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Shay Cormac/ Arno Dorian)

2018-12-29




1


“叮咚。”

有人按了门铃,有人在门外等着,这是个不用看也能知道的明显事实。可能是近几日时运不济,又或是过去做了些真诚不够善意不足的勾当,眼下正义的命运姗姗来迟上门寻仇来了。

今天谢伊在路上撞到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孩子,那家伙举着那种甜到发齁不用尝上一口就知道吃下去会反胃的冰激凌,那粉红的粘腻雪糕沾上他的白色袖口,来不及拭去便在兢兢业业的太阳直射底下浸染到表层皮肤。

没等他凶神恶煞地发脾气,肇事者先发制人地大哭起来,震得他耳膜几近报废。于是为了息事宁人,他深吸一口气让负面情绪沉到肚子里,给那吵闹不休教人嫌弃的陌生小孩买了另一份甜食。

“啪啪啪。”没有得到回应,门又被来者粗鲁地重重敲响。谢伊焦躁地想抽口烟冷静片刻,又不愿意因此出卖了自己的所在方位。

他还记得前两天,万里晴空的都柏林突然毫无征兆地降下倾盆大雨,没有带伞的他被困在报刊亭一个多小时,愁眉苦脸地想到晾在外头的衣服会受到怎样非人的摧残。

毫无预兆吗?不如说这就是预兆,这礼拜开始他就一直觉得自己无缘无故成了老天的针对对象了。

“咚!咚!”暴躁起来的访客开始用脚契而不舍地踹门,像是认定了屋里有人,而屋主正忙不迭回避与他打照面。谢伊紧锁眉头,觉得这角色不太好对付。

说实话,他最近运气不太好,虽说这位门外的不速之客与方才那个拿冰激凌的恼人小孩以及姑娘变脸似的怪异天气并无必然联系,总之他运气确实不太好。相较于担心大概率会被破坏的门,谢伊还是忧虑自己的可悲运势更多一些。或许他该死马当活马医,买个幸运符之类的愚蠢玩意儿来破财消灾。

“你找谁?”

楼房的隔音效果着实不尽人意,他在楼下都能清楚听到连姆应门的声音——仅凭这一线索他无法证实对方是否露怯,不过作为邻居理所应当地试图替他解围,他悄悄松了口气。

“——你,你是亚诺?长这么大了?”

谢伊想起来他昨天不慎踩到一只流浪猫的爪子,害得那只小动物委屈地嗷嗷直叫的事情了。如果他能太太平平渡过这次劫难的话他一定会去宠物店里买成堆的猫罐头供给那只幼小无助的受害者,还不够赎罪的话他也可以供它一辈子,供它的十八代祖宗供它膝下的儿女,前提是他能安然无恙地化解今天的霉运。

“……谢伊在吗?”

毕竟过去也有九到十年左右的漫长时间了,当年的孩子早经过了变声期褪去稚嫩,听到亚诺开口与他记忆中有云泥之别,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疏离。

“不在。“连姆果断答道,”要不你改天再过来?”

没错,改天吧。谢伊盘算着这个礼拜立刻搬离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以转运,并且余生都一心向善谨慎做人,有劳上帝仁慈网开一面,让那个缠人的小家伙别再找他了。

“他是不是在你这里?”年轻人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满腹狐疑地试探道。

“真的不在。”连姆无奈地说,”他要是回来了我给你回个电——哎!下来!太危险了!”

命运之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通常都很玄乎,很棘手,很不讲理的。谢伊不是它的忠实信徒,但那些无法解释明白的荒唐事件,他也习惯于自暴自弃地冠以命运之名作结,任其发展成为莫名其妙,无来由的纠葛——当然,时间证明了这个做法是大错特错的。

“谢伊·寇马可你给我滚出来!”

“你下来!”连姆焦急地喊。

谢伊大约猜到了这个任性的臭小子要做什么。他们位于二楼,高度不算夸张,然而如果贸贸然往下跳,还是很有可能伤筋动骨,不得不去医院绑个石膏的。

显然什么都没考虑周全的亚诺不由分说干脆利落地一跃而下。

这一幕似曾相识,回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兀自重播。若干年前,小法国佬过去也玩过这样危险的游戏,紧紧攥着窗框站在窗台上瑟瑟发抖往下望,而谢伊就站在正下方摊开双手,循循善诱,又是嘲笑对方的怯懦,又是鼓励孩子眼睛一闭往下跳,而他自然是会尽到责任把他安全接住的。

那时候孩子缩在窗帘后泪眼汪汪连连摇头拒绝,他连哄带骗地游说了半个多小时,亚诺才勉强照做了。在那之后孩子偶尔会兴致勃勃地拉着他要求再次玩这样的游戏,在午后的和煦暖阳里,稳稳地落进他怀里。

“唔!”

到底是过去太久了,那个骨骼细小看起来甚至有一点瘦弱的孩子对于他来说已经成长太多变得太沉,以至于接住对方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脊椎发出一声可怜的哀鸣,腰部几乎撕裂一样的疼痛致使他抱住他跌进了草丛里,致使他怒不可遏地呵斥。

“臭小子你作死嫌命长啊!”

他这话绝不是跟亚诺开玩笑。假使他真的不在这里,这活蹦乱跳的家伙肯定得在这里躺上一个月了——但仔细一想,无论是哪边的结局,他都不得不面临被亚诺抓住,随后任其处置的不公后果了。

闻言,身上这个如愿以偿把谢伊揪了出来的小混球反倒恶人先告状,生气地捏着他的脸往外用力拉扯,幼稚至极的举动。

“谁准你躲我的!”

下一秒又咯咯笑出了声,八爪鱼一样紧紧缠搂着他自顾自地乐不可支,跟个白痴一样不可理喻,笑到他都无法继续维持怒意,情绪随着一声叹息便排遣了。

报应吧,这就是报应吧。除此以外,他再想不到更合理的名词来解释发生的所有事。

谢伊痛苦地揉着疼得要命的腰,只能这么自怜自哀地想,没有资格出言抱怨。另一只手拍了拍笑得停不下来快要断气的人的后背,算是示意大获全胜洋洋得意的对方给他稍微留点面子。

他们相互不熟。事实上确切地说,他们一共只相处了一年不到的时间而已。谢伊现如今的住址也和遇见亚诺那时候相隔很远,因此他是没料到会被对方找上门的。

年轻人止住笑,仍旧揽着他,怨气漫溢地数落他这么久以来在海的另一头不曾联络,不曾关心,亦不曾留下只言片语,越说越小声。谢伊感到尴尬,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动,只得以不变应万变,安静地环着这只蓦然陷入了沉默的小动物,祈祷一场洗刷一切的滂沱大雨。




2


一直以来,谢伊不擅长应付的东西有不少,其中女人和孩子这样不可理喻无理取闹又跟豆腐似的碰一下就会变得稀碎委屈得撒泼耍赖的麻烦生物傲居榜首。

之所以他会把大多数男人生命中都注定会遭遇的两位贵宾如此妖魔化,全仗他的上司在婚后,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之后,就有如换了一个人一般,每天的对话有一半以上是围绕着他家孩子的日常琐事,连早上起床无意识地伸了个腿都能被当作珍贵素材唠叨半天,并且当事人会浑然不觉地复读数次仍乐此不疲。

十年前,连姆同样也做出了自己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决定。他手舞足蹈地规划着与自己挚爱的未来,告诉谢伊说准备要和女朋友求婚的时候,谢伊谨慎地把对方面前的威士忌收了起来以免在酒精的催化下对方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对于这个一脚踏进棺材的决定是大智若愚他并不敢苟同,可也没有适当的时机允许他冷嘲热讽来挫一挫连姆的勇。

紧接着在约法三章后,他勉强同意让连姆与自己同住一段时间平分房租以便对方更快地攒够钱完成给伴侣的惊喜,是夜,连姆敲开了谢伊家的门,行李箱斜放在脚边,手里托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

“谢伊,你听我解——”

谢伊毫不犹豫反手把门甩上。

“滚。”

“听人说话啊混帐!”

门被他敲响得震耳发聩。

如果连姆能得闲照一照镜子,仔细瞅瞅自己那活像是个带着年轻时犯下的孽债前来避难的负心汉模样,或许对于杵在他的门口大叫大嚷引人注目这个举动会三思而后行。谢伊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果断大义灭亲直接把对方的女友找来,又无可奈何地重新把门打开。

他皱着眉倚着门框,不由自主将视线偏移了几公分——不得不承认门口这一幕画面的可怖攻击力,假设连姆的女友有幸目睹,那倒也省事,奥布莱恩先生可不必再费尽心思砸钱从那堆华而不实又奢侈至极的戒指里挑出一枚了,余生就抱着酒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糊弄过去,也不见得有多糟糕。

“这小孩不是我的。”

谢伊打量了一会儿孩子的眉眼,有些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想来以你的基因也不会养得出这样的小孩。”

“你!”意会了弦外之音的连姆气得青筋现形,一跺脚把孩子吓了一跳,“让我进来跟你说。”

他侧过身让了开,不确定这个举动算作请君入瓮还是引狼入室,但好过继续在门外僵持引起旁人不必要的,难以挽回的误会。

两天前,周五晚上,连姆·奥布莱恩正忙不迭地收拾着行李。他的所属物品不算多,两小时内就能全部拾掇完毕。理出两大袋不需要的杂物,他提着垃圾下楼准备丢进废物篓里。

昏暗的夜幕里,路灯亮得隐隐约约,因此他一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连姆眯起眼谨慎地对焦了半晌,确定了家附近的公交车站有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手表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夜里十点,他想象不出孩子出现在这里有迷路以外的理由,便小心翼翼上前去询问对方需不需要帮助。

而他刚开口唤,孩子旋即不安地攥紧了他的衣袂,紧张地盯住他,他看不清孩子的脸,见过世面的大人也不免感到不妙。他止住话头,向空荡无人的街道四周环视一圈,一咬牙,狠心地准备转身快步离开。

然而身后,那可疑的孩子仍旧拽着他衬衫的一角勉强地跟着,他不知所措,寻思是否应当停下来赶跑这来历不明的小孩,却又有些于心不忍。

安静无人的马路上有汽车发动的引擎声格外刺耳,他没有多作犹豫一把抱起了这个孩子,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里。

周末,连姆一边对外宣称熬夜加班,一边带着这个疑似在车站走失的小孩跑了好几回警察局做笔录,也会见了几对遗失了孩子的夫妇,但不幸的是,孩子的身世之谜暂且没有破解。

孩子多说一些就会结巴,因此极少开口说话,递过纸笔也写不出个联系电话或是家庭住址。目前除了孩子的名字叫亚诺,其他的连姆一概不知。

“……然后他父亲回到车站找不到自己儿子于是去警察局报案。“谢伊干巴巴地鼓了鼓掌,擅自做了剧情的进一步补完,”恭喜,连姆,你是个恶人了。”

连姆抱着亚诺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谢伊的揶揄。孩子咬着手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凶神恶煞地瞪回去,却完全没起到吓住对方的作用。

这让谢伊更坚定了此事属于不必要的闲事的判定,而他不热衷于也不乐意替别人保管物品,动辄泪眼汪汪流鼻涕的易碎品,又或是有翻天覆地的奇妙能力的小恶魔。

琐碎的小麻烦他可以慷慨地暂存不论,假如连姆真的决定要在找到亚诺的家长之前先照顾这孩子,那么在两个大男人合租的公寓里出现这样的场面,不引起奇怪的流言都是为难邻里。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谢伊不认为连姆会愚蠢到忽略了这一点。或许是有了与另一半的结婚计划,踏上人生新征程之后的友人,对软绵绵的小朋友有了新的想法,感性的一面异常外露吧。

谢伊揉着眉心重重叹气,这件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期间,知情人霍普兴致勃勃地上门来好奇观望,抱起亚诺好笑地逗着孩子,接着又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屋内的另两个大男人,连连啧声。

连姆实在懒得就此提出抗议了。

谢伊放下报纸,目光落在霍普身上:

“霍普,不如你带他,怎么样?”

这是个理智而合情的提议。霍普相比他们俩,有更多经验以及时间来完成这个任务,再者,女人的母性通常更受孩子的青睐,这样一来他也能松口气了——谢伊愿意为这个堪称完美的计划倒贴钱,拜托霍普收了亚诺,不然他严肃怀疑自己会折寿。

还没等霍普回答,亚诺率先挣开了怀抱迅速钻到了卧室的床底下,算是表态。这一举动让谢伊更加确信,这就是个活生生的长相可爱的小恶魔。

“臭小鬼,不滚出来我要掀床了!”

“谢伊,这是你自己的床。”

在一通折腾过后,直到午夜,孩子困到不行窝在沙发上熟睡,第一天的折磨才彻底宣告结束。霍普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走到他们身边,压低声音掰着手指念叨了几遍带娃的注意事项。

谢伊完全没有听对方友善的总结陈词,而是烦躁地摸摸下巴,思忖自己现在反悔是否还来得及。




3


刚开头的两个月,谢伊感觉不到有太大的压力。他以“这孩子是你捡回来的请自己履行责任”为由,将绝大部分的琐碎不假思索地全盘推诿给连姆。其实亚诺不是个吵闹惹人厌的孩子,至今谢伊不曾听到过他说一句完整的话,只有些简单的字句。如果他不总是往谢伊的房间里钻并且乐此不疲地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的话,谢伊实在没有必要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烦躁或生气都显得多余而幼稚。

再者,谢伊要是按捺不住暴跳如雷把这臭小子教训一顿,就不可避免地会被小心眼的小鬼头打小报告,然后他就必须被动接受另外两人的无端责难与说教。

他拿着报纸生闷气,越过薄薄的纸片瞪视着正逗孩子玩的连姆和霍普,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以示愤怒。开着静音模式的手机偷偷把这一幕拍摄了好几回,谢伊决定这两位下一次再因为亚诺而批评他,就扬言要把这些令人误解的照片全部发送给他们的配偶,闹个天翻地覆沸反盈天。

他耸耸肩,不介意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做个拆散家庭的坏人——毕竟别人的快乐都建筑在了他的痛苦之上,谢伊自认心安理得。情绪平静下来之后,他悠哉悠哉地呷了口茶,打着无人知晓的小算盘。

大约六十天后,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甩掉十斤体重的连姆买到心心念念的戒指,正式求婚成功。他离开前把谢伊当作一个没常识的人再三叮嘱,抑或是像生父即将把自家的宝贝亲儿子托付给没人性的继父似的,就差把注意事项一条条写在清单上贴到冰箱的门上了。

最终谢伊听够了唠叨,嘲道:

“你那么担心的话,不如把亚诺带走。”

“拜拜了您嘞。”

闻言对方马不停蹄提着大包小包一溜烟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谢伊嗤之以鼻关上门,转身正对上亚诺疑惑的视线。这时他意识到孩子的头发生长速度比成年人要稍快些,发梢已经要够到稚嫩的锁骨,瘙痒惹得亚诺时不时要伸手去抓,颈侧雪白的皮肤上赫然是一片片形状不规则的红色。

他更应该头痛的是今后他要暂时管着这个臭小子,而警方的案件进展又堪比树獭办事,而低头的瞬间他只注意到了孩子头发的事情,那无法解决的严重问题便被顺理成章地束之高阁。

他蹲下身去触碰,柔软的头发在他手心里轻轻地扫。谢伊故作烦恼地摸了摸下巴提议:

“太麻烦了,剃个光头吧。”

见到亚诺的脸霎时泛起青色,谢伊继续认真地考量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慢条斯理地给灵魂出窍的孩子讲解光头的好处若干,假意起身要去取工具开始执行新的任务。

“不好!”

亚诺立即使出吃奶的劲儿拖住他,整个人都快挂在他的右手手臂上以表示强烈的抗议。谢伊叹口气无不遗憾地放弃了这个绝佳的点子,转而采用起另一套方案。

“那就直接拿个碗扣在你头上剪个西瓜头吧。”

他看着孩子瞪大双眼,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胆战心惊连声快速否决,身为大人的稳重与成熟让他没有颜面尽失地当场喷笑出来。

“不剪!”

“知道了,那就不剪。”

谢伊往自己的卧室里移动,亚诺嘀咕了几句他听不太懂的话,拽着他的衣袖警惕着他的下一步举措。他打开抽屉,随意找了根红色的发绳,简单地在孩子的脑后扎了条低马尾。

亚诺踩在凳子上对着洗手间的镜子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番,随后不留情面地皱着眉头说:“好怪。”

“那还是剃——”

“不好!”

大约是出于报复,几天后的周五,谢伊正准备周末窝在家里太太平平地休息两天,小鬼头不知从哪里拿到了一张广告传单,色彩斑斓的页面上的宣传内容的是附近新开业的一家游乐园。

亚诺把这张广告覆盖到他正在阅读的报纸上,手脚并用爬到他身上,伸出食指不厌其烦地戳着上面那个巨大而诱人的摩天轮,其险恶用心不言而喻。

忙碌了一周好不容易等来了可以放空大脑的时间,谢伊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轻易松口的。他无视孩子的诉求,把那张传单对折又对折,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把垂死挣扎的亚诺丢进了客房床上之后接着回到客厅做自己的事情。

孩子没有再吵闹,用完晚餐后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便没了下文。

八点多,门铃响了。连姆满脸堆着恶心人的虚伪笑容,令谢伊有了不详的预感和想要把门摔到对方脸上的冲动——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基本上是完全命中的。

他回头望过去,亚诺正趴在沙发上翻阅杂志,状似无辜又教人气得牙根痒痒。谢伊确信亚诺是故意的,他注视着孩子偷偷抬起来观察的金棕色瞳仁,感到不可理喻又不可思议。

“谢伊,你尽到家长的责任了吗?”连姆拖着令人恼火的长音懒洋洋地问,“比如周末带小朋友出去玩,之类的?”

输给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谢伊不打算陪小鬼头折腾到筋疲力尽,开车把友人和亚诺都送到目的地之后暴躁地坐在游乐园的长椅上,决定重新谨慎考虑是否要把这小捣蛋鬼丢到孤儿院任他自生自灭,随即又想起自己还有可以逼迫友人妥协的证物没有来得及使用。

就在他研究对策的这小半天里,亚诺又走丢了一次——谢伊加上一个又字是因为连姆坚持认为应该要加。有惊无险的是半小时后,连姆顺利找回了毫发无伤的亚诺。他询问了好几遍情况,孩子都摇着头确认自己没事。

而不料连姆正要松口气,亚诺一见到谢伊立即委屈得大哭起来。他手忙脚乱地安慰的当口,不忘转过头来指责谢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总是严肃地板着一张脸吓到小孩。

谢伊的地位大约还从没落到那么深不可测的谷底过。

一通好哄无济于事,连姆在跑去摊位买苹果糖之前狠狠踹了谢伊一脚。

见对方走远,谢伊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去对着安静下来正胡乱地擦着眼睛的亚诺,心平气和一字一顿:

“臭·小·子,你·耍·我?”

亚诺不答话,一双眼睛红肿得像番茄,但谢伊告诫自己决不能因为这惹人怜爱的假象而掉以轻心。紧接着闷声不响的孩子到他跟前张开双臂要求拥抱,他猝不及防愣在原地,不太确定这又是个什么新式陷阱或怪异圈套。

“啧。”

没让对方等得太久,谢伊一把将亚诺抱起,是纯属无可奈何的下下策。孩子环着他的脖子,连呼吸都变得分外安静。

“你下次再这样,就不带你出来玩了。”

推敲了良久措辞,最终他只是这样警告了一句,便不了了之。

从那天开始,半夜三更,谢伊还倚着床头看书或正准备睡觉的时候,亚诺经常会抱着枕头跑到他房间里来嘟哝着要求睡在一块儿。

尽管谢伊给自己找了一大堆合理且不伤人的借口结果都毫无用处,因为看架势臭小子会在他开口拒绝那一秒撒泼耍赖嚎啕大哭,今晚他就别想安稳入睡了。

亚诺把枕头丢到床头,爬了上去。谢伊没有表示反对,把书签夹在书页里,揉了揉疲劳的眼睛,伸手熄灭了灯。

在周遭漆黑一片里,被窝另一边的小家伙仍睡意全无,正不遗余力地往他身边挪动靠近。

“别乱动。”谢伊不咸不淡不痛不痒地威胁说,“否则半夜偷偷给你剃光头。”

“不要!”亚诺一惊,喊道,随即又得寸进尺地钻进他怀里讨好地蹭了蹭,蹭得他不方便再做出任何警告。

“那就别动了。”

“嗯。”

亚诺小心翼翼地点头应了声,拉着他的手臂不再动弹或发声。

窗口的朦胧月色看起来格外平静,而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谢伊恐怕都会不得安宁了吧。




4


“谢伊!”亚诺又抱着枕头站在门外,噔噔噔一阵猛踢,完全不顾自己的任性妄为有没有在这大半夜里对邻里造成多少影响。

实验证明,对年幼的孩子一味地忍让包容是会让对方得寸进尺的。不仅与你平起平坐直呼你的姓名,还在半夜里坚持不懈地敲你屋门钻你被窝,你若不开门便吵得你不得安宁。

权衡利益冲突的话,当然妥协对双方会是最佳选择,通常来说,谢伊也不会和亚诺斤斤计较,吝啬于分享床的一角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不点,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只是最近气温变化幅度曲线长得神似阿尔卑斯山,以致于他不慎染上风寒。

以对方作为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家伙的抵抗力,如果传染上感冒还指不定会有什么症状,谢伊可不希望届时账单上又多一项医用开销以及担忧——这个从天而降的小怪兽在都柏林可没有保险。考虑到种种潜在风险,他拒绝让亚诺在他痊愈之前与他同睡。

如此善解人意合情合理的决定,对方非但毫不领情,还要曲解成是谢伊没有人性,不够同情心,在十一点便揭竿而起打扰他本就不充足的安眠,已经持续了将近半小时。尽管亚诺不太说话,只偶然掷出只言片语撞到门上,但他的目的还是顺利达到了——谢伊无法入睡,而且就目前情况来看,如果他不放亚诺进来,今晚的休息就会彻底泡汤。

“别敲了!”他冲着上锁的门外无奈地喊,声音里捎上了明显的怒意,还附赠一串连续的咳嗽。如果臭小鬼能识趣些做出让步,只不过是一人独自睡个两三天罢了,并不是多举步维艰的事,至少比他每天瞪着这状似纯真无辜实则用心歹毒的小恶魔修身养性管理脾气要易如反掌。

谢伊不会应付女性和小孩,两者排序不分伯仲。而现在亚诺力排众议荣登榜首,真是可喜可贺。

又过了几分钟,他忍无可忍意欲起身狠狠教训一顿不知好歹的家伙,随着最后一声踹门和吃痛的呜咽,门外适时地完全归于寂静。

他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看不真切的吊灯,心不在焉地留意外头的动静。今天气温比以往稍低些,如果亚诺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待在客厅里,或许会造成同样麻烦的结果。不过又或许,这家伙终于精疲力竭,放弃了攻城计划,乖乖回到自己房间的被窝里。那样最好,他也可以心安理得放下顾虑养病,争取在周末就结束头昏脑胀的状态。

外面安静得可怕,他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不确定臭小鬼是否又在整什么幺蛾子给他添堵下套。亚诺很懂暗算之道,以他的年龄来说可以称得上精通了,谢伊笃信他现在披上外套解锁出门查看情况是正中对方下怀的愚蠢举动。小恶魔会伺机一溜烟窜进他房间里扑到床上,到时再想把他丢出去难度就高不可攀了。

那家伙有在好好睡觉吧?他看了一眼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零点了,一般的孩子到了这个点早已扛不住身体本能的生物钟,睡得天昏地暗了。

他不会累了之后直接躺在客厅地板,等着等着睡着了吧?这笨透了,以亚诺的机灵程度,不会让自己这样吃亏的。

……该死。他意识到不亲自去查看一下,自己已然不可能入睡。

谢伊自暴自弃地坐起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走到卧室门边转了锁的旋钮。夜里只有风声虫鸣,“咯哒”的解锁讯号显得尤其招摇,然而门外还是没有一点声响,大约亚诺已经在客房里睡熟了。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一指宽的门缝,似乎什么疑虑都只存在于他的错觉中。

“亚诺?”

他轻声唤道,慢慢将门完全打开。

让人不省心的小恶魔没有如他所愿,仍是抱着枕头坐在门口冰凉的地面上,抬眼见到他,委屈地发出几声不明所以的咕哝。谢伊看不清他的脸,只有模糊的一小团黑影,踉踉跄跄地要挪到他身边。

“踢到脚趾了?”

“唔。”

谢伊不由得哀叹人生不幸,单手把亚诺从地上捞起来,另一只手拾起枕头。眼下把孩子批评一番已经被排除在选项之外,他警告这只捣蛋的小猫要与他保持距离以免感冒传染之。亚诺顺从地点头,爬到床的边缘处躺下埋头就睡。他歪着头观察了一会儿这危险的姿势,把椅子移到床侧防止对方睡到一半滚到床底。

当然,第二天睁开眼,孩子枕着他麻木的胳膊沉沉睡着,他的谨小慎微完全是徒劳无功。

日子真不好过。

两天后,亚诺没有生病,谢伊也恢复健康,恰逢单位新项目结束,周末他心血来潮地把积灰了将近一年的游戏机翻出来决定给自己放松一下。这天,亚诺也趴在沙发上盯着看,每当游戏的主人公从高空坠落却安然无恙,他都会发出惊叹。

他拉住谢伊的衣袖,要求体验“跳楼”。成年人思忖片刻,二楼的高度并不夸张,成年人只要抓住技巧,纵身跃下不会有大碍;不过孩子则另当别论了,轻轻一碰便伤筋动骨,万一孩子的家长找回来,责任谁也无法解释。

亚诺羡慕地看着屏幕里的游戏角色落进稻草车里毫发无伤,转过头万分期待地,以一种难以拒绝的目光笔笔直地望着他。

在谢伊同对方商量以这个小游戏换来两人独自睡眠的交易无果后,他挫败地抓着头同意了亚诺的要求。实际上,他对此提议没有反感,甚至觉得有趣。而且这项活动若能顺利取代游乐园的地位,自然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于是他站到窗台下方,等这个声称不怕死的小东西蹦下来,而关键时刻孩子立在窗框上却本能地退缩了。

他仰着头,不痛不痒地冷嘲热讽软泡硬磨。亚诺向下望着他,神情僵硬,迟迟没有动作。

“来吧。”谢伊的声音里有意味不明的笑意,“我肯定会接住你的。”

闻言亚诺尚未下定足够大的决心便往前迈出一步,动作没有完成就懊悔不已地想退回原处待命,而为时已晚。孩子脚底一滑,顺应地心引力的召唤往下坠。还没来得及哭喊,这一份小而柔软的重量就稳稳当当地落进谢伊怀里。

惊魂未定,谢伊大笑,问道:

“好玩吗?”

出乎他的意料,亚诺抓紧他的衣服使劲往他的胸口亲昵地蹭了蹭:“好玩!”

后来的一次周末,谢伊的上司海尔森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把自己的宝贝儿子康纳暂时放到谢伊家让他照看小半天。这是亚诺初次在都柏林遇上同龄人,虽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不多话,但从他跟着内向的康纳一道满屋子上蹿下跳的行为上来看,两个小孩都是兴奋过度有点疯了。

亚诺还拖着他要他陪着演示“跳楼”活动。康纳吃惊地仰望从二楼纵身一跃的亚诺和伸手轻松接住对方的谢伊,他屁颠屁颠地留着敞开的大门擅自奔到底楼,拉着谢伊的手拼命甩:

“我也想玩这个!”

谢伊脸色蓦地一黑,低头瞟了一眼这位间接掌握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孩子兴冲冲跑上楼的背影,对于是同意对方的要求让康纳开心还是拒绝以保对方的绝对安全没有得出定论。

他唯一得出的定论是,过了今天,他折寿了至少十年。




5


人们经常提醒自己或说教他人的“珍惜当下”,的确是很容易被遗忘又偏偏很重要的诫条。现在拥有的司空见惯的美好在人生奇妙的波澜起伏之下,会意料之外地在下一秒就悉数失散,没有线索和千头万绪就无影无踪,不免后悔莫及。

像是现在,还有三天,在谢伊不确定他该称之为长或短的时间内,被他豢养了快一年的臭小子亚诺就能回家了。而孩子不在屋里,他读着报纸,自认为自己心里应该盘算些什么,又寻不到可供参考的蓝图。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恍恍惚惚,是属于极其微妙难以言宣的时长,是属于那种建立起来的短暂关系并不至于舍弃不了可是当真要丢掉决意遗忘之际又会感到惋惜的尴尬时长。

谢伊收到消息之前,由于亚诺在这段时间里长高了小半截,原本穿着的以及霍普大方赠送的那些衣物都开始显小。他瞪着孩子裸露在衬衫外一小段雪白的腹部,做了几日的心理斗争后硬着头皮在社区附近的商场里决定随手拿几件稍大些的童装,并祈祷不要碰巧遇到熟人朋友,因而产生些注定会越传越走样的误会与谣言。

首先那可绝不是个坏消息。他并不惊诧于孩子的亲生父亲是从海的另一端追踪到这里的,鉴于亚诺的名字里不存在丝毫爱尔兰的印记。

先前谢伊多次询问孩子的出生地,而小鬼头头也不抬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抓着拼图认真思考,又或是没礼貌地指一指自己想要吃的零食将话题迅速终止,完全没有配合给出线索的意愿。尽管对其中原因一无所知,谢伊没有强迫他。毕竟对方只是个小孩罢了,他如果穷追不舍地问会显得不够成熟体贴。

总而言之,物归原主,皆大欢喜,他什么也不必再管,只需把这只烦人的小动物安然无恙地交还到孩子的父亲身边就万事大吉了,谢伊发誓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从挂断警察的通知电话开始,他便如释重负,把方才从货架上取下的几件衣服重新放回原处,快步离开了消费水平属于明目张胆抢钱氛围又令他浑身不自在的童装店。

他拧了钥匙解开锁,亚诺听见玄关传来的响动就会赤着脚丫小跑到大门口,确保谢伊一拉开门缝往下就会瞧见他,随后便拽着他的裤子说要吃苹果糖。

谢伊通常不让亚诺吃太多的甜食,毕竟如果不幸蛀牙届时要自掏腰包的还是他自己,因此把那些愉悦身心又害人不浅的糖都藏了起来。一年间亚诺曾成功找到过两次糖罐子,却因为忍不住一次性拿走太多而总被他识破后教训一顿。

谢伊的心情蓦然变得难以描述,连他自己都不愿翻开仔细辨别。他把糖塞到孩子的手里,若无其事,稀松平常地告诉亚诺他的父亲三天后就会来接他回家时,亚诺正一口气拆了两颗糖的包装纸要吞进嘴里。

语毕,他毫不在意地把目光专注于新闻报纸的头条。听到细碎塑料纸的声响不断,谢伊能猜得到臭小鬼又变本加厉地取了更多的甜食。他不准备阻止,反正这是最后一点,风卷残云完了他不会再去添购,也没有必要了。

在他重复在心里默读了无数次封面右下角的副标题后,亚诺把糖咽了下去,开了尊口勉强给出一个简短的回答:

“不回去。”

平时只有寥寥数句诉求的孩子时常能出其不意地给自己捎带各式各样的惊吓,这一点即便到了临近分别的日子也未尝改变哪怕分毫。谢伊大概应当多些感恩戴德,万一亚诺是在他父亲接他那日才冷不丁地丢出重磅炸弹,场面就狼藉满地无法收拾了。

接着他感到唐突以及不可理喻,觉得孩子刁蛮任性。他根本无法理解也不能揣摩这是出于什么缘由,在他看来,以最需要家人的年龄离开最温暖的避风港如此之久,终于到了能回家的时刻,怎么可能不愿意?

他还记得初次见到亚诺的场景。孩子看起来也不像是遭受过虐待的可怜模样,即便在说起长句来不太利索的情况下,也不影响臭小子像个司令一般冲着他颐指气使,相当嚣张,谢伊向来都断定他是被娇生惯养的。

他深呼吸两回合,试图心平气和地追问原因。小家伙低着头回避不予回复,任话语穿耳而过,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做着与平日无异的琐碎小事,视线始终锁定在杂志上,拿着笔一通乱涂乱画。

谢伊本来对小孩就耐心不足,何况无论他说什么都一声不吭的小鬼着实令人恼火。在最后的隐忍逐渐被磨蚀干净粉都不剩时,他重重摔下手里的报纸离开座位,把孩子手里的杂志猛地抽走。

而这一粗鲁的举动似乎触发了什么暗藏在虚伪表面之下的开关,不言而喻的风力促使孩子沉默着倏地起身跑了出去,很快不见踪影。

而谢伊快速走到门口,“砰”地一声把门甩上,回音不甘地响彻走廊。

他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坐回沙发上,把头条下方的详细内容读完,尽管他确信自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这不是头一遭,但会是最严重的一次。过去亚诺也总在闹别扭无处发泄的时候跑到大楼外边躲起来生闷气。普遍情况下,谢伊过几分钟就会跟着出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不让人省心的臭小子揪出来厉声训斥。亚诺不会顶嘴,委屈的眼神往四周飘来飘去就是不看他,在他不耐烦地重复了两次“听到没有”之后敷衍了事地点头。

不过之前那几次就跟不痛不痒的火警演习似的,雷声大雨点小。眼下谢伊切实产生了无法忽视的怒意,想不通的个别问题,得不到解答在脑海里来回梭巡盘旋,纠缠不清。

直到太阳都快要落山,天色渐暗,有几颗星星摇摇欲坠了,他才放下成年人一贯秉持的无聊自尊站起身。

找到亚诺的任务本身谈不上困难,只消几分钟,孩子一直都躲在同一个地方。那团小而脆弱的影子蜷缩在那里,基本就是等着他发现,抑或自投罗网。

谢伊拉过孩子稚嫩的手腕,谨慎使用不会弄疼对方的力道,也没有说一句话。无论是愤怒还是担忧,都在孩子出现在视线中的瞬间烟消云散。而亚诺亦一言不发,盯着地面的石板,乖顺地任由他牵着手往回带。

那天晚上,亚诺没有抱着枕头敲开他的卧室门,独自睡在客房里,理应是遂了谢伊的愿的。

亚诺没有在接下去的三天里再无理取闹惹事生非。他不争吵,不提任何要求,甚至不和谢伊说话,不看电视不玩游戏也不翻杂志,除了吃饭睡觉以外的时间都闷在自己的房间里。门虚掩着,安静得令人害怕,谢伊多次经过也没有往里面探究一眼。

孩子的父亲来接走亚诺的前夜,谢伊主动请缨揽下了个需要出差的项目,也顺理成章地让连姆帮忙交接,成功在要告别的那日缺席了——他实在不希望在那种情况下在场,看起来无疑还对他怀恨的小动物不会好好和他说再见,而他自己对此类棘手情境如何对付也不甚了了。

关于亚诺的东西全部被收拾妥当,谢伊心虚地把有关这个孩子的所有痕迹全部拭净,然后把客房就这样空关着,不放任何私人杂物,纯属鬼使神差之举,没有任何逻辑。

谢伊之前认为亚诺不可理喻,他不敢承认是他错怪了对方。尤其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及想象中铁石心肠,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家伙的时候,不得不认命,不可理喻的人其实是自己。

他点了夜灯,把书翻过一页。威士忌的麦芽香至少能换来半晚安睡,长年累月白驹过隙,他还是能忘记,生命里有过这样一个算不上熟悉也不能说陌生的孩子,时刻牵动他的情绪。




6


谢伊不是很懂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他坐在车里,车窗稍微打开一道缝以供空气流通。凡尔赛的气候宜人,午后的阳光太过夺目滚烫,他看见远处的凡尔赛宫门口,游客们在阵阵热浪里与遮阳伞上的花纹图案模糊成马赛克那般的艺术作品,树荫底下色块连接,妇人们手执小扇为自己降温,落到地面的汗液迅速蒸腾,成为笼罩皇宫的一部分微薄湿气。

谢伊把写着孩子家具体地址的纸条揉成团,从车窗探出头,把它丢进了距离十米开外的垃圾桶里。那是警局的工作人员记下来给他的,既然他已经找到了位置,便不再需要了。

明天他必须回去,谢伊一共只请了两天的假,借口是他随意使用的上周电视剧里的俗套理由。公司的项目已经经过完善逐步稳定,他不需要时刻待命解决问题,就出门放松一下心情和紧绷到几乎断掉的神经,本就是未可厚非的。

多里安家的经济条件应该是称得上优渥的,离旧时帝王的寝宫如此之近,想来也是沾染上不少的高贵气质,谢伊仍旧想不通这孩子是怎么会到了都柏林的——他可以想象得到人口拐卖和偷渡之类令家长闻风丧胆的事件,但又想象不到生活在这里,管家与仆人络绎不绝地进出忙碌,是怎么被人在固若金汤的城池中找到空隙实施犯罪的,这些答案现如今已全然不可考,亦全然不重要了。

他在原地等待入夜时分。谢伊不想同那些陌生人多费口舌解释来意以获得拜访许可,他只是——有一点后悔上个月的不欢而散。只是明明是顺从对方家长的决定,他什么也没做错,偏偏心虚到噩梦连连的人是他自己。他总能看到那双金棕色的眼睛紧随他身后,像是他的肩胛骨也长出了图像接收器,到哪里都能看到那个孩子的影子。他会蓦地听到敲门的声音,听到稚嫩的声音在短促又坚持不懈地唤他开门。他掐了几下眉心让厉声门外的臭小鬼闭嘴,却收效甚微。

那可真是个噩梦,在他意识到亚诺早就回去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来敲门的时候,孩子的嗓音都变得和剧院里的恶毒老太太一般沙哑而可怖。

于是谢伊决意安抚自己的良心,打算前往巴黎查看一下亚诺的情况。假使条件允许,机会合适,他应该和孩子道个歉,又或者,他掂量掂量面子无足轻重的份量,可以把假设中繁琐的条条框框去掉,向对方坦承自己做得并不好。

别净折腾那些没用的了,他叹口气。

大约是夜晚十一点之后,他离开座位,锁上车。肌肉的麻木感随着他每走一步逐渐被抖落,谢伊稍微能获得一点轻松。他不太确定孩子的卧室具体在房子的哪一个方位,姑且找到一扇没有关严实的窗翻了进去。

他贴着墙凭借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以及细不可闻的对话判断下一步往那个方向迈出,与此同时对于自己鬼鬼祟祟的做贼姿态感到难以言喻的无奈。

随后这种无奈,在他找到亚诺之后被扩张到有整个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那么大。

亚诺刚萌生出些许睡意,这从他比过去迟钝的反应以及惺忪的睡眼里可见一斑。孩子小小的眉心揪紧得像被谢伊丢进垃圾桶的那张写着地址的小字条一样皱,他抱着枕头慢慢挪近,怀着深切的狐疑,意图确认谢伊现在是不是在这里。

一个孩子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是颇具杀伤力的。因为孩子理应单纯而快乐,那些复杂的修饰与心事对他来说为时尚早。

亚诺举起手里唯一的武器挥到谢伊的身上,软绵绵的枕头没什么实际的攻击力,谢伊仍是有被砸出了细小裂痕的错觉。

“你这个——”亚诺发怒了,提高音量要向他倾泻不满的声音里已经混上了鼻音和哭腔,他立刻蹲下身对要爆发的小怪兽竖起食指要求安静,制止对方闹出些什么动静,让草木皆兵的全家上下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小怪兽忍住了,哽咽着扑上来揽住他,抽泣了将近十五分钟,导致谢伊觉得极度良心不安,分了神,忘了要道歉。

接下去的时间里,紧紧缠搂着他的孩子断断续续地抱怨说他睡不着,从没有去他房间睡觉的那三天开始就是如此,睡眠质量一落千丈,早晨起来感觉怎么也睡不醒,夜里失眠又困扰个不停。

他每句话都认真听了,而由于对方说得太模糊,谢伊花了数秒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所指。孩子的话变多了,偶尔夹杂几句听不懂的说不准是骂人的法语,多得沉甸甸,压在他背上,大有拖着他不让他轻易离开之势。

而谢伊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和后路。他一边担心一路的风尘沾脏了孩子的睡衣,一边抱起对方三言两语宽慰着,承诺孩子今晚他一定陪他直到他安稳睡着为止。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谢伊的记忆里,他认为这不算太过草率敷衍的告别了。那天晚上他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孩子哭累了便睡熟。他小心翼翼地花了五分钟,把眼圈泛红的小八爪鱼一点一点从身上掰下来轻手轻脚地放回床上,掖好被角。

他想起今天上午在机场随手买了一个企鹅抱枕还在车后座躺着发呆,便又费劲地折回去取。他用刀把塑料包装纸划开,以免造成太大的声响,随后握着小鬼纤细的手腕抬起,把抱枕塞进对方的怀里。

谢伊看了一眼表,已经很晚了。他借着月光匆匆留了张字条,告诉孩子只要抱着这个肯定能睡得很好。随即他眯起眼辨别了会儿字迹,又意识到过于潦草,恐怕十岁的小家伙未必能看得懂,便划去重写,用一种连他自己都万分嫌弃的,哄小孩的语气和词汇。

大功告成,他署名圣诞老人,也不管圣诞节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才光临,把纸条对折了两次,服帖地放进了企鹅的红色围巾里。

亚诺现在睡得香甜,他伸手摸摸孩子的头发,才发现对方仍旧留着女孩子一般的长发,没有剪短。床头柜上有几根断掉的发绳,还有一根完好的。

可惜谢伊以后都不会再有理由借口过来看亚诺,否则他可以给小鬼头多买一些这样的小玩意以备不时之需。

但也足够了,他想,这已经是他能给到的最美好的结局了。




7


当年瘦小的孩子如今蜕变成了另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模样,冷不丁地砸开他家的门。谢伊不会确信这是一个更好的结局。首先他的腰部肌肉可能因为对方不计后果的从天而降而拉伤,其次他严肃怀疑弱不禁风的门已经被亚诺踹出了好几个浅浅的坑。

还有,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年少时,性格叛逆的谢伊常翻阅塞林格先生的《麦田守望者》,当下的微妙局面令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其中一句话:

“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每一个人来。”

他把这句话摆在回忆里最显眼的位置给予自己时刻的警醒,从不与任何人提起那个光着脚丫就粗鲁野蛮地闯入他人生中大放厥词无理取闹的小家伙。谢伊允许自己偶尔想想对方幼小的身影,猜猜对方的近况如何等,但从不逾越。他不轻易拨动两者之间的弦以防割伤,或者直接绷断。

从凡尔赛那夜直至今日他们没有再见过一次面,屈指算来将近十年的直至今日,他以为他已经忘了亚诺的脸了。然而顺从于强烈第六感的感召,谢伊在出门之前鬼使神差地在窗前望了一眼,仅是这一眼,他便奇迹般的认出了亚诺,并知道那个正在靠近的年轻人是从哪里风尘仆仆赶来,来到这里是找谁,甚至其目的为何。

他分了会儿神去思考自己缘何能判定对方的身份,又或许他更应该忖量的是对方是如何找到他的地址的,毕竟这早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了。又或者,他应该想想,对方是抱持何种心情而来,而他又应该如何应对才是最得体合理。

谢伊察觉这是命中一劫,无论如何他必须尝试躲开这迎头痛击,以避免头破血流,承受不了的结局与代价压在他背上至死方休。

所以他当机立断迅速反应,给依然在自己隔壁的连姆发了简短的求救消息。友人的一头雾水,在开门的刹那得到了完美的解答。年轻人仍携带着十年前谢伊随手的杰作,一根不长不短的低马尾在他的薄薄衬衫后隐约透出的肩胛骨间摇来晃去地骚动,午后的艳阳打在他的侧脸上眼睫上,温暖熨贴,不可方物。

他就带着那一身干净云朵似的柔软味道落回他的怀里,比梦境更不可思议,比命运都不可揣摩的这一幕刻进了谢伊的大脑皮层。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连姆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向下嚷嚷,试图撇清关系。

罢了。谢伊知道自己该认命了,挣扎毕竟有失颜面,也不符合他作为年长者的身份。只是酷暑炎炎的气候里像这样彼此紧贴着拥抱着实谈不上舒适,他的手还停在对方的后背,不知该维持现状还是放下的微妙。他准备再过半分钟就提出严正抗议,这会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亚诺终于开了尊口。

“你这么久都不找我。”

是之前就已经反复怨声载道过的问题,谢伊意识到不出声已经无法应付这个大老远专程跑来捉弄他的小祖宗了,叹了口气,把粘在身上的猫拉下来,语气里添上一点言不由衷的不耐烦:

“我找你干嘛。下去。”

亚诺并不因此生气,他现在正在反应过来他们之间过分亲密了——假使他仍是那年七八岁的孩子,便并无不妥,而十年一弹指,今非昔比。

谢伊以为对方会立刻起身跑远一些,而法国人斗折蛇行的脑回路与逻辑似乎不是他所能预估的,遥远的三百六十五天的相处经历也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判断的便利。亚诺憋红了脸,模糊不清地嘀咕了好几句法语之后,竟说:

“你是不是……嫌我重。”

他到底是怎么从他说的寥寥数字中得出这个结论的?谢伊不清楚,不过他不想知道答案,事实上他想笑。还是和那时候一样,物是人非时过境迁这些通俗的道理,对他来说,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来说,恐怕并不适用。

“你到底有没有变成熟?”在亚诺总算高抬贵手让步起身后,谢伊掸去身上的青草碎屑和泥土,随口问道。

对方不回答,顿了一会儿,歪着头反过来问他:“你有想我吗?”

又来了。总是如此,自幼如此,亚诺喜欢把他下楼的台阶一格一格抽走,逼他留在上方悬着,好让他原形毕露的时间再多延续一段,他一低头就能瞧见对方捂着嘴偷偷地笑。

“想啊。”谢伊没有力气恼火了,就顺着亚诺的意思回答,走回楼道内,听到对方紧跟在后的脚步声,轻盈欢快。

“都想些什么?”

“想你那一年怎么害我的。”

他故作轻松地丢出亦真亦假的答案,将门解锁。

显然没有得到自己心中的那个回应,年轻人虽然没有表现得过于气急败坏,但从他把自己脚上的鞋子一脚踹飞到玄关的墙面上的行为,其不满程度依然可见一斑。

亚诺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木质地板上,脚踝那里光溜溜的,没入亮得泛白的美好阳光里,一路小跑到沙发上坐下,未经许可随手取走茶几上的杂志胡乱地翻阅起来。他的动作看起来如此的轻车熟路,令谢伊产生了亚诺不曾离开过他身边,或是自己根本没有搬过家的错觉,昨日重现那般轮廓分明,又教人束手无策。

谢伊心知肚明,现在才想到要把亚诺赶跑,切断联系之类的,已然徒劳。他想知道亚诺找到他意图何在,问对方是怎么会寻回都柏林的,而当下最明智的决定是不要开启话题,而是配合对方演出,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惯常的位置上阅读。

几个小时虚度,从傍晚到天黑,他们就在那里坐着重复阅读同一份刊物。谁也不开口打破沉默,谁也没有任何大动作,包括起身,喝水,甚至连换个坐姿,除了沙发上的轻微响动,什么都没有。

这时间不长不短,但也足够谢伊想明白很多事,足够到如果亚诺要问起,他大约全部都能对答如流的程度。

于是读到他的心思要遂了他的愿,亚诺将手里的册子合上扔回茶几,率先开口:“老东西,我晚上睡不着。”

他能听懂其中的小小暗示。幼年时期的恶习竟保留至今,并且从其上扬的语调中可得知,对方毫不羞耻地引以为傲,谢伊不禁疑心起对方的家教是否有基本的职业素养与责任心。

“帮你买个抱枕不就得了。”他故意不给对方想要的回答,斜睨着对方观察其反应。

闻言,亚诺趴在沙发上面向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枕头,撅着嘴不满地晃着双腿,看来谢伊的回答还是无法被接受的。不过亚诺没有就这一点与他没完没了,而是和之前一样岔开了话题。

“今晚我能睡你这儿吗?”亚诺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提出任性的要求,双腿不断来回搅动暧昧的空气,“你该不会就这样让我回去吧?”

谢伊早猜得到会有这一出。接下去,这个巴黎人一定还会使出他一贯的绝技,拖长音调耍无赖,说他没有预定酒店,没有买返程机票,人生地不熟,弱小可怜云云——鉴于说话不利索的毛病已经恢复,他会做得比以前更优秀,更令人头痛。

好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谢伊气定神闲地回答道:“沙发借你。”

“老混账!”亚诺骂道,却笑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客房!”

有客房有什么用?谢伊听闻对方笑声,自己也禁不住嘴角上扬。即使有客房,那小家伙还不是会半夜里雷打不动地抱着枕头跑到他房门前打扰,要求和他同睡。

“谢伊,”亚诺伸长腿戳了戳他的膝盖,锲而不舍地提出要求和具有诱导性质的妥协,“我多住几天行不行?睡沙发也可以。”

他说得自己似乎委曲求全,楚楚可怜。谢伊一手扣住对方冰凉的脚腕,作势要把亚诺拉下沙发,能脸着陆那就再好不过,给这小鬼头一则教训。

至于对方的要求,谢伊是没有意见的。三天,五天,十五天未尝不可。他可以给他无限期延长,愿意待多久就多久,完全免费,就当作慈善。

至于安寝,亚诺可以睡沙发,也可以睡客房,也可以睡他房间。

住他心里也未尝不可。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