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痕(Leone Abbacchio/ Giorno Giovanna)

2022-02-10


南方阳光似可普遍感染携带终生的不治之症,一旦在夏日炎炎出门,媒介总能捉住皮肤没有防护的时间狠狠炙烤。女孩子耗费大半个小时做出门的准备,又打伞又擦防晒,说紫外线会被地面折射向人体即便是夜间云层也会释放辐射云云,不知是故意夸大还是确有其事,说晒久了人会患上皮肤癌。

那若是真的,需要黄金体验扒下一层皮囊更换一副新的,听上去会很痛,于是乔鲁诺在楼下超市找了两瓶正在打折促销的防晒霜和晒后修复,上楼途中便成功逮住阿帕基揪回公寓,卷起对方的衣袖声称要防患于未然,挤了一堆晒后修复后修正说这是亡羊补牢。

晒痕是阳光绝症最显眼的病征之一,对方落座驾驶位的习惯以及疏于防护导致一天之内就手背干燥和色素沉淀。金发少年观察片刻,想起浣熊尾巴的环状纹路,在男人的视线瞪过来之前信誓旦旦地辩称自己并未嗤笑只是鼻子发痒,顺便口头包揽了翌日的防晒。阿帕基鄙夷这些在其眼中纯属“女生玩意儿”的涂抹物质,打伞亦缺乏气概,两分钟后提出一个看似可行的奇怪主意:“你让黄金体验多种树。”

他没有回答,手指沾着清凉的凝胶往对方晒得略发红的手背和指关节上反复抹开,与此同时思考是不是可以把部分车窗玻璃变成爬山虎以削减紫外线照射,在沙发上又挪近半分。爬山虎叶片开始窃窃私语,阿帕基不说话,盯着他看一会儿遂将视线转移至凉飕飕的手背,俄顷再度落于别处,眼神飘忽,尚不及抵触。

少年故意展开五指,交错对方的五指,惹是生非地夹一下。这成功让阿帕基皱起眉头,将目光又一次锐利锁定他憋笑的脸上,随后他快速松开手,捏住那枚嵌套于食指的戒指,摘了下来——运用了一点小技巧令得小饰物在半路上成了一枚具备延展性的迷你花环,不然势必要卡在对方突出的指关节上。

戒指的常驻地区是格外显眼的亮白,即使饰品离家也分外引人注目彰显存在,犹如一道隐形的魔法环张牙舞爪地替他宣誓主权。

乔鲁诺继续做好兼职工作,天色渐暗,他的客户支着下颚望窗外出神,于是他把戒指戴回原位又去扒对方肩膀的衣服,号称提供全套服务。男人恼火地与他在沙发上缠斗,指责他居心不良强买强卖,手上力道是减轻的,因此乔鲁诺还是顺利地扯下了对方一半衣服,又强行往背心晒痕处擦了些修复,提醒对方别总立在窗台旁抽烟。

阿帕基嫌他要求太高,金发少年抱怨男人对自己过分严格,爬到对方后背拽着对方的长发装作在拉扯野马的缰绳,随后把脑袋搁到对方的肩窝,得寸进尺地邀请男人入夜后去海边的集市闲逛。

阿帕基轻蔑地瞟他一眼似是赞他不自量力地要引对方前往平时怎么也不可能去的地点做无聊的娱乐活动,整理衣领起身,十分钟后在门口骂他磨磨蹭蹭浪费生命,催促他一分钟内出门。

乔鲁诺不会认为这是浪费生命的事情,恰恰相反,他近日在琐碎如沙的小事情中发现了生命的意义。之于金发少年这相当奇特而发人深省,毕竟黄金体验可以无机物制造出各色有机物,而长年以来替身使者本人却对其中动人涵义不甚了然,视自己与旁人的鲜活皆是废墟碎片。

沙漏的瓶内壁沾了些沙没有落下,乔鲁诺晃一晃瓶子让它们降落,心里明白他缺少的不仅是这一点点沙。所以才要去海滩收集更多,少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去挽阿帕基的手——他偏爱对方戴戒指的那只手。

要让阿帕基戴上这枚戒指绝非易事。对方总不愿对外公示双方关系,原话是“保持低调”,还有些乔鲁诺看不明白的神情掺杂其中。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手揣进口袋里调侃对方容易害羞以转移矛盾点,手指次次摩挲至温热,指纹遍遍读取,试图解开其中密码。当他故意挑中一双对戒想要试探阿帕基的态度,无非也是一通据理力争的徒然挣扎之后对方找到一条银链子,穿过戒指挂在脖子上,算作彼此各退一步。

那不勒斯的海滩不算远,夏季限定的集市点了灯摊开在沿岸处任游人踩踏和寻宝,若不是天色几乎黑透,乔鲁诺可能还会牵着男人像拽一条未经脱敏治疗的大型犬前往浸水的沙滩,把遗落的绿色啤酒瓶变成鱼权当有自我意识的漂流瓶那样随波放走,趁阿帕基不备,幼稚地把一片扑上海岸的浪踢到对方身上激起一场不分胜负的水仗,直到双方的白衬衫都变成半透明,少年疲累了,大约会问对方什么时候能教他游泳。

阿帕基站在热闹的饮料摊位前询问他需要什么口味的无酒精鸡尾酒,金发少年随口丢出一个热带水果的名字,替男人挽起长发。对方转过身来把酒杯递给乔鲁诺,灯光将沿壁上的水珠照得像夜空繁星,而对方手指上箍着的指环就是土星环。他接过饮料,对方勾过他的肩膀小心翼翼护他离开拥挤的人群,手臂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土星环硌到也算新奇有趣的体验。

那也是理所应当的贵宾用户体验,乔鲁诺想,他为之可是付出了相应代价的,例如浪费两天宝贵生命与对方进行毫无意义的冷战——他正在思考如何利用相关替身能力把流逝的四十八小时弥补回来,暂且未果,对此阿帕基本人似乎也不怎么上心。

金发少年时常无法把握对方的所思所想。比方说对方会一路抱怨一路重申个人对排队买票这件事的厌恶可依然会陪他曝晒在日光底下好提前拿到夏日嘉年华的门票,当他盯着橱窗里的素色对戒会依顺于他唉声叹气地买下送给他,但又偏偏不乐意把另外一枚佩戴到自己的手指上去。

关于阿帕基的服从性毋庸置疑,而这也是乔鲁诺不喜欢的部分。他不喜欢对方只是服从命令遵守规章制度而对他再三让步,更无法细思对方对于公开关系的抵触情绪。多奇怪,那就仿佛唯一一条对方不能执行的命令,当少年要求对方把戒指戴到手指上去,这样无故的反叛被无穷放大。

而素来,愈是被禁止的事他愈是有毅力办成,即使俄耳甫斯听闻冥王的告诫,也注定要回头凝望欧律狄刻。与其说秉性固执,乔鲁诺猜那股死缠烂打的倔犟更多来自与阿帕基对决的胜负欲,他太习惯在双方的拉锯中占上风拔头筹,如若松口就将迎来首败。

于是男人终于不耐烦地甩开少年的手,把挂在颈项的戒指以拳包裹不允许他触碰,眉头扭曲变形,声音疏离而充满怒意:「你烦死了。」

艳阳天的烈日当头快把人的肉躯晒化成一滩浑浊黏稠的液体,在街砖的缝隙间绘画流淌,钻进下水道躲避太阳寻找新的归宿。因此乔鲁诺当时的意志力也变得意外脆弱,没有坚持纠缠到男人松口,而是费好一番口舌解释自己既没有强迫对方的意思也不需要对方勉强的退让,顿了顿他意识到自己自私地拖拽对方做着对方不喜欢的事情,于是少年又面不改色地通知对方不必排队等候购票,兀自从队伍中抽身。

「回去吧。」他下了一道温和的命令,向对方和自己。

乔鲁诺没有强迫过阿帕基做任何事,因为他更愿意相信是对方情愿的选择。他不会生对方的气,即便是故意留下两日的空白不去闹对方,盯着自己手里的这一枚不能单独退货的戒指,考虑是否直接丢进下水道去和行人的灵魂夏日的蒸汽一起流浪海底两万里,又心存不甘。

无论他心血来潮地将这无足轻重的纪念品抛向何处,黄金体验都会及时地,兢兢业业地把那小东西变成某种飞虫带回他身边,而那又有什么用?阿帕基不喜欢戴,今年的夏日嘉年华他也没有买到票,乔鲁诺不知还要虚度多少光阴,再以漫长余生一一缅怀悔恨。

四十八小时后他得到对方的让步,但已不如以往那般得偿所愿。阿帕基找到他,一声不吭地拉着他从昏暗的房间里走到户外,炎热正午里走了难熬的十分钟,在他以为男人永远不会开口的时候对方问他要不要吃冰激凌。

乔鲁诺当然记得那是限量口味销售的最后一天,待到店铺关门他就没有机会再吃。不是说巧克力和开心果口味的不好吃,只是少年有积累回忆的意图,往后再偶尔尝到猎奇水果的怪味,他只能咋舌而不是想起谁曾陪他耗费饥肠辘辘的一个多小时只是为了两块只够吃十分钟又伤胃的雪糕。

他没有答话,阿帕基又问他还要不要去夏日嘉年华,金发少年缄默依旧,足下迟滞。乔鲁诺无法忽略对方持有的抵触也怨恨对方的再三逃避,这令他格外想找个时机狠狠甩开对方的手,以礼貌的“请容我拒绝”还以颜色,看自诩成熟的成年人会不会不知所措。

上天公平地赐予他这个机会。阿帕基见少年迟迟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戳了戳他的侧脸,擦着火柴点燃引信。于是乔鲁诺按心里预演的那样伺机挥开对方的手,就如同对方前几日待他那般——想到这个少年顿感不忿与委屈,脱口而出道:「我不要。」

相比预设不够得体的冷漠答案,不过反正阿帕基活该。对方弯下身去捡拾起什么来,他才意识到方才对方是用了某件物品来刺探自己的,他肆意的还原演绎让替罪羊倒了大霉。

「知道了。那你要不要冰激凌?」男人问。

「不吃。」

乔鲁诺扭头就走,朝有凉爽空调的室内原路折返。阿帕基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下一回的开口又是隔了十分钟之久。

「生气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吃冰激凌也不去嘉年华?」

少年不屑回答明知故问的问题,一向如此。乔鲁诺停下脚步决定以门票售空,冰激凌已经吃过觉得味道不如巧克力开心果为由作答,并使用上级身份指出对方言辞的不妥之处,而当他回过身,男人攥着两张票轻轻敲他的额头。那两片薄纸被卷起过,再展开也无法恢复原状,侧边朝内侧腼腆地弯曲,先前阿帕基用这个戳了他的脸。

「不去的话,票就给纳兰迦了。」

少年的双眼在此刻从阿帕基的左手食指上捕捉到了一枚土星环,化在白日阳光明媚里一闪而过,一股淡淡的金属气息散逸后猝逝。那不是多名贵的物件,没有任何额外点缀,是价格最普通的指环,乔鲁诺自己也有一枚在口袋里捂得发热,他要求男人买下这对戒指时心里打的小算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对方第一次送给他一件有纪念意义的小东西。

阿帕基牵过少年去附近空调最充足的餐馆吃午饭,过后再前往冰激凌店排队,在最热的天气里乔鲁诺小心翼翼地隔着衣服与男人粘合在一起,对方再度问起他要不要去夏日嘉年华时,他点了点头,双方对眼下浑身大汗淋漓的讨厌现状知情又绝口不提。

而今嘉年华活动截止,夏夜海滩集市也是最后一天开张,光鲜亮丽的告示牌上,冰激凌店的秋季新款在预热,宣告夏天快结束。他左手端着鸡尾酒杯,右手去挪动阿帕基的土星环。乔鲁诺喜欢那道张扬的晒痕,即使对方偶尔忘记将摘下的戒指重新戴上,遗留指根的一圈白色也朗声为他宣示主权领土。

少年放下酒杯,沾满繁星露水的左手握住对方的,让星河得以交汇。随后他令两环相碰,发出清脆声响,遂满意地亲吻对方的脸。

毕竟,要是宇宙中相隔光年的两道行星星环在漫长的迁徙运动过程中遇见,是一件需要众多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撰写千字论文预告行星相撞的大致时间,登报昭告天下的重要事件。乔鲁诺只想要听见那一记脆响以及阿帕基在他的侧颊回吻落下的声响,能称得上是乖巧的“保持低调”。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