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症(Shay Cormac/ Arno Dorian)

2018-09-13


亚诺在大学的某个时刻患上了一种很奇特的焦虑症,就是容易说反话——而且越是想说对就越容易说错。上天作证这绝不是现代阿宅们津津乐道的所谓傲娇属性,他非常肯定这是一种心理疾病,不足以致命,但也足够恼人了。

“亚诺你把我的钢笔递一下,拜托。”

“好……个鬼啊谁要帮你啊。”

友人敷衍地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工具,一边抄笔记一边颇为惋惜地说:“亚诺你这样以后怎么谈恋爱?”

事实上他暗地里查过不少关于焦虑症的资料,不过那些记载中的治疗看起来都不是那么靠谱。亚诺偶尔有认真地考虑过以后都不再言语改用纸笔交流,不过那样仅凭想象就会觉得无趣的生活,在他脑海里也坚持不过三秒钟,更别说照进现实了。

真不可理喻,普通人只有紧张的时候才会说错话吧,他为什么随时随地都会犯病?亚诺掰着手指计算自己被剥夺的权利,右手不闲着,泄愤似的使劲戳着正忙于毕业设计的友人。




随后的某一天,具体是哪一天亚诺记不清,他不习惯记日子——那天他被一个不长眼的家伙骑着自行车撞倒。他深吸一口气才把即将变成祝福语的骂人话吞回了肚子里,仅仅是在心里恶毒地把肇事逃逸者的祖宗十八代都周到地慰问了一番。

“你没事吧?”

有个人伸手过来拉了他一把。

“有。”

不对!是没有!

对方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亚诺一遍似乎是在查看他的身体是否存在异常,然后略有疑惑地问道:“需要送你去医院吗?”

当然不劳费心了,是碰上了自行车又不是被轿车撞飞十米,最多也就一点小擦伤和淤青罢了,放着不管过了一周就会自然愈合,连女孩子都不会为了这点鸡毛蒜皮跑去医务室消毒,去什么医院——

“要。”

个鬼啊!

对方以注视精神病患者的目光盯得亚诺头皮发麻,良久,这位路过的朋友还是把欲哭无泪的他送去了目的地,甚至陪同他完成了所有检查,多半是为了确定他既没有骨折也没有撞坏脑袋。

亚诺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好。原本这个温暖怡人的午后没课,他理直气壮地翘掉约定的写生放了朋友鸽子,想一个人安静地在书店里泡几个小时。他不想说话,说话太累人。

现在倒好,他咬着手指绞尽脑汁盘算着道谢的方式。口头绝对是行不通的,届时脱口而出的话语成了“我谢谢你全家”,这出闹剧就更难以收场了。

“救命恩人”哭笑不得地凝视着他:“你没问题吧?”

有问题,非常有问题,就是不该来外科挂号,而应该去精神科预约。

“要我送你回去吗?”

别呀!

亚诺捂住嘴拼命摇头。

“那我先走了,保重。”

给我慢着啊!

亚诺眼疾手快拉住了对方的胳膊,急匆匆地在手机的短信页面里输入了道谢的话塞给对方。

“喔……不用谢。”对方不明就里,忖量了一阵说,“不过开口道谢有那么困难吗?”

还真就有那么困难。亚诺松了口气,他可不想给人留下个不讲礼貌不可理喻的糟糕印象。

接下去正确的做法是与对方道别,但亚诺猜自己会说出类似“再你妈的见”这样令人不悦的道别语来,着实不妥。

他懒得再去为这无聊的蠢事烦恼,把再见打在手机里。

“你真有趣。”对方无可奈何地笑起来,说着,侧过身稍稍靠近了他一些。亚诺在此时嗅到一点烟草的味道,不解地又拉开些许距离。




“亚诺你才认识这个人几天你有没有搞错啊?”

友人愤慨地将作废的毕业设计撕了个粉碎,天女散花似的挥洒到教室的上空,随后扑上来勾着亚诺的脖子,一遍遍摇晃到亚诺眼冒金星。

「给我停手啊白痴」

他有气无力地打出一行字。

亚诺也压根儿不明白那天最后为什么交换了姓名和号码,也压根儿不明白为什么两天后对方会突然约他出来。

大约还是由于自己给对方添的麻烦而心虚,自认缺少回绝的立场,便稀里糊涂地就同意了,然后那夜末尾,对方弯下身吻了他。

赧然和小心绪暂且按下不表,亚诺认为先前那件事不至于要他付出以身相许的代价,而他又说不明自己为什么模棱两可地回应了对方,一个才认识几天,了解程度仅止于姓名的男人。平心而论,他也觉得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是焦虑症的缘故所致吗?

亚诺半推半就地与对方接吻时也会想不通,例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而对方又为什么要那样。他觉得急躁不安,他讨厌莫名其妙的事情。

吻循序渐进着,没有很深入,不算太令人嫌恶,亚诺找不到可以发难的点,拒绝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呼吸在变得断断续续的同时却也叫人情迷,心脏像是搬家到了鼓膜附近,一声一声吵闹不休。

繁华闹市的整块夜色都是最美的布景,任何勉强推诿的动作都死在了萌芽阶段。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丢掉抵抗,心想被动接受至少省力。眼下再回想起来后悔不已,短短几天便折堕于泥淖,还居然心安理得地听之任之。

最没道理的是,亚诺有些喜欢对方——他说不出具体的一五一十,他只知道他并不讨厌来自对方的触碰。

“亚诺,我觉得你是被劫色了。”

亚诺毫不迟疑抛了个白眼过去。




亚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试图正常地说上几句,陈述些无关紧要的事实。

焦虑症就那么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总不见得以后还要和老师用手机打字交流,或者接受别人狐疑的目光的洗礼,那真叫人浑身不自在。

他瞪着镜子那头熟悉而陌生的脸,足足半小时,竟完全无法开口说半个字——亚诺对于自己或许连对自己说实话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感到恐惧与疏离。

他深感这个病症已经悄无声息地瓦解他的日常生活了。

“怎么了?”

亚诺并不擅长隐藏心事,也不喜欢花力气粉饰太平,总把一切都写在脸上,所以谢伊应该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他闷闷不乐地侧头看过去,无端联想到对方之前说他“有趣”。他不明白具体有趣的点在哪里,恰恰相反,焦虑症逐渐恶化,拜它的恫吓所赐心情舒畅的日子好像也越来越少了。

谢伊稍微靠近他一些,他抬头,以为对方要和往常一样无缘无故地吻他。

而对方只是戳了他额头一下,见他不满地皱起眉,转而又去揉他的眉心。

放在以往,这些小动作会让亚诺暗自欢欣,遗憾的是现在他感觉不到,甚至他认为作为心理障碍的焦虑症在某种程度上就快要发展成为抑郁症。

他不耐烦地拍掉干扰的来源,很气对方这样,也很气自己这样。

“你不说说吗?”对方耐着性子柔声问他。

而在那个瞬间亚诺觉得无比委屈。

他冲动地拉住谢伊的衣领第一次主动吻了上去。




“快说。”

「不好」

“说啦,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再说话吧?”

「没什么想说的」

不听从对方的诱导,亚诺把手机往边上一丢钻进谢伊怀里不打算再进行任何交流,一声叹息中对方伸手把他环住。

“可我想听你说话。”

少来这一套了,我才不要开口呢。




“亚诺。”

「干嘛」

“我在想,你念我的名字,总没问题吧?”

亚诺举起手机附赠对方一记重拳。

「你放弃吧」

对于谢伊的提议,他萌生了些许抵触情绪。亚诺几乎从没有念过谢伊的名字,起初是因为感觉别扭,现在则是根本不愿意开口。

“你会改变主意的。”

谢伊很可疑地笑了起来,单手就限制了他的行动。

亚诺蛮力不如对方,进退不得。他不由得感到忿然,瞪着对方的眼眸。

“说吧,亚诺。”他说得很轻,鼻息在亚诺的耳畔撩拨,“不说的话会有很糟糕的后果。”

轻声细语间,对方的手指游移在他衬衫领口的纽扣附近,一拨弄便松开一颗。夜间微寒的风肆无忌惮地灌了进来,理应带走温度,亚诺却觉得脸上像是发高烧。

他要做什么?

他们现在在室外喔?

他好像没有住手的意思?

“谢……谢伊。”

“乖。”

乖你个头!

亚诺手忙脚乱地挣脱束缚把手机拿回手中,悲愤交集地打了两个字。

「禽兽!」

岂料对方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这个精准简练的描述表达赞许,亚诺憋红了脸,拳头又狠狠地摔到了对方的掌心。

他真不想承认,自己漆黑的心情竟因这短暂的过电而愉悦了那么一点点。




「干嘛盯着我看 眼睛不会疼吗」




亚诺做梦梦见一头鲸死去,兀自下沉到大洋最深处,身体的每一寸渐渐剥落分解,四散开来,天降的福音般庇佑这片海的每一条缝隙。结果鲸鱼残余的尸骨沉甸甸地压到他身上,他猛地睁开眼,惊出一身冷汗。

一脚把被子踹开乘凉,凌晨四点,亚诺没能再睡着。

他盘着腿坐在床上,端着充电的手机随意乱翻着内容消磨时间,又突发奇想,要是充电线会泄漏人的所思所感,只需一人握着一头,无需言语就能交换意见的话会怎么样。他这段时间经常有类似的妄想,希望这个世界第二天就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人人都能凭对视就心领神会的美好天地。

天光斑驳,爬上窗棂,唤醒黎明。

亚诺突然很想谢伊。他措辞半天想把那个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的梦描述一遍,随后嫌弃自己无聊而删去了。




亚诺又一次尝试着与镜子里的自己说话。

还好,他能自然地吞吐,也没有说出反话。他之前一直担心的镜中人突然有了自我意识分裂出另一个人格的荒诞剧情也如愿没有上演。

可惜的是与人对话还是老样子的失常,再过两个月要讲毕业设计,他不知道这道坎要怎么过。

或许他应该去看医生?

感觉很微妙。亚诺蹙了蹙眉,自说自话地提出又否定了这个方案。




“好,说说看别的。”谢伊说。

亚诺绞了会儿手指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对方又迅速没收了他的手机。他伸手去够,对方坏心眼地把手举得很高,忍俊不禁地注视他的脸。

这真是蠢透了,亚诺只得收手。

“随便你说什么,来试试。”谢伊顿了顿,“说完就还给你。”

“……”

“不说吗?”

“……”

“其实说实在的,我很好奇。”

“……嗯?”

“如果我们现在就做,你会说要还是不要?”

变态啊!鬼才要呢!

“唔……嗯……混……”

还是没能说出来,一怒之下亚诺把手里的书悉数砸了过去,对方从容地一一接下不算,还顺带缩短了距离。

亚诺想起第一次接吻那会儿的事了。他总也想不明白,事情缘何屡次发生,而他也不抗议,甚至乐在其中。现在看来或许相遇的一切都不是多完美,只是刚好罢了。

天气刚好,温度刚好,阳光刚好,气氛刚好。他刚好摔倒,对方刚好路过,彼此刚好有时间,就匆忙地做了个刚好的决定。

很多话他在斟酌着删减整理中,如果又迎来刚好的某一天,他想把这段时间以来累积的全部琐碎都完整地倾诉。

他放下无聊的自尊展开手臂向对方索要一个拥抱,谢伊顺从地照办。




顺利完成毕业设计,答辩虽然略有磕绊,好在误差不算大。

亚诺已经恢复正常会话有些时日了。他先是气势汹汹劈头盖脸地挖苦了一通前些日子欺负他无法回击的友人,然后与父亲久违地通了一次电话。

那天晚上他把几周的话全部说完,喝掉了近两公升水。

“你原来有那么话痨?”

亚诺在桌下不悦地踹了谢伊一脚。任谁那么长时间无法正常说话都会憋坏的,对方的讥诮与先前的调戏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行为。

“那不如趁此良宵,告诉我。”

“嗯?”

“如果我们现在就做,你会说要还是不要?”

“死、死变态!”

闻言亚诺握着马克杯的手抖了一下,水险些倾洒出来。

“说完了?”

毕业生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没别的了?”

“……”

“什么?”

“喜……”

“没听见。”

“我说谁会喜欢你这种衣冠禽兽啊老变态快点去死吧!”

对方泰然自若地笑着点头:“知道了。不过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像是你的病还没有完全治愈。”

这股理直气壮的了然劲儿实在令人很难有脾气,大病初愈的亚诺明智地决定先暂且搁置争议,小小地贪恋一会儿与他共处的时间。反正他有的是很多时间,在之后慢慢由头到尾把这个害他出糗的家伙数落一通,再定夺其他的微不足道,也不迟。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