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霜星一役之后,煌自己也没有料到灰喉的目标会那么快就实现。这个目标并不是灰喉亲口告诉她的,是她在与博士的会话中无意间得知的。并不是煌斤斤计较,非得纠结于对方的亲疏,但她亲历了对方对矿石病感染者的态度转变,固然是难免不自觉地期待一些她自己也不甚了了的变化能悄然降临,揭开神秘面纱时给她带来如今世间少见的惊喜。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在罗德岛舰上见到灰喉,不知是真的很长时间还是体感上的错觉。还带着伤的精英干员指着作战地图,装模作样地指出这个高台位置需要安排一位快速狙击手对作为地面的近卫干员的她进行掩护时,博士点头赞同煌的提议,接着给她安排得明白——确实是一位优秀的狙击干员,但是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一个,博士没有把灰喉安排给她。
那只雨燕难道是出了什么事,身边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提及?出战前她仍然不可遏制地揪着这个问题放不开手,干脆顺从自己的意图找到阿米娅。小兔子环顾四周,凑近她悄声道:“灰喉找到自己的母亲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既然如此,灰喉是准备离开罗德岛了,永久地。不是在与整合运动的雪怪小姐大战之后离开,而是在找到自己安然无恙的母亲之后,理所应当,体面地分道扬镳。然而那称得上何种体面呢?灰喉甚至没有同煌作过正式道别,即便没有谢谢关照,也许煌还想听对方再多说一句含着刺的珍重。黎博利的话语再恶毒,声音却总是婉转动听,煌并不介意听那最后一回。
就这样吧,煌在战后开怀痛饮时,握着酒瓶敲开博士的办公室,勾肩搭背神志不清说了一大堆胡话,大意是博士竟如此轻易地放弃了一名出色的年轻战士,罗德岛花了不少精力和财力培养出来的雨燕,最终是挥着轻盈的羽翼归巢了。但谁知道呢,谁知道灰喉的巢究竟在哪里呢?也许不是对方的母亲身边,不是那些不知战场残酷局势严峻的非感染者们所聚集的据点,而是这艘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停靠太久的,总是在酸雨云密布的灰色天空中迎着天灾披荆斩棘的诺亚方舟呢?
煌的酒量好得很,因此她在说这些模糊字句时依旧保留着清晰的意识,能拼凑个完整的意思出来,只是更夸张大胆地借着恰到好处的酒劲放肆表达,就不必担心事后过分丢人。她的理智让她说的话存有合理逻辑,她的情感顺着强烈的酒精洪流任意倾泻,便正好把控一个不偏不倚的区间内,一个第二天没有人会以此来嘲笑她,甚至向她打探是否对灰喉有意的区间内。
而眼下这个行为就超过了。煌断片后醒来,爬起身洗漱,发现沾有一点秽物的外衣口袋里有一张被谁揉皱的纸条,上面熟悉的字迹写了一行地址,旁边的备注是“如果有需要就去找她吧”,署名是阿米娅和一张小兔子贴纸。
煌根本还没想明白,双腿就自作主张地把她带到了这里来。她不知道灰喉的故乡在哪里,但既然灰喉仍在龙门,罗德岛舰船还没完全开出龙门领空,她就要去找到对方,在路上头重脚轻地苦思冥想开场白和话题。兴许没有什么结果也可以,但煌渴求一次好好的道别,像断头台上血腥锋利的砍刀干净利落地连痛觉神经都斩断,连念想都斩断,菲林便可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程。
灰喉给她倒了一杯茶。这只一段时间没有再战斗过的雨燕身上不带一丝硝烟和粉尘的刺鼻味道,对方的行为和言语再如何一如既往,仍旧令煌倍感陌生。她不口渴,端着热茶没有喝上一口,只是普通地寒暄,灰喉也顺从地应,声音细小,话语比龙门早茶摊的每日例汤更温吞,不大的空间里着实撞不出什么大动静。
煌能听见隔壁房间里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不重,像鸟儿跃上枝头的轻巧。她知道灰喉的母亲就在这里,她们的对话正在被其他人听着,对于灰喉而言不是外人,但对煌来说是的。罗德岛的精英干员见识过大场面,而未必能应付这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琐碎,尤其她从他人口中断断续续得知灰喉的父母为感染者倾尽一切所能却没有得到善终,无论母女二人现在如何看待感染者,她都如坐针毡。
灰喉不在的这大半个月里,会怎么向自己的母亲描述煌呢?是个莽撞的,战斗时会把血溅得到处都是的粗人,阅读纸质书会睡着的笨蛋,还是个过度理想化情绪化的感染者?或者,对方根本不会提到自己?她转过身去面对灰喉想试着问些什么,想得到上述问题的答案,不巧正对上那双葡萄石般光滑剔透的双眸也凝视着自己,两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了,一个看着茶杯的水面涟漪,一个看着房间的门。
“你喝酒了。”灰喉道。
是的,煌在昨天喝过不少,她不打算隐瞒这一点,可仍是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战斗对于干员来说是家常便饭,煌挥舞起那把叫人胆寒的电锯时听不清周围的声音,偶尔会看到有箭矢快速替她收拾掉一些遗漏的张牙舞爪的整合运动士兵,她当时转过身想喊一句麻烦你了灰喉,身后的高台上站着的却是白金。白色马尾少女架弓示意前方有敌袭,煌的思绪很快被电锯的阵阵轰鸣拉回来,全身心投入到剿灭任务中。若是再困难些的战场,她这一刹那的迟疑能送掉她的命,故她不得不喝酒,浸泡过威士忌的神经没有痛觉和余裕来感应那时微妙的难过。
“那样对你的心脏不好。”雨燕接着补充,这份有疏离感的友善令煌不满地撇嘴,好似身强力壮高了狙击手半个头的女战士身体孱弱命不久矣,而且更要命的是对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关切和亲昵,不知到底算先前寒暄的结尾,还是接下去逐客令的开端。
“你的母亲还好吗?”
“目前精神状态还算稳定,比过去好些。”
屋里的脚步声停了。煌喝了一口茶,决意中止这没有意义的对话。她重新转过身去,笔直注视对方双眼,感觉到和先前有所不同的灰喉也没有再避开,她们这才开始进入正式的对话。
“灰喉。”煌问道,“你要离开罗德岛了吗?”
此话一出,她看到对方极快速地往里屋的房门上又扫了一眼。黎博利的动作很快,但菲林的动态视力也不弱,她心知肚明灰喉的母亲一定有和灰喉说过些什么,但不打算戳破或反驳;对方的母亲说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前这位年轻的狙击手现在在想什么,准备做什么,她们会不会已经到了需要互道珍重的时候,会不会以后再也不见。
灰喉的眼睛躲闪片刻,最后大约也意识到回避问题毫无意义,叹口气,诚实地答:“煌,我不知道,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这对灰喉来说会是个相当艰难的选择。煌知道,灰喉还是太过单纯了,理想和目标未必在同一条线上,亲人可能会叫人放弃幻想接受现实,在安稳的没有感染者的地带避开度过短暂一生。这世上很多事是没有对错只有选择的,煌自己一清二楚,但不知道灰喉如何思虑。她不想同对方讲空泛的大道理,不想说冠冕堂皇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煌想知道的是,那时候她们结束与霜星的战斗之后,灰喉对如今罗德岛前进方向的认可是到了何种程度,是旁观者那般的赞成,还是愿意并肩作战的付出。
精英干员的菲林此时张了张嘴觉得该说什么,却没有成功。黎博利看着她,耐心地等她组织完语句,而灰喉愈是这样,煌愈是吐露不出实话来。明明对方有留在罗德岛的理由啊,明明与感染者协同合作才是消除对方长久以来的噩梦的最佳良药,明明煌——
“——罗德岛需要你,灰喉。”
她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这是什么蠢话?换做是煌也不会有丝毫动摇,有千万种说辞能够应付这等没有感情的模板官话,接着就能收拾收拾委婉地请人离开。菲林这才深刻意识到言语的贫瘠和单薄,它荒唐又可笑地被人举起当作武器或游说招募的工具,成功那只是碰巧信念与理想相合,失败则是最理所应当的结果。
灰喉沉默了,茫然地垂着眼睫似乎是在考虑着煌方才的话。煌咕咚咕咚把茶喝完,将杯子搁到茶几上时没有颤抖,努力作出气定神闲,语重心长的长辈模样。
煌比灰喉大了六七岁左右,家族血统和身份使得她经历的事情要比灰喉丰富太多,因此她时常以对方的私人教师自居,无论是战斗部署还是日常生活,她总认为初出茅庐的雨燕才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一位。而事实是,灰喉做事头脑清晰,对战局有精准判断,心思缜密又敏感,对于自己能做到的和必须做的事会不遗余力,对于不能做到的和没有必要的事则毫不犹豫不留情面地拒绝。煌想,其实那才是聪明的做法。反观她自己一路硬闯所造成的大大小小的破坏,要靠队员们替她善后,勉强自己所导致的重伤又需要更多人照料,不知不觉间给他人造成了不少麻烦。
但灰喉实在是太干净了,就像对方脑袋上垂坠的燕子羽毛,柔顺服帖没有静电,随风而动,原本该是一只无忧无虑成长的鸟儿。现在她说罗德岛需要对方,无疑是给对方添加无形的沉重枷锁,不准对方就这样轻松飞走远离。灰喉可以留在罗德岛,但是没有必要,不是必须。
是不是身为感染者就会不自觉将自己当作应该得到特殊照顾的群体而自私起来?煌不知道,以她现在一问三不知的状态恐怕是不可能再继续教给灰喉什么。她站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灰喉也跟着站了起来,取走茶几上的空杯子。
“那么,珍重,灰喉。”煌郑重地行了炎国的道别礼,“希望你今后一帆风顺。”
菲林逃也似地回到战舰上,从博士处得知今天没有其他需要执行的战斗任务之后,更沮丧地窝回了自己的寝室里。她想喝一点酒精饮料转移注意力,耳边又响起对方的“那样对你的心脏不好”,只好兀自恼火地放弃。罗德岛的战舰还有两天就会离开龙门,届时她和灰喉的距离不再是一天内就能归零的数值,况且以后,灰喉没有联系罗德岛的理由,今天就该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煌原本期望灰喉至少能说些恶毒的话,让煌觉得不值,失望生气而归不再回头,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攥着最后一点破碎的可能不放。有的书上说背负使命的同时怀抱希冀是甘美而痛苦的,而眼下煌只感受到了后者。
罗德岛需要灰喉?是的,他们欢迎所有志同道合之人团结一致攻克难关,每一点能够凝聚的力量都是弥足珍贵的。但他们也失去过无数战友,很多时候多一个少一个只是决定最后他们会损失多少能损失多少,而不是能挽救多少。灰喉这样年轻而脆弱的生命,继续为罗德岛,为杀死父亲伤害母亲的感染者们而战,不仅有昧于良心,更可能轻而易举断送自己的一生。
事实是,煌需要灰喉。她有很多理由,最重要的一条是灰喉和她是一样的。煌身为感染者再清楚不过,她选择的是一条艰险的路,过分理想化与天真乐观沉甸甸地压弯她强行支起的脊梁骨。泰拉大陆的根基易碎,人是其中一枚枚最精细的零件,崩坏一枚即可触发蝴蝶效应,这才是其社会复杂性的根源。煌踏上了由战斗流血铺成的道一马当先,是希望后来者能走上坦途,但即使是立场近似的感染者,也会更悲观地选择随波逐流或自暴自弃,如此一来至少原本就了无生机的余下人生落得轻松自在。
而灰喉不一样。灰喉对煌有诸多异议,却愿意和煌并肩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如果不是灰喉,没有灰喉,当然,煌一个人也可以走下去,她本就习惯了失去,她永远不会有毫无源石结晶的健康躯干,合作默契的队友,给予抚慰的家人,无忧无虑的闲暇时间。只是雨燕原本可以随黑猫一起的,她们本可以在一起的,煌想起来就颜面尽失地鼻子发酸眼眶湿润。那时候她在坏家伙号上被霜星的法术冻得半死不活时仍旧不依不饶向灰喉掷出一番豪言壮语,身为非感染者的狙击手分外嫌弃地将自己身上那件东国羽织似的薄外套搭在煌的肩膀上,话语带刺地劝诫喋喋不休的菲林不要再浪费力气和虚掷生命了。
她们本来可以成为战友,挚友,同道中人,闭着眼睛在枪林弹雨间摸着石头过河的理想主义者可以拥有一位暗影中敏捷又机警的掩护者,甚至是苏眉(Soulmate)——她记得龙门近卫局的年轻警司曾提到过这个从维多利亚语谐音演变为龙门话的词汇,意思是灵魂伴侣。要是灰喉听到她这么说,一定会冷嘲热讽,弯弯嘴角噙着冷笑,说煌是还在梦中没有清醒,那么届时煌会昂着头回答,那是个美梦,曾是个无比辉煌绚烂的美梦。
梦醒了,煌便继续踏上属于自己和感染者们的征途。她独自守着重要的岔路口,挥舞链锯犹如挥舞沉重的缠绕手腕的枷锁,切断绞刑架的绳,劈碎断头台的底座,踏过一地黑色的源石结晶,敌军和她自己的血溅得到处都是。有箭矢快速替她收拾掉一些遗漏的张牙舞爪的整合运动士兵,煌冷静地意识到那不是灰喉,雨燕不在今日任务行动的出战人员列表里,以后也不会在,自由的黎博利不存在于菲林的股掌之间,也不存在于菲林惨痛的未来里。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煌?”
煌以为自己是脑内轰鸣引发了幻听,神经紧绷视死如归地往后方,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她这么做在局势凶险的战场上可能会丧命,但菲林下意识地这么做了,又有几发箭矢擦过她沸腾血液未干的颧骨,数名敌人被击倒在地的声响,残破地面扬起的尘埃让她很难确信面前的高台上屈伸下蹲的是她心里的那只黎博利。静默的灰喉善于躲藏在阴影处突袭,在对方露面之前,煌不敢信方才搭救她的精准箭矢确实来自雨燕的反曲弩。
“我不需要支援,你去安全的地方!”
她大声回答,声带可耻的颤抖被战场渐强的噪声与硝烟弱化,合理化。远程支援者没有再说话,而煌知道直到作战彻底结束前,对方都没有离开,在煌目光不可及的地方提供可靠的掩护。这让煌的战斗轻松数倍,也让菲林心不在焉,频频分神,迫切地想揭开后方的面纱,担心对方的存在会被敌军发现造成危险。
多日的离愁别绪让她不顾一身的血去拥抱灰喉,灰喉僵硬的身躯没有做出反抗,只提醒煌下回如若仍鲁莽地把血溅得到处都是,就申请去别处支援了,并拐弯抹角地批评她不重视自身安危。这与菲林臆想中的美梦景象还有不小落差,可对煌而言已是不能更完美的答复,雨燕在她身后确认没有追兵,撤离的路线云消雾散,一片坦途。她正欲粗略包扎伤口,抬起眼恰好遇见葡萄石的双眼。
灰喉说:“看来罗德岛确实需要我,不然博士今天恐怕要失去一名精英干员。”
煌竟怀念对方的刻薄,生不起气来,遂不反驳,顺着对方的意思点头,拖着长长的尾音,似是而非地抱怨战斗艰苦,血流漂杵,需要急救,举起手臂给对方展示上边夸张可怖的裂口,感染者的血尚未完全止住,汨汨流出。黎博利未踟蹰太久,接过绷带为她进行临时应急处理,谨慎使用力度,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伤口和血液,动作熟练而快速。这不是灰喉第一次这么做,不过是第一次替煌处理伤口;雨燕有足够缘由排斥也有充分背景继承急救医学,煌认为这是种注定对方会与其他非感染者有所不同的矛盾。
“灰喉,我们一起去喝酒庆祝吗?”
“我不是跟你说了那对你的心脏不好吗?”
踏雪无痕的小燕子随在黑猫身后,细声埋怨起煌听不进劝。菲林快走几步到前头,回首是黎博利端着弩,令人安心的身影。今后她们眼望着同一个方向,步履一致地前行,势如破竹——煌大胆地许灰喉一个感染者与非感染者和平共处的遥远未来,灰喉会轻蔑嗤之以鼻,说那是一场无处落脚的旷世白日梦。无妨,只要对方安然躺到她身边,阖眼与她一同做梦,煌不介怀梦中的背景是蓝天白云还是黑暗丛林,届时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拉起雨燕的手,说,我需要你。
你是我灵魂的另一半残片。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