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gnora(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19-02-14


四月十五号晚八点,距离护卫队打败迪亚波罗已经过去将近六天。阿帕基没有额外的任务需要执行,理应在自己的公寓里抽烟喝酒,做任何可以令他感到惬意放松的事情消磨到深夜。

他脑子里还有几个合适的主意,例如去街对面的那家酒吧,看今晚的意甲常规赛,和支持对家的看客打一架。阿帕基并不钟情热闹,但偶尔为之,无妨。

做任何事都好,只要能让他脱离眼下的苦海,他都求之不得。

“阿帕基?”

他佯装什么都没听见,右手藏在桌底下悄悄将耳机的音量调高,垂着眼睛重复阅读着有关一周后戛纳电影节即将开幕的新闻。几个小时的浏览使得那些提名电影他已然烂熟于心倒背如流,阿帕基努力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男女演员的相片上,猜测大奖花落谁家,而他自己又什么时候能解脱回家。

好景不长。吵得他耳膜生疼的音乐顷刻消失,几条交错的藤蔓从他头顶滑落挂到了他的颈后。阿帕基知道他不能恼火地把这株植物扯断泄愤,遭殃的会是他自己以及自己的财物。下一秒,乔鲁诺的声音大摇大摆畅通无阻地闯了进来:

“阿帕基,这题你会吗?”

他不悦地啧声,放下手中的报纸,不耐烦地夺过对方手中的作业,心中盘算着提前离开的借口。

阿帕基以前就读高中时成绩不差,初中的题目之于他游刃有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适合当辅导老师。这件事应该交给福葛,让福葛在不受控制的盛怒之下给乔鲁诺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得了吧,他斜睨一眼正等他解答的金发女孩,心中认定对方是明知故问的。她绝对知道答案却存心找茬,意欲让阿帕基不得安宁,不痛快,而她能从他的愤懑中收获快意。

距离乔鲁诺的考试还有一天。紧张刺激的冒险被画上句点,缺了一周的课程而导致上课和备考都成了问题,布加拉提向阿帕基提出了补课的建议。

阿帕基当即是以天才大学生更有资质与经验为由把这件事推诿到福葛身上的,他第一次如此直截了当地把最信赖的人所布置的任务给拒绝,以致于话一出口他便感到懊悔心虚。

「这是命令,阿帕基。」布加拉提把他拉到一边,丝毫不开玩笑的语气显得队长的命令具有相当的压迫力和怒意,「明天是乔鲁诺生日。你至少找个机会向她道歉,别留下不愉快。」

道歉?阿帕基两眼往上翻,险些对布加拉提脱口而出「关我屁事」。况且,要他说,从头到尾不愉快的都是他而已。




关于道歉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布加拉提已经跟他要求了好几次,多到阿帕基掰着手指也数不过来,多到他都懒得一幕幕全面周到地记忆。

第一次提,是在钢链手指发动能力,把他与镜中人作战时所负的伤进行修复的时候。

「阿帕基,你有在听吗?」

布加拉提蹲在断了手腕正汨汨淌血,脸上像是戴着石膏面具一般苍白僵硬的阿帕基身边。

钢链手指不是治疗类的替身,尽管手腕重新被接上,回归为身体的一部分可以阻止血液持续流失,而连接处的血管组织和神经末梢还在一阵阵灼烧,仅仅是垂着手都会因重力的拉扯而感到异常疼痛,更别提活动关节了。

阿帕基对于伤痛一贯抱持麻木不仁的态度,此言不虚。他之所以现在板着脸紧绷着神经,由头到尾是同一个原因。

「阿帕基,你应该和她道歉了。」布加拉提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又一次耐心重申道,「我理解你的顾虑,但这不能合理化你之前的行为。」

阿帕基依旧不吭声,拖着伤手试图用沉默把这一段不堪的往事敷衍收尾。而布加拉提不以为然,一面查看他的伤口一面加重了语气,在阿帕基听来这已经是在责难的范畴内了。

的确,他承认,出于对素未谋面之人的不信任与愤怒就伸手指戳了女孩子的胸部,以及调戏般的抬起对方的下颚,是极不礼貌的行为。而他会如此刁难苛责新人,也实属头一遭。

但阿帕基有身为前警官的敏锐直觉,他心知肚明,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初中生乔鲁诺·乔巴拿绝非等闲之辈。

他同她在与镜中人一役时各执己见,互不让步妥协,矛盾不断激化升级之际,他又一次暴怒地做出了布加拉提口中的“无礼之举”。但天知道,阿帕基完全没有别的意思,他是纯粹怒于无法完成任务的可能性,怒于身为晚辈的新人不听从于年长的他,怒于自己难得的一片善意被不怕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对方不知好歹地推拒。

当好话说尽,阿帕基毫不客气揪起乔鲁诺的衣领威慑。没有料到他会做出如此粗鲁的举动,矮了他一截的臭丫头几乎快被他拉离地面。她愣怔了须臾,没有出声,只是手靡计可施地覆盖住他的拳头,那双眼睛里的镇定自若出现动摇。

阿帕基当时没有余裕注意细读其中的情绪,或是考量他这么做所造成的后果。现如今回想起来,开胸的衣服被他这样暴力地拉扯,当时有可能是走光了。

「阿帕基!」布加拉提又唤他一声名讳,手搭在他的肩膀。

而名字的主人闷闷不乐地别过头去,勉强首肯算作应允。阿帕基可没有道歉的打算,他预备拖延到布加拉提真的生气的时候再议如何放下前辈的尊严向自己讨厌的小姑娘赔不是。




“阿帕基,你有在听吗?”

“没有。”

这句话不是在胡说。阿帕基盯着报纸上蚂蚁一样细小又四处乱跑的字符,好不容易聚拢到一起都像天书一般难解——他走神了。

“我明天生日。”乔鲁诺在作业本上演算题目,告诉他一条无关痛痒,他早就知情的信息。

“快点做题。”他没好气地回应,将报纸响亮地翻过一页。耳机仍在黄金体验的能力影响笼罩之下无法正常使用,阿帕基在考虑是否要唤出忧郁蓝调把自己的耳朵堵上。

他的余光可以观察到对方确实乖顺地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但仍是试图激怒他那般一心二用地说着讨厌的话:

“阿帕基不送我礼物吗?”

可以,如果可以的话,阿帕基愿意慷慨地送她一巴掌。乔鲁诺已经做到最后一题,看起来也不像是毫无头绪需要指导的样子。任务宣告结束,阿帕基折起报纸站起身,准备离开。

离开了对方替身能力的范围,他就能取回自己的耳机,把这个死丫头的声音彻底隔绝在外界。见他要走,乔鲁诺没有说话,他回过头,看见还在晃动的笔杆以及对方托腮的动作。

多么荒唐,谁家的小姑娘会起男孩子的名,什么样的女生能令人困扰到如此田地,他又为何要驻足于门口犹豫不决得像个庸人自扰的凡夫俗子,愚蠢透了。

乔鲁诺放下笔伸了个懒腰,阿帕基折返回去。女孩疑惑,又或者假装疑惑的模样侧着头望他,阿帕基直视她了然的双眼,心底泛起无奈的涟漪。

他将口袋里被他捏皱被手汗濡湿卷成条状的纸条塞进了乔鲁诺的发圈里。那是一张电影票,前几天他路过电影院门口发现《红磨坊》上映了。

实事求是,阿帕基自认不是个具备浪漫因子的人,他对法国巴黎没有任何连篇浮想。不过,他相信妮可·基德曼与伊万·麦克格雷格的演出一定能值回票价,而女生都会喜欢这一类的故事吧。

阿帕基不知道乔鲁诺会不会喜欢,但对方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挑挑拣拣的,这姑且算作他的道歉了。他转过身走出了门,语气平板地说:

“明天放学在校门口等我。”

“遵命。”

阿帕基走到大街上呼吸新鲜空气,把耳机重新戴上,将烦恼暂且抛诸脑后。




四月过半,南意已经有入夏的迹象。到了下午万里无云白日高悬,晒得人头顶发烫,热度一路传染到发根。连续半个多月没有一滴降水来缓解蹿升的气温,阿帕基在学校对面的树荫下,束起一条马尾,让微风能抵达他的脖颈。

他记得纬度与那不勒斯相当的庞培要热得更早些,古城金黄质感的沙砾与砖石笼罩着气流,艳阳之下来回盘旋摩擦。

在紫烟解决了镜中人,阿帕基接回了自己的腕骨,乔鲁诺的手搭到方向盘上之后,他一声不吭地移动到副驾驶的位置上。阿帕基并不好奇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为什么开车如此熟练,在当下鱼龙混杂的社会出现什么样的怪人他都不会展露惊愕。

他检查记忆过地图上的路线后,随手把纸张塞到座位右侧。手腕的伤还在恢复中,他不太想动,尽管他不惧怕疼痛,而奇妙的是,当人抱着必死的信念去执行某一件事却侥幸生还后,麻木感会被抖落一点——只是一点而已,阿帕基将它们收集起来放到秤上,或许只有二十一克,恰好是灵魂的重量。

阿帕基眨了眨眼,捋不顺思绪。透过车的每一面镜子每一处反光,他都看不到乔鲁诺。他只得放弃,转过头扫了一眼对方,只是很短的时间。

阿帕基可以从一眼里辨别出真伪良莠,因为他是阿帕基。但他从乔鲁诺的脸上读不出一丝讯息,因为对方是乔鲁诺。

他意图留心对方是否有不适以免把他们连车带人全部翻到沟里,而她把着方向盘,平静得像无风的湖泊,像是没有大战一场,也没有痛到死去活来的解毒。这让阿帕基忿忿不平,具体缘何,他还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始作俑者在校门里就看到他了,不紧不慢地走到与他同在的一片阴影里。距离有些近,阿帕基下意识想退开时,对方正细细打量他扎在脑后的发辫。

“阿帕基,不和我说生日快乐吗?”

陪你看电影就不错了,说什么生日快——

阿帕基顿了顿,猛然一拍脑门扼腕不止:他为什么要买两张电影票?只买一张送给对方当作赔礼不就万事大吉了?

眼见他莫名其妙地脸色骤变,乔鲁诺也不深究其中缘由,望一眼杵在校门口盯着他们交头接耳的学生,自顾自地走在了前面。阿帕基跟在她后方片刻,又不甘心地走到乔鲁诺身侧,握着自己的电影票狠狠戳对方的脸。




“没有法律,没有限制,只有一条规则:永远也别坠入爱河。”

荧幕上的情人相拥,身着华服,翩翩起舞。女人含情的温柔眼波在旋转间,一颦一笑间暗暗撩动,顺着那条搭在男人肩膀上的雪白臂膀劈荆斩棘,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上。

阿帕基对或甜蜜或悲哀的爱情片以及热闹非凡的歌舞片没有兴趣,而像这样安静地落座于影院一隅欣赏一部电影也是时隔多年了。他喜欢剧情片,高中时期看过的那部《弹簧折刀》留下的印象至今没有淡去分毫。

他愣住,随后及时喊停。阿帕基不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他曾谨慎,如履薄冰地翻开意气风发的那几年想要重新审视误入歧途的自己,而那感觉糟糕透了。假使有什么替身能帮助他挽回或者抹去那一段经历,他大约会义无反顾地付出所有代价。

荧幕的光影在乔鲁诺的脸上看不真切地晃动,他侧过头留意对方,发现她看得格外认真。毕竟再如何擅长作战,她也只是个十五——十六岁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罢了,阿帕基耸耸肩,视线重新回到红裙子掀起的浪潮上,两位主角在那片辉煌的正中央亲密接触。

阿帕基没有和母亲以外的女性亲密接触过,不带攻击性的——他在脑海里补充。

除了那一次。他想起那天在乌龟房间里醒来时,还不知道此时又有一场大战刚刚宣告结束。他本想活动手腕检查接合的恢复情况,而睹见乔鲁诺正松懈了警惕休息,又气不打一处来,果断地将对方吵醒。

「你这菜鸟,睡什么睡?」语毕,他打了个呵欠,依然感到困顿地揉揉眼睛。

被他打搅睡眠的乔鲁诺稍许前倾坐起身子,脸色似乎是在不悦。阿帕基刚开始是以为经过上一次合作之后,对方开始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他皱起眉头,正想以前辈的身份厉声数落一番,而乔鲁诺惨白难看的脸色不像是情绪所致,这让他把那些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不会是敌人的替身攻击留下的影响吧?

没等阿帕基定夺好下一句凶狠有力的台词,乔鲁诺捂着腹部站起身,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他狐疑而警觉地直起腰,不解地瞪着正靠近过来的人。

「果然不该在那之前吃冰激凌的。」她小声嘟哝。

「什么?」

「阿帕基,手能借我一下吗?」

「不能。」

然而来不及了,对方本来就没有得到他同意的打算,话音未落,乔鲁诺抓过阿帕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把手掌覆盖到她的小腹。

这让他右侧脸颊抽筋,有破口大骂的强烈冲动,但他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徒留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如果下一秒福葛或纳兰迦被他吵醒后撞见这一幕,阿帕基会无地自容地决意把这里所有人都灭口的,而他可不希望手刃昔日队友。




阿帕基低着头盯着黑漆漆的路面,右手覆盖在脸上防止被过路人认出。身侧的店铺是成人情趣用品店,小寿星正在里面好奇地翻着一件件商品,没完没了地研究。他感到颜面尽失,不想进去,仿佛一脚进去就是万丈渊薮。

“阿帕基,你进来。”乔鲁诺唤他。

“你自己玩去。”他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回应。

三十分钟前电影散场,阿帕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预备到了影院门口就和这个令人生厌的小姑娘告别。他自认做到这地步已是仁至义尽,无需多言,而对方也该识相些,别又给他使绊子才是。

但不会那样做的似乎就不是乔鲁诺了。

现在是九点半,即使是结束了考试没有多少作业,也差不多该回学校宿舍签到。而乔鲁诺在门口立了会儿,倏地拉住了意图离开的阿帕基,提出新的建议。

「陪我去个地方,阿帕基。」

阿帕基甩了甩手,没能把对方的禁锢摆脱也没能下定决心用太大的力气,便没好气地,条件反射地拒绝。

再者,这个点还要去哪里?店铺打烊,所有人都已经下班回家吃晚饭看意甲重播了,除了住所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吗?

然而乔鲁诺不依不饶,手紧紧扣着他的腕部,另一厢则掰着指头把阿帕基之前对她做过的事平白直接地叙述了一遍,从初遇时他灵光乍现递上的“茶”,到他恼怒不已地揪起对方的衣领。这其中还有些是布加拉提并不知情的,倘若被他知晓,可想而知——阿帕基可不愿意再受到队长的苛责。

好,可以,他忍了,仅限今天的得寸进尺,就权当是年轻的黑帮新星的生日福利,但休想让他帮她挑选什么——

“阿帕基,帮我选一个。”

“拿走!”

天越来越热了,尤其是地处地中海周边地区的城市,在夏天降水鲜少。那不勒斯正位于海边,相对而言还能有海风来卷走闷热,但在晴朗白天,那不勒斯像个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营业的大烤箱。

于是乔鲁诺很快得出了“穿内衣太热了还是买乳贴吧”的结论,并不厌其烦地把几款不同的女士用品举到他眼前,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在阿帕基忍无可忍抽走其中一个瓢虫款式的商品,走到店内拍到柜台上震声要求结账之后,乔鲁诺还善解人意一般地展露她的意图:

“下次你再拉我衣领就没问题了。”

阿帕基一时间没想通这其中的逻辑,看到内衣和看到胸贴不都是走光吗?随后不一会儿,怒火又一次窜到头顶占据上风:她就非要抓着这件事不放吗?

这轮折磨还没有结束。夜市的街上还有一家化妆品店尚未关门,乔鲁诺拽着他往亮着灯的店铺里走。

阿帕基可以挣脱本不存在的束缚,也可以负气地拂袖而去。他还在焦虑地思忖哪一个选择更好时,对方松开手,手指在几个色号的口红间游走几秒,选定了其中一支。

“阿帕基,帮我涂。”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你别给我贪得无厌,死丫头。”阿帕基卷起对方的衣袖,拧开唇膏,准备在手臂上留一道作为试色,手上的动作却怔了怔。

这是徒劳挣扎,苟延残喘。乔鲁诺会有数不清的理由,劈头盖脸地砸向他,最终迫使他按照对方意思行事。

“张嘴。”

乔鲁诺照办了。他稍稍抬起对方的下巴,把浓墨重彩小心翼翼地抹到对方颜色偏浅的唇上,端详了半晌觉得一点也不合适。

她还没有对着镜子看看效果,便将手里沾着卸妆水的化妆棉以及另一只口红举到阿帕基的眼前。

“让我帮你涂。”

他不理会背后店员令他烦躁的目光,也懒得再说无谓的回绝,任由对方胡闹,把唇上的紫色拭去,换上崭新的颜色。




“等我一下。”

说完,乔鲁诺让阿帕基留在门口,自己则走进了室内。

这场荒唐的逛街活动落下帷幕。他们走到街尾最后一家还在营业的服装店,乔鲁诺取走了两条过膝袜,而阿帕基不满地瞪着对方过短而易于走光的裙子,又擅自丢了两条安全裤到购物袋里去——谁发明出绝对领域这种不知羞耻的概念来的,阿帕基真想把那家伙揪出来暴揍一顿。

乔鲁诺对他的举动没有提出质疑,看透他心中所想似的神色令人费解又想要回避。她伸过手来想接过他提着的袋子,一不留神碰到他的手腕,又缩了回去,抬起头探究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反应。

阿帕基在心中嗤笑。过去十几天,微不足道的伤口早就遗失了痛感。他想起在他们前往威尼斯之前,乔鲁诺也曾小心翼翼地询问起过有关阿帕基手腕伤口的事。阿帕基早已习惯负伤与痛楚作伴,不需要在意,真心实意抑或虚情假意都不痛不痒,只是不必要的累赘而已。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问下去,而是转过身去变本加厉地要求今夜借宿他家。还没等他发火驳回,又侧过头柔声称睡沙发也未尝不可,阿帕基被噎住了。这招非常高明,看似委曲求全,实则以退为进。

「过了十二点我就把你丢大街上。」他面色铁青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心知肚明他威无所施,真叫人颓丧。

夜间十一点,晴朗,阿帕基倚在乔鲁诺家门外的位置,等对方取完东西。或者他可以现在就把乔鲁诺的所属物放在门口甩手走人,但谁知道呢?黄金体验也许趁他不备之时早就夺走了他身上的某样东西,以便替身使者能厚颜无耻地追踪到他家,把门变成藤蔓之后拨开流苏似的植物枝叶,得意洋洋地探头进来欣赏他的气急败坏。

阿帕基不会让她轻易得逞的。

这时,他在窗口见到了对方的父亲,有些意外。

首先,她的父亲与乔鲁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或许对方是更像母亲,但又或者是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其次,虽然时间不长,但作为前警官,阿帕基太清楚那些社会渣滓都长什么样,做过什么,会做什么:这要归功于大量阅读那些罪犯的侧写分析报告所累积的经验与磨练出来的尖锐直觉。

难得这项技能再次有了用武之地,白白浪费教人惋惜。阿帕基穿过玄关径直走到乔鲁诺房间门口,对方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不用急,慢慢找。”他以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气告诉她,然后将门轻轻掩上。

在男人问他是谁,是她的谁,来到这里目的为何的当口,忧郁蓝调找到了被藏在床头柜的砖墙后边的数包白色粉末,几张贩售记录。他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扫到了好几个女性的名字。

证据确凿,不必多言,阿帕基解除替身后一语不发抡起拳头砸到了对方的鼻梁上。破碎的言辞在一声声闷响中从质问变成了令人反胃的讨饶,而他憋了半天的怒火也终于得以宣泄。

把被打得鼻青眼肿不省人事的垃圾丢到卧室一角,阿帕基关上门,找到洗手间冲走骨节上的血迹后,甩掉残余的水滴敲了敲乔鲁诺的门:

“你什么也没听见。”

“我什么也没听见。”

很快,她在室内给出带着明显笑意的顺从回答。阿帕基翘起腿坐在椅子上,燃起一支烟吞云吐雾,无比惬意。




回到家里,乔鲁诺把不大的单人住所辗转走了个遍,连普通的洗手间都要观望一眼,大约是不曾莅临过男士的单身公寓。

阿帕基把妆卸干净,坐在桌边随意翻着今天的报纸。时针就快要移动到十二点了,届时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提着这只母猫的后颈把她从窗口抛出,扔到只剩下路灯的大街上。

他在脑海中细致地描绘一遍这个可笑的场景,忍俊不禁。嘴角这点肉眼可辨识的弧度引起了母猫的注意,金发少女停下一丝不苟的侦查工作来到他的身边。和昨天的考前辅导一样,阿帕基假装自己沉浸在千篇一律的新闻报道里,没有留心对方的一举一动。

于是,他疏忽大意,视线中的世界蓦然被框架困住。乔鲁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副平光眼镜,双手绕过他的身后为他戴上。末了她走到阿帕基对面,仔仔细细打量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伸出手指把眼镜往他的鼻梁上推了推。

在阿帕基能开口发怒之前,乔鲁诺摘掉那副眼镜攥回手心,翻来覆去地检查,说:“只是想看看阿帕基戴眼镜是什么样。”

无聊透顶,病入膏肓,没救了。阿帕基摇摇头继续阅读手里的报刊,上面黑白分明地写着有关《红磨坊》广受好评的娱乐头条。今天观影时,同行的家伙总是害得他分神,阿帕基能记得起来的剧情也不甚流畅。而他不够理由去责怪乔鲁诺,鉴于对方全程都没有开口说哪怕一个字来打扰他。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由近及远又有远及近。阿帕基用不上太多家具,也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必须隐藏,便放任乔鲁诺在他的住所里窥探他的隐私。

她找出他平时惯用的那只口红来,旋开盖子未经她家同意便往嘴上擦。阿帕基抬眼,蹙着眉表示深紫色一点也不衬对方,指着卫生间洗手台的卸妆水勒令乔鲁诺即刻把唇膏抹掉。

又不知流逝多少时间,读完体育版块,阿帕基想起来要看一眼钟,脑后却有点发沉。他晃了晃脑袋,放下报纸,手伸向背后的头发,却抓到一根辫子和不属于他的发绳。紧接着,少女的手指撩动他散落在额头的一点碎发,收进手中往后梳理,然后用一只蝴蝶发卡固定。

沉默良久,阿帕基发问:“你刚才是回家找发卡?”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点了点头,卷起手里的报纸,转过身往乔鲁诺的脑袋上无力挥去。

“你来我这儿借宿,不拿一套睡衣过来的吗!”

“穿你的不就行了。”她散着头发,无辜而理直气壮地眨眨清澈的眼睛,而阿帕基看到对方连瞳仁里也写满了狡黠与促狭。

乔鲁诺打开冰箱翻找食物,没有获得心心念念的夜宵,小声抱怨着阿帕基没有备份的甜品,不懂得讨女孩欢心。现在是十二点十分了,阿帕基抓着自己的头发,揪着乔鲁诺的杰作来回拉扯,赶人上街的原计划成了在潮落之际被困浅滩的游鱼,一再搁浅,最终窒息。

罪魁祸首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地走到他跟前,揉着肚子声称她现在急需一块焦糖布丁来暖胃,见阿帕基不为所动,又深沉地补充道:“喝热茶也可以。”

“我这里只有酒。”

阿帕基知其意有所指,只是这小半天折腾下来,他少了一半寿命,实在没有力气发火驳斥了。

“那你把手借给我。”

“不借。”

听闻他断然拒绝,乔鲁诺竟笑了起来,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不足十厘米。阿帕基坐在椅子上面对乔鲁诺,看到她略微思忖过后,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

“阿帕基,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过生日,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阿帕基不可置信地摇头。乔鲁诺炉火纯青的演技的确可以瞒天过海,但阿帕基也算是经过对方千锤百炼,并不会轻信看似惹人怜悯的言论。而且,以对方的性格,只要想,总是能左右逢源的。

“不想被我赶出去的话,沙发在那——唔!”

他话还没说完,乔鲁诺不由分说拥抱了他。只有一秒,滴答一响,离开座位,跨出一步,解下皮筋,拧开瓶盖就会过去的一秒,感觉却格外漫长。

阿帕基的脸几乎——或者把几乎二字划去也不失偏颇——贴合在对方的胸脯。这一秒过去,乔鲁诺道了晚安撒腿跑进他的卧室里锁上了门。

阿帕基一拳捶在桌面上站起身,诡异的赧然错觉促使他一头扎进洗手间里放了一面盆的水来冷静。水沾湿了头发沾湿了衣服,他浑然不觉。

阳台门口一只蝴蝶蹁跹着挣脱黑夜,落到沙发上变成了被子。




第二天早上,阿帕基在沙发上比往常早醒了一小时,阳台口落进的晨光眩目,脊椎的酸痛害得他无法再倒下去睡回笼觉,只能掀开被子起身,打了个呵欠。

这个时间,乔鲁诺应该出门去学校了。他推开卧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床铺上,他习惯揉作一团推到边缘的被子被女生细心地叠好,床单上的褶皱也被一丝不苟地抚平,没有一点使用过的痕迹。

阿帕基折回到客厅,椅子的靠背上是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衫,可能是被乔鲁诺昨晚从衣柜里翻出来当作睡衣使用了。

洗漱过后,他正梳理昨夜被金发少女折磨到打结的头发,公寓的门被熟悉的能力化成藤蔓,少女拨开流苏似的植物枝叶,侧身大大方方步入玄关。

“早安,阿帕基。”

“你还不去上课?”

“马上去。但是在那之前,”她把一个纸袋放到桌面上,烤面包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来,“我想到了一个游戏。”

“傻子才跟你玩。”阿帕基转过头面对镜子,心不在焉继续打理自己的头发。

而乔鲁诺的下一句话让他当即把手里的东西丢下冲了出去,险些就第二次揪起她的衣领。

“我把你的烟扔了。”乔鲁诺顿了顿,和善地提醒,“那有害你的健康。”

你才是最有害于我健康的存在。阿帕基差点没掰碎了洗手台,暗自恼火地腹诽的同时,召出忧郁蓝调,当着对方的面迅速调取今晨的影像。

很快,他看到“乔鲁诺”把他的一盒烟拆开,一根一根撕得细碎,烟草顺着下水道被冲进了地中海。动作重复过好几回合,最后一支烟幸存下来,被对方放进了双峰之间的沟壑里。

“乔鲁诺·乔巴拿!”

“我去学校了,回见,阿帕基。”

“站住!”

少女跑到室外的走廊里,解除了能力,阿帕基反应迅速,没有一头撞到门上再留下什么被对方当作把柄的黑历史。

他一边换上外套,一边紧跟在乔鲁诺身后,搜肠刮肚地没有聚集起多少恶毒的词汇来攻击对方。少女步履轻盈,匀速往自己的目的地方向前进。

“酒也要禁。你早饭没有拿,阿帕基。”

“妈的!还我!”想到连酒都被这混账丫头倒进了马桶里,阿帕基气结到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而听闻他口无遮拦地咒骂,对方丝毫不恼风平浪静,侧过头来像是在享受他的气急败坏。

烟酒他可以再买,不过对方作为下一任老板的热门人选,必然能把握他的资金来源,等同于掐住了他的呼吸道与生命线,阿帕基预感自己的未来岌岌可危。

“阿帕基什么时候生日?”

“关你什么事!把烟给我,未成年!”

一路僵持争执不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乔鲁诺学校门口,阿帕基刚想要发作,乔鲁诺温吞地说:

“作为回礼,你生日那天,我一定言听计从,怎样?”

不等他回答,她挥了挥手,走进校门。这时一份重量砸向阿帕基的肩膀,他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接,是盛着威士忌的玻璃瓶。

又是黄金体验的惯用伎俩。

这瓶是阿帕基放在酒柜最里面的,不曾开过封。而现在,他能看到外包装被拆下,晃动几下,里面的浅黄褐色酒液并没有缺失太多,不像是被倒掉过,反倒像是被饮用过。

阿帕基回到公寓里,使用忧郁蓝调调查那点威士忌的下落,发现大约凌晨两点左右,乔鲁诺抱着这瓶酒蹲在沙发旁,在他的身侧,在他阖着的眼睑前。

对方笑得不太平常,几乎不能自已,要是夜里阿帕基蓦地惊醒,这恐怕会是个彻头彻尾的鬼故事。

他手心发汗,不知所措,最后选择躺到沙发上重现犯罪现场。乔鲁诺的指尖划过他的额头,鼻梁,双唇,阿帕基本人亦有了瘙痒的错觉。随后她开了口,他堕入逼真幻象一般地嗅到了麦芽和酒精的味道。

“我——”

“忧郁蓝调,解除。”

阿帕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闭上眼,决定在布加拉提来电话之前一直睡觉。至于这个谜题,等到明年他生日时再解开吧。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