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ll(Skadi/ Specter)

2019-11-18


那把雷姆必拓制造的电锯被丢在一旁的墙角里,电源电量只剩下百分之十。旅馆的木门上被破开一道巨大的口,边缘参差不齐的木刺张牙舞爪,其上不知归属的血迹已然氧化成为暗褐色。这里的老板躲到了自以为安全无虞的地下室里,前台空无一人,纸质的入住记录散落一地,斯卡蒂取走其中一张,丢进炉火里作燃料,灰黑色的碎纸片像任何廉价的劣质香烟散发不慎讨人欢心的气味,暗自烧起夕阳的色泽。

她脱下帽子放在圆木桌上,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老旧的弹簧吱呀吱呀的唠叨令斯卡蒂感到极度不适,而拄着剑站着干等看上去显得不够放松,太过焦虑,没有必要的紧张,一些负面的不安情绪流露溢出,如果不能顺着花洒的水卷入下水道,没准被一会儿从浴室里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的修女盯上好一阵,没准对方会问她“难道我有这么可怕吗”,没准对方会嗤笑出声,随后是失控的哈哈大笑,直到斯卡蒂提醒对方她们不便惹人注目。

斯卡蒂没有那么深入了解幽灵鲨,所以她要给自己的答案加上很多的“没准”以防日后更难收拾的针对自以为是的嘲讽以及黑色幽默。她按照指令的优先级判定,把教会的这名修女——罗德岛称其为“信使”——带离了搜查区域,初次见面时,对方的黑色修女长袍上染了新鲜的血液,也有可能只是陈旧的那一部分被覆盖。教堂的长椅之间和之上横亘有几条尸体,斯卡蒂站在花窗斑驳的月光影子里,五光十色的星星睡在她身上安静极了,至多衣服被门口灌入的夜风掀起时,它们像顽强漂浮在凶险海面,永不熄灭的花灯,倘使一日风急浪高,兴许会点燃夜幕,云破日出。

幽灵鲨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把危险程度不亚于斯卡蒂巨剑的电锯。它没有发动,锯齿上淌着血一滴一滴缓慢坠落,汇入血泊中,近似于一盒粘稠的颜料。斯卡蒂对艺术了解不多,但她记得当时的自己有一股冲动,就用手中无坚不摧能夷平整个教堂的巨剑作为刮刀,去挑起大理石地面上那一点红褐色,抹到教堂圣洁的神像上去,抹到神无瑕的眼睛上去,这样一来他就和幽灵鲨一般拥有暗红色的瞳仁。

随身携带这样的武器想要悄无声息地离开敌方的搜查范围是件苦差事,对于斯卡蒂来说如此经验少之又少,身边一肚子情报和秘密的疯狂修女想来也是一样。幽灵鲨不同意斯卡蒂把教堂的水晶吊灯打下来引来敌人之后趁乱逃跑的计划,斯卡蒂没有耐心可以同对方消磨更久,便挑了一具幸运尸体扛在肩上,拉起对方的手臂往外面飞奔,如果她听到电锯发动的声音,她会毫不犹豫松开手。所幸的是这等不幸没有降临,她打碎了一辆汽车的玻璃窗,那具尸体被她强行安排进驾驶座,头摔在方向盘的喇叭按钮上,震得地动山摇的鸣笛声把敌人的脚步声近乎覆盖。

幽灵鲨在斯卡蒂挑选逃亡用车的时候,擦了擦脸上干掉的血,应是那腥味浓重的痕迹令皮肤和神经紧绷的缘故。电锯修女抱着自己的武器,伸出手来反复摩挲斯卡蒂的衣服,凑近鼻尖嗅了嗅:「刚才,我在这里看到了星星。」

斯卡蒂凝视对方,大概只有一秒左右,因为眼下的情况分秒必争,潜意识正在呼唤她避开近在咫尺的,冲着她来的天灾。她猛地拉开后座车门,略显粗鲁地把幽灵鲨赶了进去。而后者并不介怀她的行为,只是在关上车门的瞬间顺手取下她的帽子,仔仔细细地观察那再普通不过的面料和颜色。斯卡蒂心无旁骛地踩下油门,任由对方做些无伤大雅令人费解的幼稚举动。她迫切需要找到一个暂时安全的落脚点,最好能有两个相邻的房间,可以让她监视任务目标的同时也能隔开距离的两个房间。




斯卡蒂自知是个不幸的人,她不仅不幸,身边的人也在劫难逃。于是她很快找到一条显而易见利人利己的生存法则,离群索居,少言寡语,身体条件和手中的武器能保证她具备保护自己的破坏力,也保有令人望而生畏自主却步的疏离感。她坚持自己的信条并贯彻到底,也因此非常抵触那些执着于要接近了解她的人,像是她从幽灵鲨身上能感觉到的近乎病态的顽固,已经能迫使她即刻立好盾牌预防即将发生的势不可挡的一切。她应该堂堂正正站着的,依仗自己可靠的武器撑起自己尚未到达极限但精神彻底疲软的躯干。今晚她不打算休息,如有特殊情况发生,斯卡蒂能当机立断带着电锯修女往更远处逃跑,直到甩开跟踪的敌军,平安无事地前往集合点交货。

幽灵鲨在浴室里洗了很久,斯卡蒂知道要洗干净那一头白色的长发可不容易,每次任务结束她自己也会泡在舒适的浴缸里洗去仆仆风尘,调整自己。虽说水寡淡至极,比不上沉没深海,辉煌的亚特兰蒂斯,没有鱼群齐聚织一张铺天盖地的银白色的网,也没有星星落到海面上花灯似的乐此不疲地摇曳,但她确信聊胜于无。现在既然说到银白色的网,斯卡蒂看到浴室里走出来裹着浴巾的修女,拖拽着长到脚后跟的白色长发,在花纹模糊的地毯上拉出一道暧昧的水痕。

没有多少人知道实际上斯卡蒂对头发的话题颇有好感。她花了不少力气梳理修护自己的头发,雇主偶尔也会不吝于对她的暗银灰色头发给予赞美之词,不过幽灵鲨的头发要更厚重一些,颜色也更亮,纯白或许更衬对方贵为修女的身份,白得可以染上任何颜色的干净,白得一无所有,凝望久了就会患上疯狂的白色。

这是斯卡蒂和幽灵鲨第一次见面,没有一见如故,没有一拍即合,有的只是浑浊不清的氛围,仅仅在过去的十二小时里,幽灵鲨已然一跃成为待在斯卡蒂身边不超过一米且持续时间最长的人。修女蹲坐在距离壁炉稍近的地点,沉默地擦拭自己的长发,一丝不苟从发根到发梢,先前危险的气息随着花洒的流水一起脱落了那般,看上去顺从且安静。斯卡蒂觉得闷,又不愿意走去窗前解开锁透透气,那样她会距离对方更近,外面的温度已是深秋一天内的最低气温,况且那扇窗的锁已经生锈老化,她暂时不想再使用什么暴力手段制造令人紧张的动静。她讨厌护送类的任务,极度讨厌。

她们不会在这里安然无恙多久,就会需要出发寻找新的隐蔽点,因此,无妨,斯卡蒂可以忍受闷。




很多人对斯卡蒂的身体有浓厚兴趣,尤其是从事医疗相关的同事,斯卡蒂往往避之不及。她偶然有过在人迹寥寥的时间点里进入食堂倒一杯咖啡提神,却被埋伏的医疗干员逮个正着的惨痛经历,这让她更不乐意进行没有必要的社交。因此被扣除了工资的案件主谋华法琳格外失望,据传这位好奇心旺盛的干员在她的咖啡杯里加入了多人份的安眠药。斯卡蒂瞪着空空如也的咖啡杯,视线几乎要有力地穿透杯底,那一小圈浅褐色的环就是冲击波的余威,其险恶程度绝不亚于亚特兰蒂斯遗迹的磁场漩涡。

她嫌弃地扔掉了那个陶瓷杯子,开始转型成为不环保的一次性纸杯人士,与此同时在凯尔希医生的满满威严下,也没有部门干员不识时务地再做出类似的愚蠢尝试,故而斯卡蒂理应赦免了睡梦中仍旧警醒的烦恼。而梦魇还是习惯了时不时从擦伤的脚踝缠上来,黑色的印记蔓延全身,熟稔又陌生。她在其他生物主宰的梦里双目紧闭,不具名的东西伸长手臂,和着海浪轻敲她的眼睑,节奏像海盗船的船歌,由于没有振奋人心的唱词而变了味。

斯卡蒂在漫长的等待中把早已喝干的一次性纸杯捏在手里揉出皱纹,揉出碎屑,一朵纯白的纸玫瑰在她的掌心支离破碎,被她远远地,精准地扔进了壁炉的火焰中。幽灵鲨看到了,转过身来注视她,脑后半干的白色绸缎随之动作,映着明明灭灭的热切的光。斯卡蒂感觉更闷了,而修女却怡然自得,继续完成手上的工作,一块比巴掌大一圈的毛巾吃力地吸收她发上的水分。地毯上,水迹形成的自然海浪,滴落下来又由炉火烤干。幽灵鲨坐在那正中心,平静地拾掇完毕,虔诚地穿上修女的长袍,戴上十字架。凝视久了,杀人鲸自觉自身亦招惹了某种不可名状的疯狂与热烈,无色无味咄咄逼人,把她往房间的角落里挤压,当她提出控诉时火速归于尘土。

斯卡蒂知道自己也与这等疯狂别无二致,她将来也必须是与满身的罪孽一起挫骨扬灰,独自葬身暗黑的深海是她保留的最大期望。幽灵鲨俯在床中央熟睡的时候她终于抓到机会即刻起身,来到窗边,带上手套握住生锈的锁头一把拽下,随后往对方的方向侧目。呼吸声四平八稳,比嗞嗞作响的火焰更低调,斯卡蒂把窗推开一条缝,冷风穿进来扑向她的脸,犹如一柄利刃割碎她突起的颧骨,而她并不排斥,很难说这种程度的痛觉和撕裂,算不算某种意义上的救赎。




幽灵鲨来到罗德岛已经有一个月余,主要负责物理治疗的医疗干员们对她间歇性的精神障碍束手无策。斯卡蒂虽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但她是不愿意对方参与到罗德岛的日常任务中来的。她没有看不起对方手中雷鸣隆隆的武器的意思,对方大胆夸张的行事风格与她多少也有相似,而对方身上的谜团和不确定因素以及他人谈及对方时经常提到的所谓“情报”、“信息”,总能轻而易举抓取到斯卡蒂的注意力,和额外的不必要的困扰。

斯卡蒂不问任何人有关的情报,她不擅长与人沟通,同时告诉自己这举动多余,自寻烦恼。她不知道幽灵鲨身上存在什么线索,对方的到来是否改变了什么,对于自己来说又有何不同。当她擦拭起自己的宝贝巨剑准备要执行单独任务时,修女款款步来,提着那把笨重的面目可憎的电锯,随后冲着她微笑起来。斯卡蒂不懂得惧怕,也不接受示好,只是后退一步一如既往地表达婉拒。

她无法接触执着的人,主因是她对那一类性格束手无策,斯卡蒂可不是能乖乖听话的棋子,她可以为了悬赏金而奔走,但绝不认可任人摆布。她知道她不该隶属于一个组织时间过长,泡在水中的金属,想要不受到氧化,自己必须能确信自己是种不会产生反应的贵金属。而今斯卡蒂还没能一口咬定,不仅被罗德岛使唤,还被一条失常的鲨鱼循着血的气味路途遥远地跟踪了过来,着实不妙。

“我和你一同前往。”

果然如此。斯卡蒂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她握着那把剑,将帽子戴回到头上。如果她不吱声,幽灵鲨会把这当作无言的准许,自顾自地跟在她身后,也不在乎她的步伐是不是快到能甩开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她不了解幽灵鲨,因为她不了解任何人,这其中包括了幽灵鲨,却偏偏确信对方是能做出这种无理之事的第一人选。斯卡蒂应当拒绝,对方的精神状况不佳,只有波塞冬的儿子知道具体对方能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斯卡蒂的多灾多难已经够沉甸甸的了,可不想事后忙不迭地料理后续的节外生枝,说到底挥舞这样一把不寻常的武器用来砍断横生的枝节自然是大材小用。

幽灵鲨不能这样,不听取意见,一意孤行,因为如此一来斯卡蒂除了老老实实保护对方以外,别无选择。于是她就像告诉自己每一位不自量力的雇主那般告诉对方:“我是那种会带来灾难的人。”

斯卡蒂可以大方抽取一部分赏金买一台录音机,重复播放这句话,响彻整个基建,共事的人都会听到,再见到她时连打招呼都知道三思而行的程度将有利于她的身心健康。

“我明白。”幽灵鲨答道,不听话,不知好歹,冥顽不灵地缩短距离,猩红的眼睛活灵活现的两枚灾星,手指攀上自己的十字架,“那么这灾难应该是主赐予我的考验。”

既然幽灵鲨不肯回头,意味着斯卡蒂也没有余地了。她本可以说她没有保护对方的自信,且此次任务地点是个充斥污染的环境,雾蒙蒙的黑夜里绝对看不到星星,而幽灵鲨执意要把她钉到十字架上去,尽管斯卡蒂不那么反感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她身上的灾难也不差这一个。故而她默许了,走得不快也不慢,对方跟在她的身后,只有电锯摩擦到地面偶尔有声响,像星星烧得只有一颗糖的大小摔在街道上的声音。

意外的动听,意外的风平浪静。

到了某一天,也许斯卡蒂会和幽灵鲨一起登上一艘船。漫无目的地航行在无边的黑暗里,她会在没有别人的甲板上让对方听一次烙印在骨髓的哀歌,而对方能拾起记忆的碎片,告诉她随身携带的那份民谣来自何处。她们可以维持一米以内的距离,不慌不忙地把障碍都破坏殆尽,假设切割能给万物带来救赎,那么她们身上的罪孽也一并洗清。

待到她们可以找回去亚特兰蒂斯的路的那天,斯卡蒂将平和而干净地迎接海平面上降下的繁星。


O Fim

「あぁ 悲しみよさようなら はじめて知る深い苦しみも  あぁ 悲しみよこんにちは 鮮やかすぎるほど艶やかに」

“再见悲伤,连同那初次知晓的深切苦痛;你好悲伤,如此鲜明地妖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