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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s all in your m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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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
乌烟瘴气的黢黑丛林里,一棵有至少三个成年人才能环抱住的大树底下,一口不知深浅的石井的边缘上,一只漂亮高傲的白腹紫背椋鸟仰着脖颈开口说话了。
黑发的小男孩显然是迷路了,又不敢四处探索通往城市的小径。他听闻林中的动物说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又踩到一头雄鹿晾晒了一个月连蚊蝇也不再光顾的尸骨,险些摔倒被鹿角刺穿。
周遭的环境仅余萤火缱绻和折射稀薄月光的野兽双眸,还有男孩手中昏黄的提灯。椋鸟的正前方是月光都探测不到底不知枯荣的井,而影子被光源甩到身后的黑暗里,任泥土里暗自萌芽的生命吞噬能量。晚风猎猎作响,卷起夜行动物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在夜深人静时分尤显嘈杂。
小男孩抱着提灯靠近过去把小动物的影子延伸到更远的天涯,探究地开口,以疑问句的语气。
“小鸟?”
椋鸟并不怕他,抖动两下羽毛上粘人而不适的潮湿,抬头眺望正在缓慢西沉的一轮满月。
“真冷。”
椋鸟随口议论今晚的气温,方便对方确定是这只鸟在同他说话没错。这该是何等奇幻有如爱丽丝梦游仙境般的场景,小孩子都喜欢。
小男孩点点头。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环顾漆黑一团的丛林世界,转过头小心翼翼靠近椋鸟。椋鸟能为这个行为所想到的理由有,那盏微不足道的提灯还是有点温度的,那个缩短了距离的孩子亦然,并且,这个胆小鬼在依赖它的存在。
“我什么都看不清。”孩子如是说,白雾为羽毛蒙上另一层温暖湿气,令人生厌。椋鸟没有草率地跳开——它暂时没有一头栽进深井肝脑涂地的计划,于是它故作神秘地给出答案:
“一切存在于你的意识中。”
孩子似懂非懂地歪着头,盯着它的右侧眼睛,不自觉地把手指往嘴里送。椋鸟展开羽翼去戳对方的手背,孩子垂下手臂放回到提灯上。
“我很害怕。”他细声坦承,向一只什么也做不到的椋鸟。
实际上离日出的时间没有那么远。月亮沉下去之后天光会逐渐恢复,待到破晓的明媚割裂云层撕碎黑暗刺伤野兽的眼睛,迷途的孩子便能顺利地找到回家的路了。
等待日出是椋鸟的提议,它不推荐对方对其他人的搭救有任何期冀,希望越大失望自然也不可避免会席卷而来。它强调没有人会来找他们的时候,小男孩的眼底倏地闪了一下,可能是萤火,也可能是流动的月光。他摇了摇头,说:
“会不会是他们来找我们了,可是我们没有看到呢?”
椋鸟觉得小孩子天真,不可理喻,于是转过身去,把对方放置在视线的盲点内。隔了不一会儿,对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依不饶得就像林间的湿气。
“你看到什么了?”
“外面。”它敷衍道。
“外面有什么?”
“成年人。”
个子很高的成年人,虽然不及这里的树木高大粗壮,但拉长的影子也差不多能达到难以企及的高度了。孩子伏在井的边缘动了动,一小颗石子被他的手肘撞落进深渊,许久不听闻坠到尽头的动静。大约这口井是很深很深,抑或是没有尽头的吧。
小孩低头凝视黑黢黢的空无一物的洞口,突兀道:“如果我们大声呼救,他们会听到我们。”
荒唐的建议被井和空旷的林子放大了数倍后传到椋鸟的耳朵里,它逐步上升的不耐烦、费解,以及嗤之以鼻被声波击碎,碎成一地枯叶残骸。椋鸟不再劝,而是顺着小男孩的意,同意了对方的要求,如果这样能让对方失望悻悻地闭嘴,不失公允。
孩子高兴地又接近椋鸟些许,后者则提醒对方别把唯一可用的光源撞落到深渊。深深吐纳过后,他们开始在林子的井边大声呼救。有影子停滞了几秒,又继续徘徊晃动,最终消失在影子里。
他们在开始觉得耳鸣的时候停了下来。孩子气馁道:“我想他们听不到我们。”
椋鸟不在乎受挫,它没有一丁点感觉,这或许是得益于它现在是一只情感单一只受本能驱使的椋鸟。它抖擞抖擞精神,翅膀上有露水滴落,尽管羽翼的状态会影响它飞行,但它用不上这对宝贝逃逸。
“我能听到你,小鬼。”它无奈地叹,“既然如此,你要不要跟我走?”
“可以吗?你会对我很好吗?”小男孩与椋鸟的距离一度缩短到它浑身不自在。他揽着灯,光在黑发上明晃晃,“你会对我好的。”
“我尽量,”这自说自话又确信的补充令它一时不知该望何处,含糊不清地应允,“但我有时也会犯错。”
孩子点了点头:“妈妈说人都会犯错的。”
但它是一只鸟,拜托。小男孩伸手过来,一下一下抚摸它紫罗兰色的后背羽毛,生怕惊飞它似的如履薄冰。椋鸟没有开口挖苦对方,而是提议再一次尝试呼救。
“或许我们应该叫得更大声些。”
“好的,我们叫得更大声些吧。”
他们更大声地喊,震落了叶片上的朝露,水滴没能复活凋零,难堪地渗入泥土。月亮几乎没了踪迹,夜空从墨水色逐渐朝蓝色转变,还有几颗星星悬挂山头,那些微光不知疲倦地在真空中旅行了几百万年才抵达这片天地。
“我觉得他们听不到我们。”
那是理所应当的结果。一只失去了飞行能力,攀不到高处,也不敢涉险到土地上觅食,只能在井边等死的椋鸟,一个在黑暗丛林迷了路,或者是被抛弃,手无寸铁又愚不可及的小孩子,成年人不会愿意负起责任,不会愿意做赔本买卖,更谈不上喜欢了。没有人会喜欢。
那些摇曳的影影绰绰让成年人看起来像是一个个等待时机猎食的巨人猛兽,格外压抑,又显得椋鸟和孩子异常渺小。
椋鸟看着井底,主动发起第三次提议。
“或许我们应该往下跳。”
它等着孩子发出“你疯了吧”的评价,或者犹犹豫豫地无声远离它。而对方只是望进它的眼里,理智地指出如果他们掉下去,不会有人能抓住他们的。
椋鸟懒洋洋地打着哈哈,浅显的事实不需要小孩子拆开来解释给它听的。它又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抖动那双不能带它去它向往的归宿的双翼:
“我不知道,试试看会怎么样吧。”
“好的。”
椋鸟怀疑小男孩不懂得拒绝才会答应实施如此荒谬的方案,还是说对方就是那么愚不可及?它没有多余的时间琢磨正解,展开翅膀。
“跟我来。”
“我们一起跳吗?”
“是啊。”
攥紧提灯的孩子面对它颤颤巍巍地站上了井的边缘,疯狂生长的青苔在时刻找机会让他脚底打滑后再无后悔的余地。
“一——”
原本无力的提灯在此刻变得越来越亮,像太阳熠熠生辉,甚至蒸发了羽翼上的潮湿水汽。
“二——”
要破晓了,明明就快要破晓了,甚至已经破晓了。椋鸟阖上眼睛,那光还能透过眼睑的血管,透出灼热的红。
“三!”
尖叫自上而下,在石井的内壁上恶狠狠地拉下数道刺耳的刮痕。碎屑坠入地狱,无声嘶喊着被熔为岩浆。
椋鸟消失不见,男孩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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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日出和等待日落,大体上是没有区别的。尤其雾气笼罩的天空下,泛着单薄白色的光定格在上方,长时间有气无力地挣扎,很难分辨究竟是日出中还是日落时。
掐准了时间的观测者跑到悬崖,戴上墨镜骑着车去海边,无论接下去迎接他们的是光明抑或黑暗,温暖还是凉薄,他们都已然有了准备。结局相对于满载可能性和期许的过程而言,就没有那么重要,那么毋庸置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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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
“我在。”
「真冷。」
“我也是。我什么都看不到。”
「一切存在于你的意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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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终于知道,它并不是我的花,我只是恰好途经了它的盛放。
——《东邪西毒》
O Fim