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比利亚与米诺斯交界点的沿海位置有一座高大古老的灯塔名为“赫拉克勒斯”,双方政府数次想要为这座颜色古朴年龄超过一千九百岁的海洋瞭望者粉刷上新的显眼的红白相间同泰拉世界相互协调,无奈两方的人民既不同意为砖塔换新装,也不愿意在它的附近新立一座高科技的灯塔。故它作为古时叙拉古四处征战统治留下的遗产被列入泰拉世界教科文组织的大陆遗产清单中,继续投入使用的同时,米诺斯和伊比利亚轮流派人对建筑进行维护和修缮,雇佣深谙海洋的阿戈尔流民守塔,如此十多年相安无事。
而最近,相邻两地的领导人再度头痛起来。有目击者胆战心惊称目睹了灯塔看守人在海岸边被潮水侵吞,翌日,赫拉克勒斯的顶端确然没有人报道上班。这一处地点交通战略的意义重大非凡,海湾的砂碛和礁石众多,一旦夜幕降临,海面升起浓雾,船舶会需要灯塔来指引方向。双方都不希望那里的缺口存在超过十二小时,入夜前必须要有人顶替原工作人员的位置守望暗流汹涌的大洋。
玛嘉烈·临光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了两地领事的面前。她声名显赫,即使被驱逐流放近数十年,岁月在她的面容上留下浅浅的刻痕,却比伊比利亚当地的年轻人更意气风发。两位领事阅历尚有不足,在她的面前隐隐感到被镇住,遂抬起头来,询问她来到此处的目的。
「先生们,我听说你们需要一位灯塔看守人。」
临时面试官面面相觑。的确,他们非常需要抽调补派人手上灯塔,可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忠诚谨慎的对这一带有情感的本地人,熟悉海洋状况还要忍受长期在灯塔上进行枯燥乏味的工作的寂寞——一些自由散漫的米诺斯和伊比利亚的年轻人根本没有可能前来应征候补,而长者们老化缺钙的膝盖骨则无法支撑他们攀爬高达四十米的阶梯;而不是一任卡西米尔骑士特别锦标赛决斗赛冠军,说实在的,领事们认为这有大材小用之嫌疑,简而言之,金发的玛嘉烈·临光不合适这个职位。
“可是您还是登上了这里。”卡达抱着一本厚厚的采访手稿说。
卡西米尔骑士传奇,玛嘉烈·临光面对无人机摄像头笑一笑,细小的皱纹绽开一朵金盏花来:“他们真的非常需要人手。”
库兰塔骑士与札拉克见习记者现位于古老灯塔之上。青空白云阳光正烈,与卡达过去曾参与过剪辑的卡西米尔骑士特别锦标赛录像中的内容不同,玛嘉烈没有穿象征着身份的铠甲或佩戴任何武器,长期没有投入使用的战锤与枪剑倚在一边依然锃光瓦亮,其主人日复一日地擦拭妹妹特意为她强化过的,代表昔日家族荣光的武器,笑容平静恬淡,散放的一些箱子或开或闭,一些书信和笔记随意地放置在上面,无人机摄像头盯着那封面摄影。
玛嘉烈·临光的半生生动存在于卡西米尔人记忆中的一段缩影,灼刻当地土壤的文字是临光的家训,而她也确实将“不畏苦暗”贯彻落实至今,即便蜷缩在孤独的灯塔中为囚,她的明亮依旧如初生之日。方走马上任时有太多人揪着她的特殊身份大作文章,有些人不惜爬塔前来见她,有的和卡达一样是前来采访,窥探秘密,也有的只是单纯地敬仰这枚卡西米尔的骄傲勋章,腼腆地拿出空白本子请她签名。周日是玛嘉烈一周中唯一一个可以离开灯塔的休息日,仅仅是在菜市场选购农产品亦遭遇围观和拍摄。
不过据库兰塔骑士本人所言,她并不讨厌这些新生活的附属品。她与家族的历史长河已经堪比史诗般波澜壮阔,宫廷骑士若是愿意,大可以整理出一本《临光之歌》去歌功颂德,而鉴于玛嘉烈的身份和经历独特,众说纷纭中她的风评时好时坏,连当地人的观点也同样分裂,更别提整个泰拉如何辩证地看待她的身世与故事以及冠军勋章。她的照片仍然在卡西米尔辉煌的冠军墙上,她本人并不在乎是否有谁会瞻仰,抑或有朝一日,库兰塔骑士还没有荣获返回故土的机会,那张像或就此成为她永远年轻的遗容。
玛嘉烈·临光缘何再度夺冠后离开了卡西米尔,似乎是永久的无人知晓的谜团。库兰塔骑士合上一个木箱,请卡达坐下,自己也盘腿坐在一份旧报纸上,以便与矮小的札拉克见习记者面对面沟通。时光消减玛嘉烈的年轻气盛,隐居苦修者的生活让她愈发沉稳内敛,在获得准许后,卡达打开小箱子,翻看玛嘉烈的私人物品——也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耀骑士温和解释说——逐一记录和询问。
初次获得冠军后,玛嘉烈疑因感染矿石病而被流放出卡西米尔。她加入了使徒,在卡兹戴尔学习娴熟地使用源石技艺治疗救助感染者,也登上过医药企业罗德岛的战舰前往泰拉各地,亲眼见证和亲身体验天灾和病患的命运,大陆的齿轮在烽火战乱中有条不紊继续推进,感染者跟不上步履时弹出的小石子无法卡住零件,只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和遗落于前尘的结局。于是他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各地发起反抗和起义要争夺平权和自由,却又被权势玩弄于股掌。这些字眼组成漩涡将所有参与者束缚绞碎成泥,成下一代反抗力量的肥沃,来年采撷果实的权贵依旧容貌不改,高高在上。
玛嘉烈想要改变,即使是现在也一样。只是她缺乏更好的机会和条件,于锦标赛二度夺冠后,她想要分享这些年来的见闻,为感染者骑士发声,资本权力联合操纵之下,主持和媒体齐齐爆料她非感染者的身份,招致卡西米尔感染骑士一片哗然。真诚只能打动人一时,卡西米尔的感染比矿石病更甚,玛嘉烈不能仓促地把病源连根拔起,也很难对抗资本的持续侵略。卡西米尔逐渐腐烂,在罗德岛驻卡瓦莱利亚基领办事处成立后,她在卡西米尔的事业看似是步上正轨,实则不过是在故土太平地当了一段时日的商品和砝码,最终她决定要离开卡西米尔。“寻找解药”,耀骑士是这样说的,时至今日,简短的话语仍旧铿锵有力,仿佛她对此还抱有希望。
箱子里的东西不多,但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玛嘉烈热情地介绍她的铠甲和武器,谈起自己的妹妹玛莉娅·临光为了锻造更适合她战斗的贴身装备,在罗德岛的最新防护材料实验车间里与罗德岛干员森蚺一起激情挥锤,顶着黑眼圈在舰船工坊中日夜研究;一枚骑士勋章,是玛嘉烈获封“耀骑士”称号时被授予的;一些骑士锦标赛时期玛嘉烈·临光相关的周边产品,有些颜色已然脱落;此外还有,一小块产自雷姆必拓未经加工的金矿,一颗极小的被包裹于红丝绒布中的卡兹戴尔钻石,一张哥伦比亚农场的营业执照,一小瓶标记着“鳁鲸”的油脂,还有玻利瓦尔的商人从业资格证。
卡达一个个问,耀骑士一个个答;玛嘉烈在寻求解药的过程中也在累积资本以备不时之需,因此她做过的工作包括但不限于金矿钻石买卖,合法范围内的捕鲸,经营农场以及售卖初级农产品。每一项工作,一丝不苟的库兰塔骑士都做得不错,但是她自始至终找不到解药,反而在各地见到了与卡西米尔似曾相识的病灶,苦难和悲怆。
经历磨砺她岁月也蹉跎她,耀骑士终于感到疲倦,需要找个地方停泊。卡西米尔的局势紧张,无法成为她的首选,罗德岛便告知她灯塔看守人职位的空缺。玛嘉烈抚摸着骑士勋章若有所思,卡达继续翻弄着箱子中的内容物,几秒钟后,举起一座复古的烛台。向来轻装上阵的玛嘉烈,箱中唯一一件体积略大的就是这个宫廷文化遗留的烛台,当见习记者问起它的来历,耀骑士的眼睛倏地亮了亮,接过来,从控制台上找到白色蜡烛安装上去,随后点燃。
卡达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玛嘉烈凝视着烛光,金盏花在她的瞳仁中盛开:“曾经的烛骑士,薇薇安娜·德罗斯特——现在应该是公爵夫人吧。是她赠予我的信物。”
然后耀骑士的视线移向远处的海,与卡西米尔相反的方向,卡达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新的知识点时,她邀请札拉克花一点时间拍摄波澜不惊的海面。沉寂良久后,玛嘉烈焦点略有涣散地注视向下滑落的烛油,见习记者感到疑惑,询问骑士所思。
玛嘉烈取出一叠信。那里很大一部分来自玛莉娅,她刚刚在灯塔上安顿下来的时候妹妹总是关心她的衣食住行,有没有晒黑;玛嘉烈拉起短袖至肩膀,展示晒痕。数月之后,姑母佐菲娅和叔叔玛恩纳也来信,告知卡西米尔近况以及询问她的生活现状。耀骑士一边向卡达转述信件的大致内容一边重新阅读一遍,随后短促地笑了笑:“我还是放不下卡西米尔的。”
她又拿来一本笔记本,里面全是有关故土的新闻剪报。灯塔的信号有时会受到不明影响而被屏蔽,玛嘉烈目前钟情稳定落伍的纸媒多些,卡西米尔的新闻和灯塔一起陪伴她度过无需关注海面的分分秒秒。后来,耀骑士又从家人处收到了一些书籍,上面附有卡西米尔骑士团的问候和生日贺卡,她如数家珍地一一介绍那几本充满骑士文化特色的书,抽出其中一本散文诗集,翻开目录给卡达浏览。
玛嘉烈不会写诗也自认木讷,但贵在尚能欣赏美的事物。当她初次翻开诗集的目录,一眼抓到作者薇薇安娜·德罗斯特的名字,想也没想便一口气把烛骑士的诗歌全部认认真真阅读了一回。
玛嘉烈·临光与薇薇安娜·德罗斯特是在对方被授予烛骑士的称号的骑士授勋仪式时认识的。薇薇安娜认识玛嘉烈要更早些,鉴于耀骑士受封先于烛骑士,浅金色如诗歌的女骑士曾告诉她,在她授勋时就在现场呆呆望着她,而耀骑士时常不在卡西米尔四处流浪,因此未能亲临现场,只看了烛骑士获封的录像。
薇薇安娜看起来娇柔易碎,但擅长运用源石技艺,经过了见习期的特训,效忠于骑士团,又多次在骑士锦标赛上证明了自己,无论是战斗还是礼仪文化,没有一样不是薇薇安娜可以信手拈来的。玛嘉烈看到录像中的见习骑士薇薇安娜跪在地上,大骑士长拔出佩剑,在对方的双肩上各轻点一下,赏赐了代表骑士身份的腰带。据罗德岛的维多利亚同事们的见闻,这和维多利亚封爵的形式非常相近。
她们在骑士锦标赛上遭遇后,曾于卡西米尔度过一段快乐时光,玛嘉烈与薇薇安娜一起时会姑且忘却烦恼。她们去松林中打猎,野餐,游览自然风光,在陌生的城市迷路到黄昏,随便选择一间小酒馆气定神闲地消磨半晌,直到其他人急急忙忙地找来,准备了载具让她们返回卡西米尔。玛嘉烈清楚记得那晚陌生城市的夜空的星星,和薇薇安娜的烛光很近似。而对方柔软嗔她比喻不当,从光的温度和锋利程度,各种不同的角度驳斥,说那些星星像耀骑士走过时遗落的星屑。
「没有。」玛嘉烈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大惑不解地答,「我走路不会掉东西。」
薇薇安娜捂着嘴笑了起来,如果能那对犄角上做些闪闪发亮的挂饰,或别两朵三色堇于风中摇曳,应当也很美好,玛嘉烈想。
耀骑士第二次离开卡西米尔去流浪的大约两年后,乌萨斯与卡西米尔发生了边境冲突。玛嘉烈作为游击骑士带着旧日的战锤和枪剑四处征战击退骁勇善战的乌萨斯兵以及混战中出现的意图分得一杯羹的萨卡兹雇佣兵,薇薇安娜则是征战骑士正规军队列中的一员,追随大骑士长抵抗入侵。她们在战场相见,难得的机会可以并肩作战,但她与薇薇安娜都无比唏嘘。战火方歇,烛骑士拉着玛嘉烈躲在棱堡里相互包扎伤口交换近况,交换眼神促膝长谈,向来温雅知礼临危不乱的薇薇安娜一反常态,话音急促,握着她受伤的手臂。
「让我跟你走。」薇薇安娜说,「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那是玛嘉烈最后一次见到薇薇安娜,对方提出和她一起满世界流浪,寻找遥不可及的不知道究竟是否存在的“解药”。耀骑士犹豫片刻后,明确拒绝了。她见过足够多的人情冷暖和冷酷天灾,外面的夜晚漆黑浓稠,她无法想象那样苦涩的墨水会在这双浅灰色的瞳眸里如何翻天覆地,吞噬光辉,薇薇安娜不能跟着她见识感染,承受颠沛流离。
炮火声打断了她们的交谈。烛骑士垂下眼睛,松开手,重新拾起烛台,发间沾上了不少灰尘。耀骑士起身,佩戴上枪剑,再次冲锋。经过数日苦战,乌萨斯暂时撤兵,双方休战,玛嘉烈在罗德岛休养时,脑海中漫天的炮火声里传来一句温柔而坚决的“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由于在对抗乌萨斯的战役中,薇薇安娜表现出色受到了公爵的垂青,顺利与公爵完婚后的烛骑士赢得了特殊的政治地位,项上挂着公爵赠予的象征着尊贵的璀璨链子。根据这些年来的报道,对方做了不少有利于感染者骑士的决策,尽管人们对感染者的态度一时难以改变,但政治正确的保护聊胜于无。
玛嘉烈继续流浪在寻找解药的路上,就这样不断流浪,直到她来到自己失败的终点,这座赫拉克勒斯灯塔,眺望海蓝色地平线的稀薄日暮。她初次读完薇薇安娜于和平时期创作的诗歌,不得不再心潮澎湃地回忆起这些战时往事,才终于明白对方口中的“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代表着什么,哽咽起来。耀骑士被爱着,作为利益既得者却毫无知觉,当真感到心向往之时为时已晚——这些年来,她远离故土的松林、小溪、田野、村庄,爱着她的薇薇安娜下嫁他人,而她却对对方不闻不问。最新一份卡西米尔相关的资讯显示,薇薇安娜的丈夫因病过世,曾经的烛骑士脸色暗淡,但双目神采奕奕如林间小鹿活泼。公爵夫人当着众多媒体的面摘下项链,声音温柔而坚定地宣布自己未来不会与丈夫合葬的,引起社会舆论的一片哗然。
“机遇还没有准备好
去成为她们的命运,
它将她们推近,又驱使她们分离,
它挡住他们的去路,
随后又闪到一边,
屏住了窃笑。
曾经有过一些迹象与征兆,
但她们未能解读。
也许是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一片桦叶
从一人的肩上飘至另一人的肩上。
一件东西掉了,又被捡起。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朵三色堇,消失于
战时的炮火?
烛台上,酒杯上,
一人先前的触痕被另一人的
覆盖。
她们寄存的箱子并排在一起。
有一个晚上,也许,她们做着相同的梦,
到了早上,却不再清晰。”
“我为此流过眼泪,彻夜无眠过。”玛嘉烈指着书上一处不和谐的干透的水渍,谈到情绪汹涌的往日已经能泰然处之,她毕竟还是耀骑士,情感如何动摇,照旧按时点灯,遥望漆黑海洋,为深夜港湾的船只照亮路途,任烛骑士的烛火点亮燃尽她失败的终点,她被命运虬缠坎坷困苦的一生,而她已向勋章发过誓,任凭如何捉弄,无可归依也不会低头。
玛嘉烈遥想自己如果答应了薇薇安娜会怎么样,她在雷姆必拓,卡兹戴尔,哥伦比亚和玻利瓦尔的经历会有什么不同。她相信她一定会更快乐,却无法保证薇薇安娜能过得比现在更好。与对方的私情被侠义和扶弱除强的骑士精神层层包裹,被个人英雄主义和荣誉压了一头,在夕阳西下的蓝色时分,悄悄在暗处开枝散叶。那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花太香了,耀骑士禁不住打喷嚏。
卡达问:“你找到解药了吗?”
“总有人会找到的。”耀骑士笑了笑,答,“可惜也许不是我。”
“那么,你爱她吗?”无人机摄像头调整了一下,大约是准备拍摄特写。
玛嘉烈·临光沉吟须臾,慎重答道:“我只希望她的后半生能平静幸福。”
无人机摄像头拍到那首由薇薇安娜·德罗斯特撰写的诗歌页面上的凹痕,卡达带回电脑内经过分析处理发现那应当是耀骑士在其他纸上写过的一行字,力透纸背印上了书页。句子读作:
“漩涡让我们在一起又分离。”
O F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