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有血有肉才会这么好心推你一把的,黑蛇。”
“别这么叫我,我又不是他。”
此刻,万人眼中的天之骄女塔露拉双手抱头,一身卸不下的华服和头衔看似沉甸甸地压弯了她的脊梁,实际上真正让德拉克感到崩溃的是W带来的一则消息——恶作剧,诽谤中伤,或者是别的什么罪名,萨卡兹的行为与上述罪名相比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知道她们彼此多年不对付,但万万没料到此女要在她小心隐瞒的情感线上动手脚。
塔露拉有喜欢的人,这一点谁也不知道。她是科西切伯爵的养女,鉴于人称黑蛇的养父是当前执政党炙手可热的头号人物,她自然也避不开风头,科西切也亦真亦假地对外宣称她是伯爵的不二接班人,受到多方面的注视,也由此获得一些有用没用的好处。科西切是个备受争议的人物,有多少人狂热地追随他就有多少人绞尽脑汁想要抹煞他的存在。在一次被当众刺杀却奇迹般地死里逃生,安之若素地于大庭广众之下发表演讲之后,塔露拉不免也感到自己相处多年的养父教人畏惧胆寒,且疑点重重。
塔露拉不认同科西切伯爵的理念,私底下小冲突不断,又不得不虚伪地在社交网络上若有似无地迎合,闭着眼睛点击转发之后即刻关闭页面,埋入沙发中看两本书打发时间清洗眼睛。有人中伤她,也有人夸赞她天资聪颖进退得体,一想到在旁人看来这些特质得益于养父的教导有方,德拉克便有说不上来莫可名状的恶心。人们或者都认为她幸运,能捡到金汤勺,而事实上,政治家之女别无选择,如果她决定从政,自不用说,必定会站在科西切伯爵的对立面针尖对麦芒,上演咄咄逼人的披着政治外衣的家庭剧戏码,成为看官茶余饭后的谈资;如果她坚持不要从政,也难保养父为了政治目的早已将自己的命运卖给某一股素未谋面的权势,成为联姻中的牺牲品。
故她尽心尽力地表演,足够谨慎地抹去了所有蛛丝马迹,偏偏忘了W拥有情报贩子的身份。当白色短发的年轻萨卡兹女孩给政治家之女递上厚厚一叠照片,后者神色松动,拿起非法渠道获得的证据转身就想塞入碎纸机,可惜为时已晚。早有预判,冷血无情的小恶魔自然牢牢把握着底片,无不挑衅地挑一挑眉,说道:「阿丽娜已经知道了喔。」
W一定格外憎恨塔露拉,毕竟养父与其热烈崇拜的对象目前是政坛上两种非常不同,暗中较量的声音,所以才会费尽心机地把塔露拉小心呵护的一切都撕毁。塔露拉在房间里焦虑地来回踱步,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不妥,涉及严重僭越,偶尔狠狠跺脚骂W是个没血没肉的家伙,不知墙壁上悬挂着的那把古老的猎枪是否还能正常使用。不管怎么说,她可从来没有出卖过W,复而又咒骂一句。
“我可是有血有肉才会这么好心推你一把的,黑蛇。”
“别这么叫我,我又不是他——等一等,什么叫做推一把?”
她的手终于停止蹂躏自己一头秀发的行为,沮丧的脑袋猛然抬了起来,其主人似乎在咬文嚼字,搜寻不可能的希望意图攥紧,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这相当令人不齿,她的行为已经无限趋近于投降讨饶,与恶魔做交易。
“阿丽娜让我转交一封信给你,你要读吗?”萨卡兹的指间夹着一份洁白的邀请函,无论是真是假,塔露拉输无可输,不妨再输。
在塔露拉的概念里,阿丽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对方身上干净温软的气质和落笔文字中的厚重硝烟的气味形成强烈对比,前者让塔露拉感到舒适,而后者则让她深信阿丽娜的确出身地广人稀天寒地冻的乌萨斯,即使埃拉菲亚的眼睛里没有粗犷或凛冽。她感到惊讶,那样一片土地中会盛开如此艳丽而洁净的花,脆弱却坚韧,像是龟裂大陆的夹缝里唯一的色彩点缀,刺开政治家之女干涸的瞳仁。
在成为作家之前,阿丽娜去贫困山区做过几年教师,这能解释一些疑团。塔露拉翻找着资料和视频,想要得到更多有关于对方的信息,揪着细枝末节沾沾自喜——不可能有谁会比她更了解阿丽娜,至少在对方的读者群中,理应如此。对方生活低调,没有绯闻,没有烟火气,似是只专注于眼前纸笔。塔露拉的账号时刻受到监视,因此只是收藏了对方的主页在手机浏览器里,想到了就打开看一眼近况更新,定期清理阅读记录。阿丽娜非常安静,消息以受邀的讲座,慈善和签售会为主,有时候与读者互动,话语虽说属于公事公办的类型,分不出真诚或虚假,但当你看到那样一张和煦的笑脸,很难不去相信。
政治家之女的身份存有诸多不便,例如,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安然无法出现在公众场合免受围追堵截,想要亲临阿丽娜的签售会困难重重。于是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她偷偷拜托一些代购者,付出更多的现金来换取一个装有阿丽娜的签名的包裹,安心且安全。此外,她还珍藏着一些讲座现场的照片,那是塔露拉唯一一次混入人堆之中,带着墨镜和口罩,沉默地佯装感冒的学生,偶尔煞有其事地咳嗽两声。回忆起来怪叫人脸红心跳的,因为空气不够流通氧气不足的关系,她在闷热的口罩里憋红了脸,还苦思冥想提个什么样的体面问题能不冒犯他人又留下些印象。
来自政治家耳濡目染的熏陶,她也恬不知耻,投其所好地询问有关对方执教期间的故事,自我感觉仿佛一名心怀不轨油嘴滑舌的登徒子。看得出来阿丽娜乐于分享在旅途中的所思所感,泛起淡淡灰色的倦容底下透露出热情大方也甚是吸引,她拉一拉帽檐,瞟一瞟四周,希望没有人敏锐到能揭穿她的身份,否则第二天关于她的头条很难说会出现在娱乐版块还是政治板块。思路心猿意马地往七歪八扭的岔路上拐,她失神地沿着“该不会成为桃色传闻吧”走到“会不会对阿丽娜造成什么困扰”,直至“也不算特别令人厌恶的情况”才惊醒,紧急刹车。
德拉克小姐屡次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护,遗憾的是手机里上了锁的文件夹里,埃拉菲亚老师的照片似乎要讲述与之截然相反的故事。而即使自信如塔露拉,也没有心理准备即日摊牌,说到底,文坛里温和得什么都能包容的小鹿应当看不上政坛里虚伪的装模作样的小龙,连小龙自己都有点讨厌社交网络和新闻所构成的那个镜中的完美形象。
“那为了证明自己光明磊落,岂不是更应该坦白?”W说,好整以暇。
坦白什么,坦白自己的罪行?她现在唯一急于坦白的话将用以澄清W故意搅浑的一汪水。若不是萨卡兹游手好闲,非要向“熟识的女警官”“告发”政治家之女的“丑闻”,引来执法人员浪费警力一通好查,最终给出的结论是“没有违反常理的行为”,却也最终把这档子事捅给了一无所知的当事人。塔露拉没空再向W发起进攻,长时间内被她揉捏得发皱发烫的信封,由一把拆信刀小心翼翼切开。
塔露拉想也没细想就首肯,出发去约定地点展开正式的初次见面。所以现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足足半小时,她可以迅速冷静下来,慢慢反思自己追星以来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愚蠢不经大脑,接下去与会面对象要进行什么样的话题讨论,要不要把随身携带的书给对方签个名,诸如此类的疑问悲天悯人地陪她度过如坐针毡的三十分钟。小龙对自己的身份不以为然不代表他人也如是,尽管那封信的字迹就和阿丽娜本人一般温和,她也无法完全确信对方不是出于礼貌和担心——谁知道该死的W有没有同对方添油加醋地描述自己的阅历——而提出见面。
与此同时,塔露拉也不能确信自己想要永远保守着这份秘密,让它腐烂在肠子里,带它进坟茔里。首先,德拉克对自身的魅力和资质有相当自信,在和埃拉菲亚有深入交流前,至少口头上她不愿意丢掉任何可能性;其次,她的保密工作也称不上十全十美,过去的几次晚宴,当有与会人员试图与政治家之女交流,话题的主导权一旦落到她手中,就难免以滔滔不绝阿丽娜的新书作结,甚至在演讲时有过夹带私货,引用对方书中句子的行为。
阿丽娜抵达时恰逢餐馆内有人过生日,于是在他人清唱的生日歌和每一桌的昏黄烛光中,年轻的女作家姗姗来迟,踩着地板上被光染得柔软的瓷砖款款从包厢门口走进来。塔露拉愣了一下,站起身,模样就像即将上台进行演讲那样轻车熟路,简单的自我介绍过后,接过对方脱下的外套,请服务员上菜。她维持着发自内心从容不迫的笑容,又不敢过分放肆引起对方的害怕,因此咬肌有可以忽略不计的酸楚。
阿丽娜就如塔露拉想象中的一样,甚至更好。对方用餐时缓慢地咀嚼,只有在完全吞咽下去之后才会开口交谈,于是她们交错着将勺子里的食物送入口中,塔露拉在吃的时候,阿丽娜会提出一些问题,而当小鹿低下头去吃饭,就轮到塔露拉回答。温柔体贴的埃拉菲亚全然不提及W恶意泄露的那些片段,德拉克以为最难回答澄清的部分,而是好奇地向她讨对个别书籍内容的想法,钓出她针砭时弊的言论,全程抿着嘴微笑,说话时双唇小幅度开合,声音像雾像风又像雨。幸好包间内没有外人并不吵闹,塔露拉没有错过对方的任何一个提问。
待到餐后甜点被端上桌子,阿丽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亮晶晶的,像萤火虫闪烁。塔露拉立马放下餐具检查自己的衣服是否被红汤汤汁溅湿而不自知,一无所得后困惑地望向笑容甜美的作家。
“你还蛮有趣的。”埃拉菲亚说,这次是给了一个积极正面的结论,“和在社交网络上完全是两副模样呢。”
“唔。”德拉克答,“那个账号不是我在运营的。”
“政治家很辛苦呢。”对方垂着眼睑由衷感叹,往嘴里送了一口鸡蛋布丁,“不能做自己。”
所言极是。她大力点点头表示十二分赞同,干瘪地苦笑一下。塔露拉正在学会与自己这一部分她不太喜欢的经历共处,而阿丽娜就是她最好的老师,最明亮的灯塔,那耀眼和眩目足以让她忽视一路的荆棘杂草和绊脚石,找到自己真实的目标。
“谢谢你,阿丽娜老师。能和你见面我由衷感到高兴。”
“听起来像逢场作戏的官话,不过我乐意当真。你可以直接叫我阿丽娜,我可以直接叫你塔露拉吗?”
求之不得。
她从衣帽架上为对方拿好外套,自己则用口罩墨镜帽子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埃拉菲亚再次嗤笑出声,德拉克不解,不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笑,而是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的嘲弄都是动听的。阿丽娜披上大衣走上大街时,雪夜放晴,云层散开,白月光代替雪洒了埃拉菲亚一身,而对方浑然不觉,正饶有兴趣地向德拉克试探她们下一次秘密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这下塔露拉切身体会到了炎国俗语里的小鹿乱撞。任何人见了那小鹿的眼神都一定会觉得这不是普通的见面,而是一场约会的。
“什么嘛,我原本可是期盼着塔露拉这家伙社会性死亡的……”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