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被废置的二十年间,野草和森林逐渐把握了主导权,猖獗地入侵街道,攀附大楼房间窗户阳台,占领老化砖墙的缝隙,甚至汽车引擎盖底下也长出不知名的冷色野花,寥寥几簇,可能是紫花地丁,或是其他,已无关紧要。
阿帕基昨天在商店里发现了一件烟花,个头不大,握在手中像一枚华而不实缺斤少两的手榴弹;包装盒完好无损,和引信一样没有受潮发霉的迹象,似乎仍然可以使用。
不是什么值得收集的物资,毫无收益占用空间又浪费燃料,但即使末日明天就要开始降下审判,万一末日明天就摧枯拉朽将庇护所连根拔起,那么晚上还能放个烟花庆祝一下——他凝视颜色鲜艳的包装纸,手无声地伸过去,又在心底嗤笑。
换做是半年前的阿帕基绝对不会这么做,即便收入囊中,目的也是烟花里的火药。
疫病爆发的二十年前他刚刚步入十八岁,一年后与家人失散,有过挨饿受冻有过被猎人抓走也面对过军队的枪口死里逃生,放过火杀过人走过私,偶尔迫不得已与人合作之后就会转移阵地。大概距今五年前春夏交替之际,阿帕基转移到东南部一座尚有人烟的城市外侧,距离隔离围栏三公里,物资紧缺的时候便去做些无需露面的交易,或趁夜色潜入废弃空屋寻找用得上的东西。
基本上都是生存必需品,高度数的烈酒都被他拿去灌莫洛托夫瓶。只有一天晴朗晚上,寂静夜幕挂满星星,神出鬼没的夜行性动物在城市高过膝盖的菖蒲草丛里穿行觅食,阿帕基敲开一个老旧的锁发现半包做工粗糙的烟草,稍微受潮,还能点燃。
他坐在床沿吞云吐雾吸食完一根,已经分不出那股味道究竟是不是正常,但那可能是他这么长久以来神经最放松的时候。他甚至起身去除掉钉子,拆开封锁窗户的木板,藤蔓缠着尖锐的碎玻璃向脏乱不堪的地面折射银河,亮堂得宛若黎明。
阿帕基踢开空药瓶,丢掉燃尽的烟蒂折返,花了大概一个多小时。
“这个是什么?”乔鲁诺问。
“应该叫烟花。”他答道,把东西抛掷过去。
乔鲁诺从没见过这样的物件,事实上阿帕基曾擅自推测过对方应该出生于疫情爆发后的几年。他认为那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鉴于成年人连自保和停止自相残杀都做不到,自然不应该再人为增加难民;他没有想过对方是如何避开冲突安然无恙地长大的。
他听说有些城市的学校还在维持运营,过去有军队驻扎照料,内乱爆发后也有些民间组织伸出援手。在多年前学校大约还能算是个比较安定的据点,如今则不可同日而语。
阿帕基未曾过问乔鲁诺的过往,大家都已然失去来处和归属,问了也没有建设性和意义。那天夜里他抖去外衣上的星星和烟味,回到自己的据点,随即神经丛重新紧绷得几乎裂开。末梢给出的直觉是第一,有人来过,第二,这个人还没有离开。
他没有打开手电筒,凭记忆往窗口去,不动声色地拉开窗帘,后背倚靠上去,手摸索到腰间的枪。
一分钟的沉默之后,他猛地接近另一个有呼吸声的暗处揪出了躲藏的少年。对方毫不犹豫地将小刀捅破他的手臂,阿帕基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痛觉和怒意驱使他不甘示弱就将枪托砸向对方的脑袋。
“是这样吗?”乔鲁诺蹲下身把打火机的火苗对准了引信,转过头来问他。
天色有些暗了,尽管阿帕基认为还没有到燃放烟花的最佳时机,小鬼已经不想再等了,拽着他来到附近的海岸。奇特的是,对方对火药使用都略知一二,不问过他就往猎人身上投;对烟花倒是小心翼翼,应该放哪里,点燃后要退多少距离,每一步都要询问清楚。
乔鲁诺跑回他身边,拉住他的手臂,说是过一会儿要带他回据点去看样东西,一条线索都没有的哑谜,阿帕基不耐烦地回复称最好别是什么恶作剧,他还没找到过速效救心丸和降压药,天下大乱的时代谁都病不起。
上次被对方那狠狠一戳没准险些扎破了阿帕基的尺动脉,更别提那把小刀的上一个行凶对象是人是动物尸体还是感染者。手臂上刀没有拔出,他把昏迷的少年翻了个身,不明白他在何时招惹过这样体型看起来十五岁都没到的小鬼。阿帕基检查了对方的一点随行物品,取回属于自己的,再拿走一卷止血绷带作为医疗费,打算拔出小刀处理完伤口就将对方扔到远一些的地方去,过两天去寻找新的落脚点。
这时他触碰到一块异样的痕迹,存在于对方的右肩位置,隔着单薄的衬衣也能明显感觉到。阿帕基打开手电筒,解掉纽扣扒下右侧的衣物。
那是一块深刻丑恶的咬痕,周围皮肤浮现红丝网状血管,犹如恶魔紧闭的一只眼睛。
阿帕基杀过人,还没杀过未成年人,但是感染者根本不能算人,他没有等到确认对方病变了再开枪的耐心,浪费一颗子弹让对方死个痛快,不必沦为没有意识的行尸是他仅有的善心。踟蹰只会断送他迄今为止的运,他的手指已经自然而然搭在扳机上替主人下决定。
扣下去,扣下去,恶魔眨眨眼。
“好像哑火了。”阿帕基说。引信的火星已经看不到影子,乔鲁诺在他身后探头探脑,闻言叹一声显得格外失望。
看来火药还是不幸受潮了,他耸耸肩。海岸彻底黑了下去,周围几乎没有灯光,蛮横丛生的灌木里有些萤火纠缠彼此,空气里全是咸涩的海雾,这样的环境里阿帕基完全看不清乔鲁诺的脸。
他能感觉到不一会儿对方便开始在黑暗里悄然摸索他放在口袋里的手,不安分地捏他的指节。他耐着性子等,又过去十几秒,乔鲁诺张开五指,扣住了他的手背,手指交错。
哑火的烟花忽然顶着湿气响起一阵噼里啪啦。小型的喷花窜得不算多高,比花盆大一圈,刺目的星星点点和真正的星星混在一起勾勒盛大的典礼。乔鲁诺要他转过头,他照办了,闪烁的火光坠入对方的瞳仁,对方开口的每一个词散逸在雾里。
阿帕基到现在没能明白自己是基于何种原因没有取对方性命。他头痛地清醒了一整个晚上,期间时不时用手电筒对准那道咬痕翻来覆去研究,就愈合情况来看少说也要三天以上了,却没有丝毫恶化迹象;除开先前那把刀,对方也没有携带任何会威胁到阿帕基性命的物品。
少年醒来时已是白天。他沉默地将枪口指向对方的伤口,又指向对方微蹙的眉心,意思不言而喻。少年开口答话,阿帕基得到了一些意料之内的答案,伤口感染是一周前的意外,至今没有病变,只余一道疤。嫌疑人的语速很快,翠绿色的眼神躲闪,惶惶不安,不时地落在他手臂的绷带上和桌面的小刀上,像是说谎的证据和反抗的前兆。
阳光进来了,影子都乖顺地退居到侧边。他不可控制地想起这名陌生的大概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衬衣的口袋里还有一包种子,被纸张方方正正地裹着,阿帕基还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他有点希望那是大麻,再不济也是可加速愈合的药草,而不是什么用处都没有的观赏用花,需要照料和关注。
海边月见草,后来乔鲁诺向他揭晓了谜底,是一种夜间七时开放,清晨凋谢的花,说不清究竟是在等待黑夜抑或清晨。对方翻翻植物日志又放下,拿出剪刀替阿帕基修剪过长的头发。
阿帕基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允许乔鲁诺跟着他行动,也不知道对方跟着他的原因是什么。他并不经常同对方说话,少年倒总是能找到话题,无论他是否给出回音,乔鲁诺都会说。在落脚点,深夜入梦前,对方一定会找到他轻声道晚安,随后半小时内以失眠,噩梦和怕黑等种种理由钻入他身侧的空档。
有时月光和角度正好,阿帕基轻易能分辨对方半露的肩头那里,那块疤痕不是一个虚假的噩梦,是病变的可能,打在空洞的胸膛逼迫他记着枕头底沉甸甸的黑铁。过多的思虑压在他的血管和气管上,想要他的命。
而自始至终阿帕基没有那么做,乔鲁诺也没有那么做。他们相安无事合作的半年间,他没有一次想过要一枪了却后患,最后对方若是咄咄逼人地问,他避无可避大约只能勉强可耻地承认自己是需要对方的体温的。
幸好没有。路过门口种着的昂首的月见草,回到据点,乔鲁诺要他闭着眼跟着走,不允许偷看不允许询问。真无聊,好吧,他想,反正今天已经没有别的事需要操心。
“睁眼,阿帕基。”少年拿了一盘磁带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送给你。可能有点杂音,别介意。”
磁带上面的贴纸是空白无标记的,神秘兮兮的。他狐疑地瞟一眼少年,认命地把磁带放到随身听里面,按下播放。
蒙特威尔第作曲的圣母晚祷,阿帕基有二十年没有听过,也从没想过要听,会再听到。旋律唤起熟悉的知觉,混杂着枪声和咒骂,汽车驶过的声音,随身听漏电似的将这些传达到四肢百骸,指尖生疼。他想起遥远的地方,学校的天台,朋友好奇地问他怎么会喜欢这样老古董的音乐。
他揉了揉鼻梁,乔鲁诺摘下他右耳的耳机问阿帕基是否满意。
“今天从一个房间里的唱片机上的黑胶唱片上转录的。”
他按了停止播放。
“不过被猎人打断了,稍微有点……后面可能有初中英语听力没有被覆盖。”
他将另一个耳机也摘了下来。
“我记错了吗,阿帕基?你不喜——”
“喜欢。”
他屈身去用力拥抱少年,天知道他多久没有这样接触感受他人。晚祷余音在耳,阿帕基已不能更僭越。
乔鲁诺双手缠在后颈,吐息隔着外衣也能浸染皮肤,停顿片刻细声问道:
“今晚可以陪我睡吗?”
O Fi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