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西侧大门直行一百米左右有一家小超市,老奶奶坐在两臂宽的门口的位置眯起眼睛,毛绒绒的线缠在枯萎褶皱的手指间飞快流淌如细沙,组成一匹毛糙而温暖的织物,一把木制矮凳的靠背支撑着暮年衰颓的腰椎。乔鲁诺看见老妪拿裁缝剪切开牛奶盒的一角,一边倾斜倒出内容物一边对等待喂食的猫自言自语:“最要不得的就是饿肚子和孤身一人。”
猫的两根胡须上挂着欲滴的白色液体和仲夏夜的美梦,散发乳香和小麦面粉的气味,金色的和半透明的颗粒倾泻于天际成了星星,顺着气流弥漫空气中,进入肺部粘在内脏的壁缘。人就这样被做成宇宙蛋糕的一部分糖霜裱花,以便将来消亡之际能同玫瑰花瓣一道撒向真空的漆黑。
想到蛋糕乔鲁诺就有些饥饿感。他已经不像过去总是饿肚子,而那样的日子从感知和现实上来讲都不太遥远。
彼时金发少年在另一座城市,黄昏的阳光余温覆盖在楼道窗口的绿植上,徐徐后退。家里时常只有自己一个人和窗台外翘着尾巴唱歌的鹊鸲,为了防止小动物飞入房间捣乱,窗户是常关的,把鸟儿写的歌颂爱的曲子和风穿过楼与楼之间的窄巷时的即兴创作都划分到屋子外。模糊的沾染灰尘水渍的玻璃上有鹊鸲蹦跳的残影,乔鲁诺写作业到一半放下笔,到厨房的冰箱里寻找速冻食物。
他记得,厨房干净整洁得像从未有人使用过,也许事实就如同看起来那般没有偏颇。少年不记得父母曾下过厨或一起在餐桌边平和地共进晚餐,二位似乎总有不同的陌生人邀约在外用餐,起初还会带些微波炉食品和零食,后来只在玄关的盒子里备少许零钱,像是给出一道超纲得没有必要的数学题,让乔鲁诺计算如何合理分配金额买到既喜欢又能果腹的食物。
当盒子的魔法保质期到时,其中现金不足以购买任何可供填饱肚子的食物,多日未归的双亲完全遗忘家里还有一名在读初中生寄生着,别无选择的少年做出一个突破道德底线的决定。
他难得一见地打开窗,吓跑了鸟儿,瞅准络绎不绝的外卖员聚集在楼下的时机赶下去,运用花言巧语和一点容易令人误解的陷阱截断了对面楼某一位倒霉住户的外卖。外卖员将温热的披萨盒递到他手中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然上当受骗,乔鲁诺跑上楼时闻到从缝隙中溢出的芝士香气的同时听见胃袋明确了过剩的消化欲望。
少年锁上门,溜回房间迅速拆开包装,头一次享用通过不法手段获得的赃物,他说不出来具体是否有心虚愧疚和后怕,眼下需要进食的心情才是最真实不得不解决的诉求。
而就在大约十分钟之后,有人火冒三丈地敲门了,咚咚咚,随着时间推移愈发不耐烦。乔鲁诺没有停下,坐在桌前继续狼吞虎咽,芝士拉丝和橄榄油和小麦粉粘在他的嘴角,他来不及擦去。乔鲁诺习惯平日偶尔会有不怀好意的陌生人找上门来,也习惯不去应门假装没有人在家以确保安全,假使门被不知在何处被何人雇佣的讨债人砸烂了,也好过自己一无所知地冒险引狼入室,他可没有人身意外险。披萨被少年清空一半,门口的巨响锲而不舍一直没有要放弃的迹象,思前想后他咀嚼着一小块披萨饼,蹑手蹑脚地来到被敲得频频震动且幅度极大的门前,金属防盗链亦瑟瑟发抖。
透过门镜,乔鲁诺只能辨认出半张陌生人的恼火侧脸,眉头紧皱显得格外凶狠,无法看到对方是否有携带趁手的武器。半晌,当他试图将目光聚焦在别的地方以读取更多有利信息,对方突然开口了,声音低低的,穿透了门板渗入大脑皮层,使得他一个激灵险些跳起来。
「臭小子,我看到你在吃我订的披萨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乔鲁诺立即回答,遂意识到他回答得太快,反而更可疑。于是他到厨房抽出一把水果刀藏在身后以备不时之需,折返门前小心翼翼地解锁。防盗链只允许拉开一道约三指宽的缝隙,因此陌生男人的脸也只有三指宽。少年向后退了两步,还沾满罪证的双手在后背的位置握紧木质刀柄,语气平静而诚恳地复述强调自己的清白,尽管门口还散发着玛格丽特披萨的香味。
遗憾的是蒙混过关不奏效,乔鲁诺低估了自己的不幸程度。
「我在对窗看见你了。」男人说,哼了一声,夹杂不屑轻蔑以及对于他说谎的厌恶,倒是没有即将破门而入的攻击性,「打电话问了外卖员,他说是一个金发的小孩拿走了我的外卖。」
「没有。」被无意间出卖的少年不自量力地接着狡辩,手腕不自觉地轻微发抖,警惕爬上锐利刀尖,「只是凑巧罢了。」
陌生男人怒极反笑,如此无力的说词显然无法让对方信服,饥饿感退潮的同时罪恶感又大驾光临,在少年的胃部冒起泡来。披萨已经被吃掉了一半,那些已经由胃酸消化得千疮百孔的面饼和馅料自然不可能再吐出来了,于是乔鲁诺沉默地阖上外卖盒的盖子,把剩下的一半从门缝间递还出去,对方一接过他便即刻拉着门把手关上入口反锁,又逃回自己的房间内,拧上锁钮。
如果男人砸坏了门就是故意损坏他人财物,如果男人要杀了他那就是故意杀人,即使他反击一刀刺破颈动脉害得披萨饼上落了一大片血渍,那也理应属于正当防卫。乔鲁诺不清楚自己需不需要提前了解一下未成年人保护法,而对方没有做出恐吓的举动。少年盯着紧闭的窗,找来纸巾濡湿之后偷偷拉开窗户,拭净玻璃后关上。
乔鲁诺还从未好好看过窗外风景,待到那位对窗的邻居莅临窗前他就能透过一尘不染的窗玻璃看清对方的正脸。他翻找外卖的塑料袋,里面有一张购买凭证,少许的油迹晕开打印的字迹。在店铺的点评邀请和建议征求的上方,他找到对方的名字,姓氏或者名字。
阿帕基。他默念。
差不多是从那一天开始,抑或是那天之后的一周开始的。乔鲁诺听见窗玻璃上被什么细碎的小东西凿了一记,听上去像鸟喙,而侧过头去,臆想中的鹊鸲影子不在那里同他打招呼。他放下书打开半边窗,谨慎地只探出双眼去观察,心中盘算假若对窗的陌生人猛地扔来杀伤性武器,他应该还来得及反应堵上坚实堡垒的唯一漏洞。
阿帕基见到他,弯下身似是在拾起什么。会是石头么?还是杀伤性武器?少年读到过民间制作粗糙而仍旧具备一定伤害能力的火药,悄悄后撤一步,手搭在窗沿,随时准备挡出对方的攻击。
而事情的发展方向在乔鲁诺的猜测之外,毋论是自己的反应比想象中要迟钝半秒的事实,还是对方扔来了一包分量轻巧的不知名的物体。少年一路退到房门口,不知自己应不应该夺门而出,那是一个普通的牛皮纸包装,黄色底上影印蓝色的超市标识,良久没有半点动静,安静地压在他的作业本上。乔鲁诺慢慢靠近过去,从枕边取走一支笔戳了戳;袋子的内在柔软,没有弹性,他分辨不了是否具有威胁性。
「臭小子,以后不要再去截别人的外卖了,听到没有?」
对窗传来严正的警告。少年再度探出脑袋意图假意为自己的名誉做干瘪的申辩,而那里的窗口已经空空如也。他抵不住好奇,最终妥协拆开了纸袋封口的贴条,发现里面是一些饼干面包之类的干粮,从生产日期来看还很新鲜,并不是促销的临期商品。检查过塑料外包装,鼓鼓囊囊的,当然不存在被害妄想中的注射毒物的小针孔,撕开一个口子嗅了嗅,纯粹只是能勾起进食欲望的香气而已。
走廊里有一只流浪猫在晒太阳,乔鲁诺把掰下来的一小块面包让小动物试毒。可能,他心里已经有一部分,人称直觉的雷达愿意相信这份食物是出于单纯的善意而提供给他的,只是这样的事情在他还不够长的人生阅历里实属罕有,要他马上抛开防备彻头彻尾地相信亦非易事。
母亲在少年很小的时候改嫁了。他起初一直想不明白生母为什么会选择和继父组成冷漠生疏又充满没有来由的言语辱骂和暴力的家庭,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选择权,如果可以乔鲁诺宁可去福利院,虽不能确保百分百的安宁,至少多一线可能性。长大些他才大约揣测到母亲是为了入籍才结了婚,那些零星的政府福利合计起来就可维持人颓靡的享乐。
家长从不会管他,从学习,人际关系到日常生活遭遇的问题都必须自己找到途径去解决,年复一年,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少年怀疑母亲是以为孩子到了快上高中的年纪就有能力自主觅食了。除了找到食物是最大障碍,乔鲁诺不算多讨厌这样的情况,他喜欢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饮食和睡眠的规律由自己作主,再如何不符合健康标准也不会有人来教育一番。有时失眠一整夜,饿着肚子揣着跳动异常的心脏上课时,少年会头昏昏地想,兴许他会奇迹般猝死于课堂登上新闻的头条,引发对学生对付学业压力的讨论。
走廊里的流浪猫还活着,正舔舐着前爪擦脸。他直起身子回到房间里,尝试性地吃了一口面包,里面还有一点巧克力酱。乔鲁诺打开窗,对面的窗户关着,窗帘阻挡他的视线。
每天的早中晚,阿帕基都会通过窗口投掷些干粮给他。他们之间鲜少交流几乎不会发生对话,乔鲁诺不会问对方今天买了什么,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对方也不会等他酝酿情绪说些什么话就离开窗口。有时候窗会开着,他可以看到素色的窗帘飘动于窗外或房内,有时候窗关上了,他只能隔着冷冰冰的玻璃模糊勾勒对方背影的轮廓。
鉴于阿帕基投食的时间相对固定,混乱的作息不得不配合着对方来一点点矫正。一次乔鲁诺吃完晚餐后有冲动想要和对方道一句晚安再关上窗上床休息,可惜男人不在窗口,灯亮着,明晃晃的,金发少年能看清房间的一部分布局;他小声对着悬挂的吊灯和书架上的影碟说了明天见,紧接着感到羞耻和无聊,把窃笑的风关到窗外去之后熄灯,钻进被窝里阖眼。
乔鲁诺听见沉闷的心跳,既正常又不正常。他在琢磨对方明天会买什么早餐时被倦意击倒,放松跌入梦境前他希望自己不会因为调整了生活习惯而猝死。
乔鲁诺有一项从不露人眼的天赋,就是攀爬。继父隔三岔五地返回到住所,取些个人物品时要离开时被酒精催眠在沙发上睡着,或者更糟,酩酊大醉发着酒疯哐哐砸卧室的门,把睡梦中的少年惊醒。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时他还年幼,房间内唯一的出路是窗口,于是细雨绵绵的夜里,乔鲁诺披了一件单薄的外套,顺着窗外略有生锈的管道往下爬,蜷到湿滑的空调室外机上避难,期间还不慎踩到了正在寻找庇护所的野猫被抓了两道血痕,回想起来如果他好巧不巧因此摔一跤,或者室外机没有看上去那般结实,螺丝松动,那么他的死亡现场看起来就很像自杀——没有人会仔细调查一起坠楼案,他很确定真实的故事将成为谜。
从此黑夜,寒冷和猫均荣登他自己的黑名单,不到万不得已,金发少年不会与它们打交道。而在打通了对窗的路之后,这样令人头痛不已的烦心事似乎找到了疏导方向,给了他一枚古老而精准的指南针。
那一次的砸门动静着实够大,门的铰链看起来都似乎松动了很多,乔鲁诺费劲地搬了桌椅把门口堵住确保自己有足够时间逃跑。他听见继父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大骂母子俩没有一个好东西看到脸就来气,接着对面的灯亮了,窗帘向两侧移开,阿帕基一推开窗就看见他穿着睡衣坐在窗台边缘的危险举动,睡意全无也不记得被吵醒了是可以发怒的,几乎咬牙切齿地挤出命令句来制止少年。天气有些刺骨的寒意从踝关节渗透,致使乔鲁诺打了个冷战,随后阿帕基匆匆消失于房门口,须臾再度出现,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朝金发少年招了招手:
「你过来。」
男人没有问他要一个解释,话语飘散在急促的风中。两栋楼的间距很小,如果可以找到什么工具临时搭一座违章的桥,乔鲁诺能够顺利抵达对方的所在,不必说,对方一定也知道怎样做才足够安全。他蹲在三楼的窗台,底下是教人发怵的漆黑深渊,粘稠的漩涡向上推举,发出怪叫,想要抓住他的脚踝。
少年往对方的窗口跳了过去的时候飞快想象过摔成意大利面里的番茄肉酱的景象,对方探出半个身体,结实的双臂从腋下牢牢在后背锁紧固定,依照惯性不可避免地向下滞了滞。乔鲁诺在半空僵硬地悬了一秒钟,在能够感到恐惧之前阿帕基已经把他抱进房间里,安全的空间里。当冷而尖锐的气流想从缝隙中穿入,对方放下他,给他披了一件外套时,他忽然回忆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作业还在房间里。」少年懊丧地抓了抓披散的头发,「本来打算明天早上起来写完的。」
他的双手拘谨地背在身后,乔鲁诺摸到掌心有一根从窗棂上带下来的木刺,不声不响地缓缓拔除,困倦就伺机从伤口入侵骨髓。阿帕基不讨一个解释,也不对他没头没脑的话做出评价,拿了钥匙离开住所去最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购买过夜用品,而原本打算趁此良机好好探秘一番的少年也因为实在太疲惫,独自裹着阿帕基的外套窝在厅里的单人沙发上睡着了,一夜无梦。
清晨,阿帕基唤醒他,塞给他一个过夜包,里面是新的洗漱用品和一套薄睡衣。在乔鲁诺前往卫生间梳理头发时,对方在厨房里忙碌,待到他擦干脸出来时,对方急忙推着他去散发鸡蛋吐司和热牛奶香气的卧室里,催促他吃完早餐回去写作业,大约是担心会吵醒还在睡觉的室友,而眼下的场面复杂,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房间的门被桌椅严实地堵上了,乔鲁诺唯有原路折返。阿帕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轻便稳固的铝合金梯子搭在两个窗口之间,双手扶着梯子的一端时叮嘱了他好几句。少年小心翼翼地爬回自家的窗台边缘翻身进入房间,阿帕基拍了拍他们之间的违章建筑:
「这个,给你收好了。」
对方虚掩上窗之后乔鲁诺才恍惚意识到,对方默许了他在需要时可以去对方家里。
少年挪走桌椅归位,检查过门铰链的情况,就座窗前一边赶作业一边努力在吃饱的胃里迟缓地消化对方的最后一个短句。窗台的鹊鸲正歪着脑袋瞅着他,若有所思,又开始不知所云地聒噪,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不耐烦,只是撇撇嘴,随小动物在心里如何任性评判他的反应,不想关窗。
如果圣经中,魔法是摩西的牧羊杖的模样,轻轻一挥可以分开红海,那么在那不勒斯社区里,魔法就是铝合金爬梯的形状,缩短了两座楼的距离。这成为乔鲁诺到对窗房间的绝佳平台,每次他想要这么做时便故意停留在爬梯上,假惺惺地询问对方可不可以过去会不会很打扰;阿帕基又气又急,伸出右手来紧紧扣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抓着架梯的一端防止滑落,语气凶恶又紧张地让金发少年“滚过来”。
对此乔鲁诺相当满意。他留在对方的房间里,写作业的速度比平时减缓大半,四分之一的草稿纸用来演算题目,剩余的空白被画满了不明所以的涂鸦,潦草地折叠几次变成一架纸飞机。纸飞机不像鹊鸲,安静,两翼轻薄,随波逐流,即使跳下窗台也不会粉身碎骨,无风的季节里少年把它搁在窗沿瞪着尾翼发呆,时而把自己的学生证卡在纸飞机的背上,时而取走了卡片压一角在作业下方,等人揭开一个微不足道的谜。
阿帕基会在客厅里消磨时间,于是饭点前,乔鲁诺会从卧室门口露出脑袋查看玄关的拖鞋确认对方的室友是不是在家,而对方放下手里的报纸或者杂志,调低电视新闻的音量,低声问他想吃什么。
少年重度嗜糖,因此第一次被问及,他不假思索地提出摄取糖分的欲望,与此同时他想起对方第一次给他扔过来的那个纸袋里的巧克力夹心面包,关于他的建议是不是要比别的干粮昂贵,是不是过于得寸进尺,是在阿帕基揉着眉心啧了一声之后才想到的。对方没有针对他的生活习惯多说一句,取走钥匙便离开了公寓,乔鲁诺还有两道题目没写完,兴致全无地丢下笔,开始胆大包天地检查对方房间里的物品,试图从中窥得一点比姓名更隐私的信息,而室内干净得令他多少有失望的情绪。
男人有些花边新闻,即便是在乔鲁诺所在的那栋楼里也有少许风声。对方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之余很少参与拓展人脉的活动,公司公寓两点一线,偶尔和室友去酒吧或饭店,到一些特殊节日时总难免收到不少女性的示好礼物。他看到厅里有一台游戏主机和一些游戏安装光碟,电视柜的抽屉里有两个手柄,透过茶几的玻璃下面可以看见几册封面内容涉嫌少儿不宜的杂志,暗自揣测对方日常的娱乐活动,翻动两页摆在沙发扶手上的披萨店外卖单。
乔鲁诺想提些尴尬的私人问题看阿帕基如何应答,而结局是在几枚大小不一甜度口味不同的布丁囫囵下肚之后他对各个品牌的甜点做出了褒贬不一的评价,而男人则对他糟烂的饮食习惯不置可否,少年目睹对方在桌前翻来覆去查看自己的学生证,说不准是想捉到什么可以将他送往少管所的疑点。在得知了全名之后,阿帕基依旧习惯于使用非正式的称呼,敷衍地听取有关布丁应该要有焦糖才是真正的布丁的无聊而没有建树的论点,懒得反驳,也懒得质疑他坚持要带走被吃空的布丁包装盒的行为。
「我不能在你这里留下证据。」乔鲁诺镇定自若地解释,口若悬河像个少年惯犯,对方配合地回应称从来没有见过他,请他速速离去。
尽管不是监护人,尽管没有法律上的义务,男人很少会忘记要给他留一些食物。有一回,对方敲开他的窗户,一言不发地塞给他各式各样的速食食品,少年不明就里,抬头正想要个原因,对方已然关掉沟通的渠道,窗帘一旦拉拢起来,就感觉似乎十五公分的窗外世界距离遥远犹如月表。乔鲁诺以为也许是恰逢便宜临期的食品集中销售,为了使用折扣券,亦或对方不想每天都花时间在超市里思考给他带些什么,他揉一揉作业本的边角,不愿意去想答案没有意义没有所谓的问题。
连续几日对方都没有再出现,乔鲁诺多次用晾衣杆去叩响对方的玻璃窗,探出身体摇摇欲坠也不见男人露面指责他的危险行为罔顾自身安全和他人心脏健康。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做作业,赶走了鹊鸲又想要折纸飞机,草稿纸还没涂满就被他的指甲划刻出几道痕迹来,竣工后的手工飞行器像某种廉价材质做成的,年久失修的载具,随时随地有坠毁的可能。少年放下手中无用之物,转而去找指甲钳想要修剪指甲边缘,又想起对方修长的手指来,手掌很大,应该能轻易包裹他的拳头,尚无实验证明这一点,但他愿意这么想。
少年在楼下徘徊过,有想好了借口敲门过,开门的是对方的室友,只是告知对方不在家。
直至沉闷的几十个小时过去,阿帕基的影子重新被窗框固定住。乔鲁诺急忙坐到桌子上抛去一个纸团引起对方注意,随后问对方去了哪里。对方倒也不恼,立在窗边窸窸窣窣地整理物品。
「巴黎。」
「喔。和谁?」
「出差。」
「喔。」
语毕,阿帕基投过来一个长方体盒子,没有什么分量,正中乔鲁诺的鼻梁又险些从窗沿滚落下楼。双手及时反应接住了轻巧的容器,双眼认出半透明的包装盒里有六枚五颜六色的马卡龙,热量爆炸的杏仁饼干,模样就同甜品店招牌的霓虹闪烁一样,同展示冷柜里的限量供应一样,同春季铺满花瓣的无名小径一样。
他没有迟疑地抱住盒子缩到了桌子底下,不敢放到厨房冰箱里冷藏起来怕家人偶尔回家会不声不响拿走,也不敢拆开盒子使得外壳上出现褶皱,更舍不得吃掉。过了一会儿,少年想起什么站起身,不慎撞到了脑袋,捂着头顶往对窗张望,阿帕基早就不在那里。
乔鲁诺没有来得及道谢,细想起来接受对方的无条件援助开始,自己从没有好好表达过谢意。他慢慢蹲下身,小心揭开封条,打开看起来就要消费不少钱的盒子盯了良久,磨磨蹭蹭地取出一块粉红色的,咀嚼甜得嗓子眼冒烟的法国甜食,细嚼慢咽到月亮升起。
他感觉自己说不定长胖了些。
桌底是个合格的半开放的庇护所,透气,大小合适,空间有余。情人节的当天犹似桌底,一半明亮一半晦暗,乔鲁诺想关灯又怕黑,于是继续猫在书本和摊开的作业下方生闷气,椅子堵在出口处,踢开也对情绪于事无补。
少年对阿帕基的事情总有耳闻,也总是些他不太喜欢,没有兴趣真假难辨的话题。它们的存在泡软了神经磨利了末梢,以至于每年一度臭名昭著的圣瓦伦丁节,他推开窗正思考如何如常开启对话,视线下移,有一位鲜花速递员抱着一捧红玫瑰正查看地址,朝上方望了望。
在想也没想稀里糊涂便故技重施拦截了那束花卉之后,乔鲁诺翻出花枝当中的一张干净平整名片大小的卡片,上方注明的地址和姓名都明显与他想象中的那一位无关,包括简短的告白。平心而论,不会有女人在情人节破费买一捧活不过两周的娇贵花朵点缀他人的窗口和垃圾箱,馥郁芬芳消散在午夜零点也不代表有什么奇迹灵验。当大脑重启,经过忖度,他终于承认是自己过分荒谬,而思路跌跌撞撞绕过另一条崎岖小径,令他留下了花束,将卡片归位,敲开对面的窗户。
难得有机会能借花献佛,找到合衬对方的东西投到对方的脸上,欣赏对方大惑不解的神情,的确让乔鲁诺心旷神怡。笔在手指间快速转动,少年眨眨眼,托着腮,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吐露:
「玫瑰是偷来的,我爱你也是假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自曝真相,假设这是一场情人节恶作剧的劣质捉弄,对方的反应理应使他捧腹大笑。然而并没有,阿帕基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好似一秒又好似一分钟,然后冷漠地把玫瑰扔进垃圾桶——乔鲁诺看不见垃圾桶,可他记得对方的桌子下面有一个废纸篓,对方通常会把他用以打扰投掷过去的小纸团扫进去,现在玫瑰也插在那里,没有适量的水用不了多久就会凋零枯萎。
在少年能对此做出反应之前,阿帕基一句话也没有说,关上了窗拉起窗帘,故乔鲁诺也感到难以言喻的恼火,以同样的动作徒然回敬已经看不到的对方,接着就这样缩到桌子底下,什么也没有想,不知道应该想什么,只是生气,沿着轨迹回溯又找不到确凿的起点。
夜幕降临,没来由的气消去一半之后,乔鲁诺离开蜗居的地点,拨动台灯的开关,爬上桌子推开窗户,拿起晾衣杆戳了戳对面的玻璃时气馁地想兴许对方不愿意再应窗了。真小气,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少年为自己辩称,五秒之后他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再五秒之后窗户如他所愿打开了。
乔鲁诺别扭地想说些什么,瞳孔抢先一步捕风捉影,远远地抓到对方房门之外有一名女性站在那里环顾四周,视线迟钝地落到阿帕基脸上。对方明显还没消气意扰心烦,没有一点好脸色,问他要做什么,字里行间明摆着厌恶。
既然如此你别要开窗啊,难道会是鹊鸲来找你?
少年关窗熄灯后跑了出去。两个街区之外有新的小吃街开张,最近一周都有试吃活动,乔鲁诺穿梭在店与店之间,和陌生人一起取试吃盘里的样品免费吃了个够,但心情一塌糊涂完全记不住自己吃了些什么,加之满街手牵手的情侣卿卿我我,逼得他暗下诅咒要他们全都分离。
十点之后他结束漫无目的地闲逛回到无人的家里,站在房间中心盯着窗户发呆,恰好此时窗户传来敲击的细碎动静,他的心悬起来,和鹊鸲的飞行高度基本持平,双手握住把手打开了窗。
没有只言片语,金发少年被几包干粮正中鼻梁,鹊鸲也没有心理准备半空被击落,把他的心摔到了楼与楼之间狭窄的小巷里,摔烂在未干透的水洼里,溅在墙壁上的红色液体的形状是玫瑰花瓣的形状。乔鲁诺拾起落在桌子上的,那些他打算称为施舍怜悯的东西,像捏着自己不会搏动的糜烂脏器,狠狠悉数扔了回去。合上窗和窗帘,少年把自己摔到床上去,从数秒钟的忿忿不平到小半夜懊恼地梳理自己内脏的郁结,心想以后去寻找新店试吃活动,再也不需要对方投喂。
母亲鲜少回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积压起一座快递小山,通常是其他男性用以示爱的物件,而被示爱者提不起兴趣,快递员上门时乔鲁诺断然不会开门,所以会堆在门边,隔几日金发少年再开门,把这些包裹转移室内。继父会撕去快递盒上的面单,自言自语着骂人的话,粗鲁地拆开华而不实的包装,寻找值钱的物件或用来转送给他人或卖钱。
以往他不曾想过悄然搜刮母亲的所属物,而情人节,不知究竟是什么魔咒,快递来的礼品堆到了半人高。天蒙蒙亮,乔鲁诺百般聊赖地举着它们搭积木时取下一个摇了摇,想通过声响来判断内容物的价值。他垂下手望一眼自己房间紧闭的窗口,思绪乘着纸飞机穿过巷子回到面前的快递大厦,猝然撞上去,犹如一场令世人铭记的恐怖袭击。
他蹲下身,精心雕凿着解释快递失踪的谎言的同时开始义无反顾地拆快递。大多数是些亮闪闪的首饰,盒子上有眼熟的品牌标识,也许值一些钱。乔鲁诺挑出一些来攥进手心,跑去典当行给老人家的放大镜验证,他人的心血付诸东流成了少年口袋里的一点余钱,少年数了又数,停在花店门口,手指拂过玫瑰花瓣。
因为是情人节翌日,鲜花再怒放也不够值钱了。乔鲁诺选了一朵出来交给店员包好,分明是买来的却像做贼似的收在外套的内侧,低着头逃跑一般溜回住所,回到窗前。
少年找到一张空白的贺卡剪下一半,咬了半晌笔头,思忖着祝福语。他沉淀消化过情绪,清楚自己并不是摇尾乞怜的流浪动物,为了食物而讨好对方。食物有的是办法去解决,船到桥头自然直;而因由不明的矛盾,隔了一夜发酵的念想以及为对方做些什么的意图却不好排解,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受再也不和对方接触停止诡吊的相处模式。
他在卡片上写「花是自己花钱买的」,然后塞到包装纸的夹层中,装做一切照旧地去叩对方的窗。如果阿帕基不来答,少年打算把花放到对方公寓门口去,或许在卡片上再多添一句道歉。
男人没有他想象中的不近人情,确实,乔鲁诺不应该在气头上把对方描绘成某种冷血动物并依照刻板印象来推测对方会如何凶狠地回绝甚至谩骂,顺理成章地置自己于受害人之位。事实上,阿帕基接过了玫瑰,读过了包装夹层里的卡片,然后解开丝带卸下玻璃纸包装,捏着花的枝干离开房间。不多时对方取了一个盛着水的透明的柯林杯,玫瑰花被安置在那里,最多可以活两周。
愣了两秒,少年说道:「不是这么养的。」
接着他跑下楼去找对方的所在,敲开门,凑到男人桌前的新住客跟前,讨要一把剪刀。
阿帕基没有异议地照办了,在少年修剪花枝根部时,再次嗅到了鸡蛋吐司和牛奶的香气。乔鲁诺把经过修整的花放回临时花樽的水中,接过对方递来的牛奶,瞥一眼空空如也的废纸篓,一边喝一边含糊地问昨日那位登门拜访的陌生女子的事。
「你还好意思问。谁让你偷走了别人的花?」
阿帕基根据卡片上的地址将花束送到正确的签收人手中,故那位女士特地登门道谢。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吗?乔鲁诺咬下一条吐司边,觉得还是没来由的闷闷不乐,但也只是闷闷不乐而已,和被纸飞机戳中额角一样不足挂齿的情绪,他不想再说话,也不想离开,接过对方递来的纸巾时打了个喷嚏。
近两年流行以畅销小说为蓝本改编影视剧,题材通常是男女肉麻情感线,乔鲁诺曾在书店草草翻阅过在销量榜名列前茅的闲书,拜读了被人盛赞的章节,无法产生共鸣而感到迷茫,并且后悔让这样的书本破坏自己唯一喜欢的娱乐活动,浪费生命。
现实生活中才没有那么多无条件的海誓山盟,其若是存在一定有其目的,他的生母与继父就是典型的极端例子。当金发少年看着书封面粉饰得完美符合当代青年人审美的人物形象时竟有些忍俊不禁,如果他的生活习惯中包含了坑蒙拐骗,那么这些矫揉造作的书无疑要胜他一筹,他至多瞄准财物,而这几页纸的字里行间则不遗余力地毁了青少年的青涩情感。
「所以你干嘛要看?」
阿帕基无可奈何地接受乔鲁诺的指挥,把电视机端到窗口,调整角度位置,音量以及明暗,满足诸多意见。无事可做的周末,对窗的男人成了少年最好的消遣,有彩色画面会播放改编电视剧的黑匣子只能排列倒数。不过说来奇怪,乔鲁诺对闲书的情节有多余的求知欲需要释放,恰好自家长久没有开启的电视机无法正常运作,便理所应当地让对窗提供对策。
少年不介意在晴朗舒适的正午登门,坐在厅里看看电视剧的内容,也许可以顺道听一听阿帕基嗤之以鼻地针砭荒唐的故事情节作为余兴节目。而对方介意极了,生怕他会肆无忌惮毁了自己的休息日似的,费力地搬了电视到窗前来供他观看,一切就绪之后揉了揉手腕出了房间。
相貌俊美的演员不足以支撑起一部电视剧,仅仅过去十五分钟,乔鲁诺便呵欠连连地揉眼睛,手指旋着笔,两到三次之后笔飞到了地上去。他弯腰去拾,动起了歪脑筋,笔堪堪越过对窗的电视机,响亮地落到地面。不出十秒,抢在女主角开口之前,阿帕基怒气冲冲地走进房间捡起地上的笔果断扔了回来。幼稚的文具大战一触即发,没有人听见剧中角色在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文具和小纸团在两个敞开的窗口间飞来飞去,速度之快鸟儿都自愧不如。
一枚橡皮击中对方脑门之后,对方忍无可忍,挪走了电视机对他说:「滚过来。」
阿帕基的室友去参加公司团建了,预计不醉不归,因此大把时间归他们所有。乔鲁诺可以下楼去走正道,也可以通过爬梯的捷径跃进对方的卧室,选择后者的理由是他不想浪费体力和时间。畅销小说的剧情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极容易读懂,即使少看一集也不会影响对故事的理解。少年乖乖地窝在沙发上,眼神时不时地抛弃电视屏幕投向不远处的人,到了饭点,外卖员上楼送来晚餐,男人端了食物过来,冲着电视机蹙眉。
「没想到你会喜欢看这个。」
「我不喜欢。」
阿帕基侧过头,日暮黄昏的眸子不咸不淡地停留在他身上一秒,没有多问一句。饭后的甜点是对方藏在冰箱里的焦糖布丁,摆放的位置深且隐蔽,否则就会被其室友抢走。吃饱之后,电视剧的催眠效果更甚,乔鲁诺干脆阖起眼,透过眼睑上的朦胧光影和没头没脑的台词猜测剧情走向。
他不喜欢看电视,但他喜欢自己卧房对面窗口框出的天然电视机,随机播放对方日常的琐事,无始无终,哪怕只是看对方吃香草冰激凌也是桩乐事。少年喜欢在观礼完毕后特地下楼前往阿帕基的公寓,当对方困惑开门,就满足地告知对方嘴角沾了香草奶油,于是,连空中上弦月也是可供安眠的半颗盐酸曲唑酮,凉夜是杯水,将药片送服哄他熟睡。
那是一段对人生有所期盼的日子,时间漫长未必会实现全部宏愿,但总留着些回旋的余地,让少年入睡之后想要醒来;也有个别即使留了余地也不足以扭转的遗憾,被抛低于过去,仿佛一块硕大漆黑的焦炭蹒跚,脆弱又难以下咽,长着一双教人毛骨悚然的白洞般的眼珠,无神地攀附在后背,下一秒将人唤醒于梦中。
乔鲁诺最后一次见阿帕基是在对方生日的后一天。和平常一样,他探出身子去敲对方的窗子,对方打开窗,揉着太阳穴不太舒服的样子,接着皱起眉眯起眼,勒令他停止危险动作,随后随手捞到一包切片吐司掷了过来。少年询问过之后才知道对方前一日过生日宿醉,而他毫不知情故没能准备些什么,毋论是礼物或者醒酒饮料。
他翻找之前通过典当母亲收的礼物攒下来的零钱数了数,藏在口袋里正要出门,继父却难得一见地在白天回到家里,乔鲁诺把手收到身后,礼貌地打招呼。
「收拾东西。」那个无数次砸过少年卧室的门的中年男人简单下达通知,「明天凌晨搬家。」
没有提供一个原因,少年可以猜到八成与钱有关,与总是上门的陌生人们有关,与继父干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有关。乔鲁诺没有反对的资格和权力,回到房间里木然地整理随行物品和心情,竟有类似整理遗物的感触翻涌上来。不管他再怎么拖延时间遵循自然规律照常飞逝,因此他加快进程,预留出更多时间好待在对窗人的身边。乔鲁诺酝酿情绪想说些什么,尽管同阿帕基认识已有时日,该说的话似乎都还没有清清楚楚地说过就到了需要分别的时刻。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放到门口,他直接搭了爬梯过去,曲起手指急促地敲。
阿帕基收起攀梯,又重申了一遍单独完成此举的危险性,而他不想听;少年拉着对方的衣袖,聚集些力量到扁桃体,遗憾的是发声之前,他意识到对方的舍友在家,第一个音节噎在喉咙口不吐不快又不上不下,差点害他缺氧而死。
乔鲁诺向命运委曲求全。他安静地坐在对方一侧,礼貌回复室友提的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与此同时两个大男人窝在沙发里打实况足球,他会听到一些喝彩,裁判哨声和解说的讲解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方和室友的共同语言很多,从球类竞技到喜欢的女明星均有涉猎和交集,少年听着自己全然不了解的对方的兴趣爱好,垂着失焦的眼睛,重重心事拽着他愈发失落。之前他从没有听过对方说那么多话,可能认识以来所有对话叠加的总和都不如对方一天之内与室友聊天的内容来得多。
「怎么了?」阿帕基小声问他。他摇摇头,不想说话。
「可能是不喜欢打游戏。」对方的室友说道,从一堆影碟中抽出了《猫和老鼠》的动画片。
乔鲁诺从来没有看过这部作品,闻言,两个成年人达成一致,认为他有必要至少看一次。少年望着屏幕上的动物形象,注意力自始至终无法集中,任何惹人发笑的即使连成年人都会忍俊不禁的情节在他看来都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嘲弄,针对他的软弱和可笑的现实。他不笑也不说话,双臂缓慢而谨慎地缠到阿帕基的左臂上去,侧脸隔着衣物小心翼翼贴紧,随后不再动弹。
「怎么了?」
乔鲁诺抬起脸,朝声音的方向。阿帕基没有笑,电视荧幕的光影交错在对方的半边脸,晦暗不明,温度不定。少年依旧不回答,脑袋沉下去,把男人的上臂当作枕头,只当作自己困了。电视和人声的白噪音的确令他陷入半梦半醒的倦意沼泽,待到意识稍有回流,已经不知今夜流向哪一处明月沟渠,少年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手臂穿过他的膝下拢紧,将他的空壳打横抱起,远离了电视毒害脑细胞的辐射。
乔鲁诺闻到鸡蛋吐司牛奶的味道,玫瑰未散的味道,焦糖布丁的味道,确信自己在阿帕基的房间里。当男人轻轻把他安置到床上,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催促他说,这是最后一次独处的机会了,想要坦白这段时间发酵面团似的心绪强迫他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对方的腕骨。没有点灯的黑黢黢里,光源是门缝外的一条灰白的线,掉在对方一头银色长发上的盐酸曲唑酮,折射倒映月球的柯林杯。
「不舒服吗,乔鲁诺?」
这好像是对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下一刻他感知对方发凉的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少年摇摇头,给出否定答案的同时甩掉对方的手,深吸一口气:
「可以陪我睡吗,阿帕基?」
月壤颗粒让他给震落到了一汪死水里。
残酷生物钟在清晨准时从少年身上咬下一块疲惫的没有血的肉碎块来。乔鲁诺仍然没睡够,又不得不起床;学校的寝室窗口更大更低,没有鹊鸲吵闹,有时会遇到正在清洁玻璃的宿管,于是少年便礼貌地打声招呼,穿上外套去洗漱。在课堂开始之前的和放课睡前的几个小时里,他必须去找些零工赚取住宿的费用,以免最后迫不得已调头回到双亲的住所,那着实憋屈。
花店或便利店的兼职工作他都有过尝试,花店的优势是花香经常让胃忘记了还没有吃饭的事实,他也乐意接触玫瑰去除尖刺,而便利店的工作价值略高些,其副产品是肌肉酸痛和头昏脑胀,少年无法确定那是来自劳累或是入夜后的气温骤降。乔鲁诺比较希望是前者,他暂且没有时间也没有经济条件生半场病。
返回宿舍的时候天黑透了,上了年纪的宿管懒于刁难未成年的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行。少年回到房间里,距离就寝还有半个多小时,他干脆趴在床上,笔尖在演算纸上和题目争分夺秒地打架,涂满之后他下意识想要折出一架纸飞机,巡逻的负责老师敲敲门,提醒乔鲁诺该熄灯了。
来不及对骤然降临的黑暗衍生出伤春悲秋,一整天的疲倦拉住他的脚踝往下沉。少年偶尔会做两个梦,次数不多,印象深刻的一回,他放下吃到一半的失温的焦糖布丁打开水气氤氲的窗口,窄巷迷雾里有一盒甜食穿过来正中他的鼻梁,分明一点也没有疼痛,他却被砸醒了。天色未亮,寝室的窗正对着漆黑的露天操场,了无生机;乔鲁诺迷迷糊糊来到窗前站了一会儿,又钻回凉了大半的被子里休憩,翌日苏醒自然也忘了怅然若失,排满的日程表敦促他不要浪费精力在过往。
松懈下来之际,后悔的小念头会找上门来,例如没有必要与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起正面冲突,寄人篱下便好;没有必要强迫自己过得那么忙碌辛苦,骗取陌生人的同情消耗过路人的善意,一点点坑蒙拐骗偷的小伎俩换取用来放松的零食,不至于将少年围困到十恶不赦的牢笼里。只是这样的思考多一秒都是束缚陷阱,害他想起早前自己偷来被阿帕基物归原主的那捧娇艳欲滴的玫瑰,想起对方面无表情地丢弃,厌恶的黑色油脂溢出废纸篓。
乔鲁诺恨那间面积缩水的新房子,自己的卧室趋近于杂物间的改良版,恨窗户又高又小朝着喧闹的马路的方向,和新闻里拍摄的监狱别无二致。整理物品到中途去洗掉手上的灰尘,就那一会儿工夫,继父把一个小纸箱从他的房间里移了出来,说是废品要扔掉,惊得少年还没有擦干手上的水就意欲去夺。
那不是废品,箱子里收集着阿帕基买给他的一些甜品的包装。通常第一次购入的品牌和限定款,抑或特别好看的会被乔鲁诺保留下来,清洗擦拭干净后整齐摆放在里面,不知不觉间塞了满满一箱。对方出差巴黎那次带回来的马卡龙的盒子被拆开压平,规整地安置在箱子最底下,不必亲眼见到,仅仅回想,他就能尝到杏仁糖饼的甜味。少年一反常态地翻了脸,发怒的继父一甩手把他的东西扔到窗外去,空出来的巴掌扇到他的脸上,他连一声吃痛的闷哼也欠奉,转身跑出去。
之前超市里有一款鸡蛋布丁,外包装是蛋壳形状的玻璃器皿,清洁过后由气泡膜层层包裹起来,也不可避免地在本次龃龉中开裂,几片大小不一的碎片在颠簸中痛呼,一部分摔得过分细小,已经无法再拼凑回去。自那以后除了取回个人物品,乔鲁诺没有回家,饿了一夜,在公园里走走停停保持清醒,或者蹲在长椅前试着修复那枚残破的器皿,第二天大清早去学校报到登记,捂着还生疼的左侧脸颊一咬牙在表格上勾选了自费住校,亲手把自己逼上绝路,逼自己学会绝处逢生。
熬过大半学期,情况有所好转,一次学科竞赛的排名给他留了一笔意外的奖金,少年算完下学期的基本费用松了口气,把原计划的日程束之高阁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他心血来潮,从箱子底部抽出那张展开的包装盒,按记忆里的模样还原,随后直眉瞪眼地发了约莫十分钟的呆,将不甘切块,逐一码放在盒底。
乔鲁诺心知肚明他玩不起舍本逐末的游戏,但他一时大意攥着现金买了车票,抵达阿帕基所在的城市。根据天气预报记录,持续多日的阴雨正好放晴,碧蓝的天上一朵云也没有,他在靠近车窗的位置端坐,紧张地思虑关于见到阿帕基之后的开场白,对方会给予什么样的反应,他应当如何正确传达情绪如何道谢,而对方会不会邀请他一起吃披萨。街景飞速后移,其色块和细节向后坠,镶嵌到记忆中的轮廓里去,少年下了车,依照屡次三番温习过的路线挨近那条比银河璀璨的小巷。
乔鲁诺低估了自己的不幸程度。他来到三楼,在过道的窗口处遥望斜对面他曾无数次叨扰过的地方,那里对他来说变得全然陌生。窗口的布局与男人习惯的那种有很大不同,金发少年熟悉的那些物件似乎失了踪,当他揉揉眼角,意图看得更清晰,察觉到出现在这一方窗框里的人,他不认识。细长的巷子迎来下班高峰,他可以听见对方曾经的室友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他们彻底失联了,阿帕基不在这里了。对方不在那间卧室,就如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样缺席。乔鲁诺冒昧地发起同睡的请求,而阿帕基想也没想地答说:「这么大个人了,还需要陪睡啊?」
少年支支吾吾半天,想不出应该说什么让对方愿意再多陪他一会儿,好让他能吐露发酵太久而变了质的话语,几个简单而如鲠在喉的单词,男人又补充:「床太小了,不够两个人,今晚就借给你吧。」
乔鲁诺彻夜未眠,被对方的味道囚困,拧着眉心断断续续地鼻塞和流泪,枕套被濡湿了一大块,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难受。或许是他安静地待在对方身边,而乖巧懂事的克制没有为他换来些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就像他白白浪费了合法的钱,凭一趟来回的路费重归一座没有感情的城市寻觅一块有感情的印记,当它终是空,他便觉得吃的苦全都不值得,全都是徒劳。
天快亮了,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去看在客厅沙发上熟睡的人,不愿意徒增想念。阿帕基会如何作评价他?没有良心忘恩负义,不知天高地厚的对窗邻居?少年想对方是正确的,自始至终,他对对方的善意束手无策,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又不晓得作何反应才是妥当,可能不消数日对方就把他忘了个干净以免给自己添堵。
乔鲁诺没有找任何人刨根问底追寻答案,搭上原路折返的巴士,不慎睡着了四十五分钟,做了一个短暂而浅的梦。有人拿着一把银色手术刀,切开他麻木的脚底抽筋拔骨。天黑时少年睁开眼,车窗外是陆续返家的人群,健步如飞转瞬即逝像是正赶往不幸的终结。
他原以为遇见阿帕基那天是他不幸的终结。
圣诞节假期,乔鲁诺从小超市的老奶奶手中接过一副用不上的隔热手套。在遇到愿意付出善意的好人之后他学会受到无用的恩惠时心怀感激,也学会在空余的时间里不再回溯过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到别处去。半工半读的生活维持了九个月,少年固定在一家学校附近的书店做兼职,忙时忙,闲时翻翻角落里无人问津的书,同客人随意聊两句。
他学会喝苦得要命的浓缩咖啡,学会适应与人自然地交谈,学会不再打开那个小纸箱。乔鲁诺不敢确定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当他将这份与对窗邻居的关联抛却,五脏六腑都学会自愈年少轻狂的后遗症。
如果再多给一些时间,少年一定可以学会,而时间不允许,明目张胆地在平和阶段里宣战。平安夜,距离打烊还有十分钟有余,距离圣诞节还有三小时四十多分钟,乔鲁诺按品类整理书架上的书籍,取下一册放错的书时,目光越过双面书架的对面,修长的手指搭在书脊上,书脊上的书名是《麦田里的守望者》,那本书的封皮被吊灯的光芒环绕,犹如麦田耀眼。少年也有这么一本书,已然翻到页边稍微卷起,里面夹着一张披萨店提供的外卖购买凭证,少许的油迹晕开打印的字迹。
他看不清对面人物的面庞,想要了解的欲望扼死他之际,他知道自己该做好收尾工作,而不是想些无所谓的,有的没的,莫名其妙的。下班之前,店长向他提前道了圣诞快乐,送给他一支笔。乔鲁诺取走店门钥匙,最后在书店里绕一圈以免有尚未离开的客人。他边走边勾勒起心中的那个轮廓来,他知道不应该,但圣诞节是耶稣诞辰日,总能白日做梦般许个没什么用处无伤大雅的愿吧。
少年不知道他到底需不需要这个愿望被耶稣实现,而无论如何,视野里模糊的色块兜兜转转组合到了他刚刚完成的轮廓里,方才合上《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手掌,正要张开的双唇,上下小幅度滑动的喉结,在脑后被束成一把的长发,还有盯着自己发愣的眼睛,其主人滞在原地仿佛是滞在时间的沙砾中。
来不及念出对方的名字,男人扔下书夺门而逃。乔鲁诺下意识追了出去,没有披外套也没有关上店门,他不明白阿帕基为什么要跑,满腹的疑问又增多一项——他还想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城市,为什么会在书店里翻看那本他喜欢的小说,对方是在这里旅行度假还是出差加班,会停留多久,他是否还有资格要求对方听他说会儿话,如果他还想再买一朵玫瑰赠予对方,对方是否还会照料花从盛放到枯萎。
被以为是契机的偶遇实际上是个天大的恶劣玩笑,不多时,行人寥寥的街道上他再也找不到对方的影子,陌生人的脸中有几张疑惑地转向他,被冷冽的晚风吹得面无表情仿似打了石膏。乔鲁诺被一块错位的地砖绊得一个踉跄向前跌倒,双手及时支撑,掌心磨损在颗粒质感的路面,如果这是场噩梦现在就该大发慈悲让他痛醒过来。
少年慢慢蹲下身蜷成一团,无需镜子他便知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他真想找到一个可以逃生的地洞躲进去。世界从不是小孩子想的那样合情合理,在乔鲁诺少不经事时它提供了过多的美好事物,却不等他懂得坦然接受和回赠就倏地抽回手,即便他拒绝脱节,想要跟上去,想要保有一星半点的牵连,它就化作一抷挽留不住的流沙。
他厌恶软弱,厌恶难堪,厌恶眼泪,厌恶重力在拖拽着他流眼泪,厌恶平安夜要一个人过,厌恶阿帕基,厌恶自己。
他打开手掌,破开的小伤口渗出了血染上尘埃。少年用手背擦擦肿胀的眼睛,准备打道回府去书店里锁门,双手压在膝盖上要撑起身体之前,他被拉起身拽近一个怀抱里。
霎时间乔鲁诺回到了搬家前夜,在阿帕基的房间里。对方身上熟稔的味道和温度同棉被一起温柔覆盖着他,夜空的星星月亮造访了玫瑰的旧居不想回去,缩在玻璃杯里偷窥他的一举一动窃窃私语,而他闷在被窝里消化各种各样的陌生情绪直到大脑过载几度影响泪腺,害他沉默地流了一枕头的眼泪,连同战栗不止的灵魂都一起丢在那里了。
接连的四天,少年在惴惴不安中度过。阿帕基没有出现在书店或者附近的其他地方,致使他在门前频频探头探脑,即使书店放假不营业也溜进去翻书阅读或免费整理作为空白假日的消遣,反正他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更好的事情,不如自在地延长心不在焉的时间。
主动权没有丝毫在自己把握中是令人迷茫的,但乔鲁诺也并没有过于担心对方以不告而别还自己以颜色。对方最近一次向他开口只简短地陈述了“你瘦了”以及扭过头去憋了足足有五分钟才说出口的“圣诞快乐”,仅凭幽暗的光也能辨别出神色掺杂着比重很大的不知所措,慌张的双手找不到合适摆放的位置,一点也不比他好,故少年感到心情平复些许,至少耶稣懂得关于公平的道理。他们没有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对方视线游移一阵之后兀自转身走了。对方说了其他什么,可能被风刮散,少年没有听见。
他在胃里一件件卸下膨胀巨大化的情绪并消化殆尽,撇去成分不明的浮沫,进行漫长的自我诊断时,阿帕基一声不吭地出现,视线对上又局促地错开,手掌扣紧他的手腕,把他从书店门口带走。乔鲁诺不记得可以问一声去哪里,也不担心会去什么地方,只管低着头跟随。一路上没有对话发生,这让少年不由得想起过去作为对窗邻居时的相处方式,安静,不至于尴尬,至少他从不觉得。
阿帕基带着他拐进陌生的公寓楼,踏过阶梯的声响回荡于寂静的楼道。乔鲁诺随对方领他进一处住所,接着把刚开了门的钥匙塞到他手心里,由于对方的手心轻微冒汗,金属物件的表面也泛起小小的潮湿。男人垂着眼睑谨慎地藏起情绪,语调平缓地说:“给你留了空间,你可以过来住,如果你想的话。”
于是少年也虚伪地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大人模样,细声细气地表示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过来,打算下楼去超市购置一点过夜用品。闻言,阿帕基耸耸肩,打开玄关的柜子里翻出那个以前没用过几次的属于他的过夜包抛给他,其分量直接导致思绪山体滑坡,乔鲁诺因处理不及时被淹没而宕机,想不出提供什么不着痕迹的冷嘲热讽,哑口无言了半晌挤出一个平淡的“喔”,悄悄原谅了对方没有陪他度过今年圣诞节的小事。
公寓不大,刚好够两个人,对方搬入不久,不少东西没有添置完,客厅里还有一个纸箱没有拆封。乔鲁诺钻到浴室里洗澡,好奇地拧开三两瓶洗浴液的泵头嗅气味,又和着花洒水落的声音问外面的阿帕基为什么会买牛奶味的。不是少年当真对正解感兴趣,只是他太久没有听见对方说话,需要确凿感到对方重新汇入他的生活中,现在距离他不过三米。水汽糊在玻璃上,他伸出手指歪歪扭扭地画了一架湿漉漉淌着水的纸飞机,复而以手臂一侧擦去。
乔鲁诺裹着一身牛奶味水汽踏入卧室时,对方已率先抢占了靠窗近些的半个床位,然后原因不明,鬼鬼祟祟地瞄了他一眼,又瞄了另外半边的空白一眼,他不太确定对方的意思,故而打算用坏心眼的引经据典开场:
“这么大个人了,还需要陪睡啊?”
“太记仇会长不高的。”阿帕基白了一眼。
“那你为什么会长这么高?”
少年没有再好整以暇地刁难,而是熄了灯摸黑爬到对方身边的空位诚恳发问,保持恰好的距离,能够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又维持在对方的舒适圈之内。男人听懂他话里有话,叹口气,侧过身来面朝着他阖眼,眉头不皱一下地帮他把被子盖过肩膀。
“当然是因为我不记仇,死小鬼。”
阿帕基有很多乔鲁诺过去不知道的习惯,除了过去不曾接触过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些最新养成的糟糕恶习。对方唉声叹气地嚼着怪味的戒烟糖,少年不了解对方的吸烟史,只知道对方原本并不常抽烟,但先前犯过一阵烟瘾,严重时一天会抽掉两包,目前不得不多花些精力专心对抗尼古丁反噬。乔鲁诺心疼那些本可以用来买好多布丁搭一座塔的钱。
“对了。”阿帕基含糊地说,戒烟糖在口腔里滚动发出清脆响动,“你什么时候辞职?”
“我为什么要辞职?”
“你现在有经济来源了。”
“阿帕基,我现在要自理学费的。”
“不用管。你的经济来源已经升职加薪,没那么容易被你败光。除非你去赌场厮混。”
“你有听清楚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乔鲁诺拽住男人的耳朵扯一扯。
阿帕基随意他处置,整个公寓的所有空间对方都无所谓其布局,于是少年在冰箱门上码了一整排布丁,在餐桌中央放一个素白的花瓶,买一朵或者摘一朵花摆进去,租女孩子喜欢的爱情电影招惹对方不厌其烦地针对逻辑不通的剧情指摘,故意在足球赛事紧张之际按下遥控器转台,非逼得对方举起沙发抱枕甩到他脸上,遂放声大笑,提醒对方不要动怒不要记仇。他申请取消了学校住宿,把自己的东西搬到对方的房间,那个小纸箱被封得紧紧的,藏在了床底下。
阿帕基偶尔会出现在校门附近接走他,带他去餐厅里吃饭,实际上与其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菜单中挑挑拣拣,乔鲁诺更喜欢寄居在对方的公寓里点一份玛格丽特披萨作为外卖,听对方说些自己不甚了了的话,似懂非懂地盯着对方的侧脸点头。
少年仍然保持着勤工俭学的习惯,一笔由自己掌握支配的钱无论何时都趁手。还有三个月让他慢慢思考一份恰当煽情的生日礼物,或者他应该选两份来补上去年的份,他回忆起对窗的日子,挑挑眉在备选清单上写了醒酒茶和威士忌,接着涂了两个鬼脸,身后脚步声靠近时翻过一页作业遮住自己的小心思。手边,一盒冒着冷气的布丁碰了碰少年的手,下一秒稳稳地转移到他的头顶上去。无聊活动发起人似是找到了乐趣,命令乔鲁诺不要动,又回到冰箱前取更多可以胡闹叠加的素材。
乔鲁诺懒洋洋地假意说自己准备要站起来了,慢吞吞地支起膝盖,又被对方压回座位上,加上更多的甜品砝码。书桌的位置对着窗,月亮像半片盐酸曲唑酮,叠在他的脑袋上没有分量,他拖着下颚存心歪一歪头,由着对方乐此不疲地扶正他的脖颈。
他想要春天快点到,格外想。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