。
隔了一会儿,乔鲁诺站起身,谎称自己有早课必须要动身去学校。阿帕基点点头,把杯中余饮一口气喝干,不满地紧锁眉头,捏扁了纸杯把它轻巧地抛进附近的垃圾桶里,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警察先生可能是比先前瘦了不少,乔鲁诺想起最初置换到他脚下的影子来。嘴上会声称他是生活勉强自理的小鬼的阿帕基,自己的水平似乎也是半斤八两。
乔鲁诺回到公寓里,随意选了一堂法学公开课的录像,把音量放大。他站在窗口无所事事,可以清楚地看见影子拉得很长,够得到床。
随时间推移,警察先生伤口基本复原,作息又开始变得极度不健康,而带刺的回复揶揄挖苦经过大量累积后现在倾巢出动,随时随地针对金发少年。乔鲁诺不甘落于下风,自然五十步笑百步地讽刺对方减寿的生活方式。
“继续下去你一定会长很多皱纹。”乔鲁诺在眉心比划了几下,指甲刻在正中央,又反应过来这个动作没有意义和原本的攻击性,因为阿帕基看不到。
他的影子冷哼一声,咒他早日被焦糖布丁害蛀牙甚至糖尿病。乔鲁诺摇摇头,把书翻过一页故作委屈,并提出即便被对方如此恶毒语言伤害,也不会反唇相讥,叫阿帕基被尼古丁致癌。
阿帕基被噎住,没有说话。乔鲁诺心情愉快,夜空晴朗,星罗棋布,不需要开空调,晚风从窗口鱼贯而入。他读着参考文献,没头没脑地思考到一个问题,没有多想便开口问了阿帕基:
“为什么月亮会被人涂成黄色?它明明不是黄色的。”
影子嗤笑一声,明确他的问题非常无聊。安静的两分钟嘀嗒嘀嗒,阿帕基给这个无聊的问题一个解答。
“就当是月亮反射的金黄阳光好了。”
乔鲁诺以鼻音简单表示认可,不再出声。差不多到了十一点,他给写到一半的论文存了档,起身把窗关小些,突兀地问:
“什么时候再见面?”
与风的轻声细语无异。他抛出这个问题,更精准地说是送上一纸邀请函,混在空气对流的呼啸里被揉得满是褶皱,在这个无法确定阿帕基是醒是睡的时刻,模棱两可地交付出去。
良久,在乔鲁诺准备熄灯前,阿帕基给出同样暧昧的回应。
“随你。”
警察先生抽走了邀请函,在乔鲁诺手掌虎口留下两道浅浅的纸割痕,不咸不淡。他与他的影子一道装聋作哑扮盲同台演出,不亦乐乎。
“没办法了,就试试这个吧。”
“小鬼,你适可而止吧。”
阿帕基的眉心嫌弃地扭作一团,其主人毫无作为并否决了乔鲁诺的提案。金发少年摸摸下巴遗憾地表示除此以外已经查不到任何可行的方法来解决影子事件及其衍生出的部分听觉共享问题,警官脸部稍许抽动了一下,僵硬地侧过身正对面露无辜的乔鲁诺。
“不要用接吻解决一切,这不是童话故事,臭章鱼。”
听闻对方慷慨赠予的新外号,乔鲁诺无所谓地耸耸肩,沿着水巷一侧走在了前方。阿帕基所言极是,接吻当然不算方案,至多是个可行的——他若是这么冒昧地说出口,警官一定会暴跳如雷地把“可行”二字也一并划去——选项,是个爱情片里常见的选项,悬疑片则通常需要另辟蹊径。
“改变主意之后叫我。”
“谁要改变主意!”
还有五百米他们就会抵达叹息桥。成双成对的游人乘坐贡多拉时,总会在经过桥底时亲密接吻,船夫高歌颂赞,夕阳免费给他们染成暖得发烫的色泽。
两个月前,乔鲁诺在这里发现了跟在身后不属于自己的影子。那时蜿蜒曲折的裂痕和弥漫的湿润青苔如故,野餐的蚂蚁或许换了另一波,叹息桥仍旧是原来的模样。石板躺在原地一动不动,拼凑成阿帕基的影子,那片黑色要比乔鲁诺高大不少。
乔鲁诺找过有关叹息桥的传说,关于影子的一个都没有,关于接吻的倒是有一箩筐。少年忖度着如何拿捏分寸再度提出这项方案,警官站到他身边。
“乔鲁诺,听好。”
“嗯?”
“不许说话,否则我就把你丢进河里。”阿帕基不高兴地说,“如果没有效果,就以欺诈罪逮捕你。”
“我不过是——”
“你听不懂人话?”滥用职权的警察揪住他的衣领,愤愤不平。
于是金发少年认命地闭上眼,细声讨饶有劳警察先生高抬贵手别把他掷入水巷里云云。阿帕基没有继续责难,没有扯起他的衣服顺势把他抛尸河内,也没有让他徒然等待太久。脸上少许降温,应该是阴影从下颚覆盖到额头,很快,因急就章的吻落了下来,双唇的间隙缩短到零,不到一秒又迅速分开。
乔鲁诺把手背到身后,右手食指和中指曲起,指节掐了一把左腕位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时间太短了,至少需要五秒来确定方案的效果吧?我可不想含冤入狱。”
于是警察先生二度靠近,俯下身。他们的身高差了一截,如果乔鲁诺要正视阿帕基,站得远些更有利于颈椎健康,而站得近些则一目了然。对方的五官轮廓,不知何种情绪引起的蹙眉,沾到嘴唇的一小簇头发。
下一个吻老老实实地维持了五秒,也可能更久一点。毕竟夕阳与月一样是天然浪漫布景,不仅能统一色调看不出人是否羞赧,也会导致人对时间出现误判,即便对象严谨如警官,也不能幸免。
也不知到底是做对了哪一步,他们分开彼此低头看,影子已经物归原主。乔鲁诺与阿帕基对视一眼即刻错开目光,谁也没有开口说第一句话。
唯一的联系方式从刚才开始不管用了,他们应该交换电话号码。乔鲁诺抚平衬衫领口被拽出来的折痕,顺道思考如何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以便日后从容来往。
“警察先生,我自首。”他系好第一颗扣子。
“什么?”
乔鲁诺从自己口袋里拿出阿帕基的钱包,在对方眼前晃了晃,满意收获警察先生比影子还黑的一张脸。
他转身不辨方向就跑,后方急促的脚步声与咒骂紧随。继影子之后,乔鲁诺偷了警察先生的个人财产,不仅如此,威尼斯怙恶不悛的江洋大盗有宏图伟业需从长计议:他还预备要抢走警察先生吐出口的烟雾做薄纱,冰饮遗留在桌面上的一圈水痕做戒指,再顺手牵羊,把阿帕基整个人都作为影子留在身边。
影子情人跑得比他快,顺利追上乔鲁诺。乔鲁诺止不住地笑,对方轻喘着给了他一拳被他险险躲开,然后飞快地往他唇边印了一个微笑。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